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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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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着卡车:“你走吧。我们走回去。”
卡车发动了,费劲地倒着。我看着死啦死啦。灰头土脸的一个东西,如果凭他现在的样,连虱子都不会被说服。他摇摇晃晃地在尘埃里走着,如同尘埃。
我:“你好像路边的牛矢马溺呢……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
死啦死啦:“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
我咧了咧嘴,我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辈子,天上掉下个虞啸卿,说着热血的话,挥着美国枪,于是我们都疯了,再没有一个人正常。
我又一次地在收拾防炮洞里的那些零乱:武器、望远镜、桌上摊地地图、纸笔、和我们所能拥有的一点简单的测绘用具,我把它们收拾进两个包里,我拿起包又放下了包,我又一次从望远镜里张望着对面的南天门。
它还是那样,在那里,压着我们,从这里你很难看出它藏了些什么。我看着它,曾经愤怒、嘲骂、诅咒,但现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只剩下茫然。
不辣问我:“你不来?”
我忙放下望远镜,收拾起那一脸沮丧的表情,我回头看着在门外探头的不辣。
我:“不来。你搞那套无聊死啦。”
不辣:“不搞才要不得嘞。这几天开鬼门关嘞,要搞一下子才好。”
我:“……我不记得他们了。”
不辣留下一个蔑视的表情便消失了。我发了会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吸了吸鼻子,然后拎起刚才收拾的什物离开。
不辣爬着梯子,从壕沟上沿探出来头,做贼也似地望了望,然后把半碗米放在沟沿上,里边插着三根燃着的香。然后弯身接来了另一碗,然后是又一碗。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
然后他就蹦下了梯子,在壕沟里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哒。”
他手上拿着皮带,胁迫了一帮新兵。今天阵地上别的老家伙不在,他可以装大,于是新兵们排着队在壕沟里干巴巴地大放哀声,那真是难听得要死,五花八门南腔北调的哭词混在了一起,像是轰炸了一个马蜂窝。
不辣是最热闹的一个。呜呜哇哇的除了没眼泪,真他娘的是声情并茂:“要麻要麻你娘扎蛋。不生眼睛往枪口上闯。康丫康丫你冒人相,稀里糊涂往阎王那头逛。”他一边还忙活拿皮带抽滥芋充数的主:“我冒没听到你做声!作死?!——哥哥我各头摆扎碗,牛头马面你鞭子轻轻放,冤死的鬼脑壳投胎投扎好地方……”
我绷着脸从旁边过,实在绷不住就冲着他们骂:“闹完啦把米收啦!整个没米下锅!”
不辣:“你也来哭两下子罗!装你娘扎蛋!”
我就恶狠狠冲他们挤出一个笑脸,然后瘸着蹦着下山。
又要打大仗了。不辣这样的老兵闻得出来,就像听见杨梅就要嘴冒酸水,什么都说不清楚,可是莫名其妙的满心悲凉。
人渣们肩着枪,甩着正步,在被我们留下的美国佬操练。他们唱着首愚蠢透顶的歌,柯林斯玩命地打着拍子,这让他很快乐。
人渣们嚎着:“爹妈给我一支枪,自打到手没见光。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然后他们真的开始嚎叫:“WAN!WAN!——啊呜!”
狗肉也被惹得乱叫。这是柯林斯喜欢的部分,因为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叫唤。
死啦死啦从那间为美国人盖的,却归了我们的屋里出来,把他收拾的包裹扔在车上,他开始狠狠地摁喇叭。那是为了催我。我郁郁地背着拖着那些并不轻的零碎过来,那帮家伙无忧无虑的嚷嚷让我背上的份量又重了十倍,我的蹦着又成了拖着。
他们还在那里嚎:“ONE OR TWO!WANWAN和啊呜!胡子不光光,枪膛要光光。头毛想净光,子弹别擦光!LET'S GO!癞皮狗!”
这歌愚蠢透顶,来自全体人渣和柯林斯军械士的满嘴胡柴。嚎完他们就会开始一些近现代的军事训练。但我却总会想起我们一次次的呐喊和徒劳,足足一百年。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响:“又想坏主意呢?死瘸子。蹦起来!”
但是斜刺插出个麦克鲁汉,后者在大声抗议:“你的部下!他们的正步!是德国鬼子玩意!”
死啦死啦连忙爬上了车,我把零碎甩进了车后,我们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样,但麦克鲁汉明言过是不管中国人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车子,手指头轻轻敲打,总不能把他一车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开始展览他那一身零碎,“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中央军的,川军的,滇军的,湘军的。”他指着我,“路上捡的。”
我悻悻地:“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继续敲打,“禅达的,不知道哪的。有什么办法?我还想全是中国的呢,可那我就快不剩什么啦。有什么办法?”
麦克鲁汉:“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国玩意。可是你把这全扔给我,你去哪里?”
死啦死啦:“去师部。”
麦克鲁汉也斜着车上的零碎:“师部?”
麦克鲁汉:“师部?”
我:“进城,快活。”
死啦死啦:“嗯,快活快活。”
麦克鲁汉:“两位带的东西够野营三四天再打一个小狙击。快活?你们这样消失掉是第四次。团长先生,我从来没表示过赞同你的所作所为,包括你们现在可能去做的疯狂行为。”
死啦死啦涎着脸阿谀:“我们都说麦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还不逼着我们像他一样。”
麦克鲁汉:“不要油嘴滑舌,你们的饭菜里并没有很多油荤。”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赞扬一个美国人说了句很中国的奚落。
麦克鲁汉:“你笑出了很多皱纹,每一条都藏着什么。我听说你们古代有一个俊美的将军,在杀场上用面具来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来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过啦,你早晚从悬崖上掉下去,这里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着你,咔,一切两半,一半希望,一半绝望。”
他一边这样牢骚满腹着一边上了车,大屁股往座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动窝。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着切口:“横切还是竖切?”
我:“剁饺子馅比较好,早混一起啦。
三鲜的——你不请麦师傅下车?”
麦师傅抓着车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麦师傅不下车。中国人喜欢猜谜,但美国人不是。麦师傅想去看你们到底做什么疯狂事。”
我吓唬他:“你会做噩梦的。”
麦克鲁汉:“我早已在噩梦之中了。”
死啦死啦便挥着手,让我上车,那表示他认同麦克鲁汉的同行。我嘀咕着上了车,车驶动。我看着车下,阿译正带着几个家伙把枪没擦干净的丧门星拖出来施以惩罚,惩罚是剃光头发——但掀开丧门星的头盔时大家有点哑然,那家伙本就是个秃子。
于是阿译只好为了新制度拿个推子在丧门星头上干划拉,一边呆呆看我们。
我悻悻地咒骂:“那家伙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们!”
死啦死啦:“那是没错。可只要动动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着来。”
我:“才怪。”
于是死啦死啦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阿译招了招。
我:“你他妈的——别!”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缩回了指头:“快开快开!才不要带他!”
于是我们陡然加快了车速,我看着阿译那家伙追了一阵,被越拉越远,终于徨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们的尾尘里被扔得无影无踪,我转头调理我们的枪械,我好像看见我自己。
麦克鲁汉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美国人念不懂这本经,就算他是个中国通。
麦克鲁汉:“你们在做什么?”
我:“缺德。”
这也许是禅达连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为逃兵在这里被追捕,我们从西岸返回时也从这里的山径踏上公路。
车停在路边,它已经没法再上我们要去的山径了。我和死啦死啦从车上拿下我们需要的装备,麦克鲁汉也帮着拿一点。死啦死啦搭着司机的肩叮嘱他在这里等着。
然后我们走上小径,我几乎能从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脚印。
到怒江的江湾,这又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个日本人在这里自杀留下的血迹,也能找到我父亲晒书留下的痕迹。
麦克鲁汉一直用审视的眼光在研究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们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从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在水下的绳索时,他的审视变成了惊诧。而我们把绳结松开,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结,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条半浸在水里,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都悬乎得很的索桥。
麦克鲁汉:“你从没说过你有过江的办法!这是瞒报军情!”
死啦死啦:“是我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费心打听,光禅达人就能告诉你四五条这样的路,马帮道、走私道、土匪道,还有……”
我岔话是为了防他说出红脑壳道来:“能过小股人,大队人马和装备想都不要。师里要知道,一定是派个敢死队去打它一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然后这条道被日本人封掉,谁都不要玩。”
麦克鲁汉:“你们用它做什么?走私?”
索桥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麦克鲁汉做了个请的手势,麦克鲁汉看看江面又看看对岸,倒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你说我们打不了这场战,我也想跟我的师长这样说。你会说中国话,可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该拿什么跟他说?”
麦克鲁汉:“疯子。要看清马蜂窝的构造,不用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死啦死啦:“我想用竹杆捅啊。竹杆是你们的飞机,虞师的攻击计划就是照航空侦察做的,不灵啊。这地方,只好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麦克鲁汉:“……疯子。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种事情?你没有斥候吗?”
死啦死啦:“有啊。两个。”
这恰好是我郁闷的症结:“这两个。其他人,把南天门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也看不出个态势。看得来也画不出,字都不识还画屁图?”
麦克鲁汉:“还是疯子。”
死啦死啦又伸手:“请。”
麦克鲁汉:“我很想去,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死啦死啦:“我真眼红你能说这种话。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这样说话。”
他已经把着绳子走向水里,我随上。
麦克鲁汉:“自杀。”
我:“麦师傅回去吧,去找我们的麻烦,让他们把该做的做好就行啦。说句吉利的话,你从来不说好话。”
麦克鲁汉:“疯子在自杀。”
我:“我说了你会发噩梦的。不能说话了,这水太急,淹过肚子就说不出话。”
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间。我被冲倒,水迅速没了胸部,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尽力把头挣出水面,盯紧前边死啦死啦挣扎的背影。
有时我被水冲得转了向,就透过水浪看见岸上的麦克鲁汉,他在茫然,转圈,发呆,低声咒骂。但毫无疑问他很快会回我们的营地,回一个他觉得还有道理可讲的地方。
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拨转了方向,于是我吐出被拍进嘴里的江水,在虚脱中尽量跟随我的团长。
我和死啦死啦。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边的枯草,脸上涂着从植物里挤出来的绿色枝叶,有时我们在岸上爬行,有时浸在江水里。虽然还看不见,但我们能清晰地听到遮掩江岸的丛林里日军清晰的号令声。我很想钻进林子里给自己找一个掩护,可我们还是得在光秃秃的江岸上一览无余。像两堆枯草一样。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先伸出一个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个肘子,把自己挪出几公分不到的距离。
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门,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忘掉路程,往南天门的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惧,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头,我是杂草,我是枯树腐烂的尸体,我是粪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时间。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连那一个一个的公分也不动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们能听到上溯才十几米的一个暗堡,我们甚至能听见他们吃饭时发出的咀嚼声。过了一会垃圾倾倒在我们身上,我纹丝不动地研究着某个日本商标。
用从正午到凌晨穿过一发子弹就能飞到的距离,在某个日军过于紧张的节点上你发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祷不要有人拿你这堆枯草练夜间射击,因为你得一动不动,被他打成烂泥。
暗堡里的日本人开始射击了,像我们一样,对东岸的乱射,也许在试验他们的机枪是否好使。我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感觉着因射击而变得炽热了的空气,等待天黑。
克虏伯从炮眼里,用望远镜看着对岸,那是徒劳,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不那么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门。
于是克虏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远有限的那几发炮弹,横澜山向南天门打的一发照明弹让他蹦了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白萤萤的惨光下,丛林、枯草和礁石。
然后是黑暗。
枯草中的两堆开始爬行。
我们终于有了遮掩,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地一小块礁石而已,它跟行军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为隐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时用了一种过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们早已在手肘和膝弯垫了很厚的衬布,但现在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我第一个要看的不是南天门,而是我们的阵地。我迅速寻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个枯草下西岸很难看出来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边的家伙。发现他在和我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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