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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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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不出来的。”老头儿犹豫了一下说。
  “做得出来。记得上周有个逃兵杀了禅达一家三口吗?活得不像人样,还选个缺八辈子德的死法。为了不那样,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是孩子气。”我安静地看着老头,老头儿打了个寒噤。
  “这会不是孩子气了。”老头儿叹了口气,接着去掩埋那个叫冯义的小孩儿,我想那让他觉得比较安全。
  他说:“你真的在跟人比烂了。”
  我不想听什么烂不烂的,我只想知道最终结果,“你听我的吗?”
  “我听你的。”老头儿在坑里埋人,不看我。
  我看着山丘,看着墓碑,看着坟坑,看着郝兽医在坑里耸动的瘦削的肩胛,我看着死人,我看着活人。
  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那个机会,靠卑鄙,不靠蠢货们的热血和真诚。


第二章
  暮色低垂,天阴沉沉的。
  我们中间军衔最高的家伙阿译坐在巷口的第一个院门前——那是收容站站长的住处,收容站站长是一个生得绝对与“气宇轩昂”这个词有仇的家伙,他坐在院里听留声机,不知是从哪个沦落的军人手里得来,唱片估计也是同样来路。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作为一个北平人,我永远无法理解上海佬儿阿译在听着这首歌时何以如此的哀婉。他愁苦而终穷的那张脸确实像郝兽医模仿的那样,快被打错位了。路过的人们无法不侧目那张怪异而酸楚的脸。
  我站住了,虽然我并不想站住。我看着那张扭曲丑怪的脸——阿译本来可以说得上清秀的。
  “都疯了吗?”我问他,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疯的,只是发疯的形式不一样。
  他没说话,回答我的是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这头儿猜那头儿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于是我走开。
  迷龙现在没大碍,脸上见了拳痕,还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迷龙这哥们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要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的,他刚放翻不知道第多少个,居然还在骂阵,“……欠削的土豆!欠枪子打的脑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转向我的是一个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而我发现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于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卖啦。祁麻子。”
  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迷龙立刻现学现卖,骂周围那些蠢蠢欲动想挑战的人,“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我离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扑向了他,迷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
  我拔起了要麻身边的刺刀,要麻“嗳”了一声。“自己人打架,别用刀子。”我压低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要麻沉默,我离开。
  我拖着我的脚趟过潮湿的石板路,我的右手笼在袖子里,左手拉紧了衣服抵挡此地的潮寒之气。我的衣服很单薄,实际上很长时间来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
  我看见了祁麻子,他就在上次迷龙揍他的地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他倒像就是长在那里的。我跛过去,搂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转过脸来时颇有些被打断的不耐烦,“老弟,你这是……”
  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
  “军爷,这是干什么?”
  “表呢?”我问。
  祁麻子这会儿还不忘装糊涂,“什么?”
  我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
  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撸出了阿译的表,递过来,“你们都这样搞,生意要没法做啦。”
  我没理他,只是想迅速地离开。离开前我看了眼那个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个银镯的同僚——那能给他换来半顿晚餐吗?我跟这个潦倒同僚说:“别卖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们又要被当人看啦。”
  那具瘦骷髅的脸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后便把他的镯子握紧了。我拖着腿跛开。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而是冷静地向我警告——我想与当兵的做生意,他也没少碰这类事情——“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处想,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坏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知道好坏的事。
  我这样逃离禅达的东城市,一手拎着刺刀,一手握着阿译的表。
  我把表扔在阿译身上。阿译讶然地看着我,他仍是那张丑怪的脸。站长的留声机冒了最后半个音符,停了。迷龙还在院子里打架,被他打伤的人被扶着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和阿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译更难堪,于是我简单地评论说:“都疯了。”然后拔步走,我想速速离他远点儿。
  阿译在后面叫我:“烦啦!……孟烦了。”我站住,看着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说:“谢谢。”
  我忍不住恶毒地回他:“这回要能捞着上战场,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
  一向如是,阿译总搞不懂别人的恶言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明白,只是不明白是他的闪避。他一脸赴死的表情,说:“我……会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开,但我终于忍不住把下边的坑对自己嘀咕了出来,“省得丢人现眼了。”
  都疯了。
  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打过十几或者几十个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几十人打过,那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这老哥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检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条咬痕。
  你无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团花簇锦,中间浮一个俊秀的龙头,也无法不听到那家伙说话已经气喘吁吁——说实话,从大早能向全体人挑衅并撑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妖孽看待。
  “谁咬的我?让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愤怒,而是犯嘀咕,“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啥传染病来。”
  没人站出来。我进来时把刺刀钉在要麻身边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没去动,他像其他人一样,看着迷龙。
  “……谁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龙又开始叫嚣,“还有找死的没有?一块儿上来嗅老子拳头!”
  豆饼匆匆地过来,汇报观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气啦。”
  要麻自己也能听出迷龙说话早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龙已经跟多少人招呼过了。”
  豆饼扒拉指头数,“十九……二十个!”
  “那是成啦。”这个心怀叵测也一直叵测的四川佬儿起身,起身时看了眼我钉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后没动那刺刀,他没动他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里鼓着什么。
  然后这家伙就走上去和迷龙对眼,南方佬儿东北佬儿眼对眼好一阵。
  “瞅啥玩意儿你个巴山猴子?老子一拳头就让你爆麻辣脑花子!”迷龙提着拳头,不错眼珠地看着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
  “好啥好的。我不知道啊?你跟那个湖南佬儿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没狗胆而已。湖南佬儿呢,一起一起。”
  要麻还是笑,猛然暴喝一声:“豆饼,上!”
  豆饼哪儿有那种,要动不动也只是晃下身子,赚了迷龙回个头,要麻也没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袭他也知道不是迷龙的个儿。要麻扑上,迷龙着了一拳,嘴角开始流血,还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龙直甩手。
  现在要麻可得意了,抖着两只武装过的手,猫了腰绕迷龙直转圈,看来是打算直取迷龙的下身。迷龙开始如临大敌,弯下腰似乎要紧他早松开的鞋带,到了却是把一只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紧接着砸过来的是他自个儿,把要麻撞到了墙上,附带着一记膝顶。
  要麻立刻软得象面条了。
  豆饼离得老远虚张声势地叫:“呀呀呀——”
  迷龙回头瞅一眼离了他足五米远,正对空气挥王八拳的豆饼,也没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阵狠抖,抖出那货裹在缠布里的一块铁皮,撸了那家伙的左手,看一眼那腕子上绑的树棍,然后拖着只手把要麻拖出战团摞在一边。
  豆饼现在可有事干了,扑上去——照料。
  迷龙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顺气又要开骂,来自背后不算轻的一记砸上了他脑袋,迷龙回头时有些气结,那是形同他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的羊蛋子。
  羊蛋子显然因为这一下突袭的未遂而有些羞涩,“我也想去。”
  迷龙给他竖了个大手指,“成!”他当的一拳轰了过去,羊蛋子知道打不过他,拼着挨那一拳而抱住了迷龙的腰。我们看着那两家伙在天井里推磨,迷龙看着一帮人仍在旁边虎视眈眈,开始把羊蛋子狠狠往墙柱上撞,撞了好几下后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终于瘫软。
  迷龙回身,一共三个家伙正想趁隙扑上,现在大家学了乖,知道要收拾这头东北大熊只能是群殴。但迷龙这辈子打过太多架了,他扫一眼正搀着阿译进来的郝兽医,一脚跺在羊蛋子的膝盖上。我们都听见那声响亮得让人心里发毛的骨裂声,但羊蛋子只是轻哼了一声。
  “谁还来?谁还来先跟兽医那块报个号!我给你们当兵,给你们去当个瘸子!这事儿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就不过瘸子!”迷龙打量着一圈子人,狠狠地说。
  现在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作势的三个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势的五个人退回了人群。他们最后决定安静地把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这处天井以便照顾——现在被打残掉,就他们想做的事情来说不是个好的选择。
  迷龙喘着气,他也累够呛了,累得甚至连骂的力气也没了,他回到他的躺椅边,端起旁边的半桶水迎头浇落,当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时,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没被砸成两截。
  “跟个疯子呛什么呛啊?”有人嘀咕着,他很小声,但现在所有不打算像迷龙那样疯的人都有了个理由,跟疯子呛什么呛啊,人们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帮着豆饼把要麻抬开。
  要麻哼哼唧唧地骂:“死湖南佬儿呢?要用的时候就是不在。”
  没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组长啊?”
  我被这冷不丁的一下称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
  “有吃的没?……我直说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简直成了这世界上最现实的一个人了。
  我看阿译,阿译被郝兽医在检查伤口,五官错位地看着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们不用吃了。”我说。
  无论去或者不去,我们都已经被搅到废寝忘食了。
  我俯首贴耳地站在迷龙的躺椅边,后者闭着眼睛,把一个肉罐头里的东西往嘴里送,看得我真是两眼冒火。我的组员们冲我做着手势,做着表情,但是绝不帮我,自昨晚到如今,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得罪过迷龙,而要麻还躺在豆饼的膝上。
  “……明天就还。”我低声下气地说。
  迷龙指了他身后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我不认字。上边写的啥?”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念,“童叟无欺,概不赊欠。”
  “我不认字,原来你也不认字。”迷龙看着罐头不看我地说。
  我赔着半边的笑脸,对了我们觅食小组那边的则是半个苦脸,“迷龙大哥,都是同袍弟兄,有个擦碰那都叫情谊。昨晚上咱们不处挺好吗?”
  “别学老子口音,没用。昨晚上你们是吃撑着啦,我是后老悔啦。今天再给你们吃饱,老子说不定真要被你们拍扁啦。”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昨天晚上他也并不是多后老悔,“欠的就不给,去的都是欠的。”
  我算是有了点儿空子,压低了声说:“我是不欠的……我是说我是不去的。”
  那家伙开始有了兴趣,“你真不去啊?”
  “去倒是去,去也不做炮灰,你知道我这腿,那边有药。”
  迷龙和我凑得很近,我便给他一个乱世中以自私求生者的眼神,我想当然地以为能收到回应。
  “切了你条腿下锅不就有肉了吗?——熊样儿!”那家伙跳了起来,把他用来馋我们的那个罐头摔在地上,这并不够,他蹦了起来给那罐头来了几下泰山压顶,直到那罐头已经完全成了铁皮夹着的一堆酱,不可能被任何一个饿鬼投胎的捡走。
  我避开了他,以免被他过于暴烈的动作波及。
  迷龙也不知道在指着谁大骂,所以我们只好认为他指着每一个人,“熊样!去的是一副去的熊样!不去的就一副不去的熊样!”
  我回归我的觅食小组之中,至少这里比较安全。
  豆饼和康丫把一些残破的菜梆子菜叶放入了锅中,我们今天的晚饭是我们中最低能的两个寻来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后,我们今天将吃到最惨痛的一顿。我们呆滞地看着,鉴于谁都没有出力,所以谁都无权怨言。
  “有盐的没?”康丫本色不改。
  郝兽医沉默着,拿出他众多布包中的某一个,里边是个油纸包,他开始加盐。老头儿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八个伤员今天铁定要饿肚子。
  我对郝兽医附耳道:“我那份留给你。”
  老头儿看了我一眼,挤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脸,“谢啦。我还是不信,我说你说的那些话。说了,但你做不出来。”
  我做出一个啮牙咧嘴的便秘表情,这个表情僵在脸上了,因为一个圆形中空的冷硬玩意顶在我后脑上了,凭我的军事生涯发誓,我断定那是一个枪口,凭我身周人看着我身后的错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个枪口。
  我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别,别,一家弟兄……”
  枪栓在我身后拉响了,那一下叫我扑倒在地上,但那是个没弹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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