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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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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用清楚明确的语言报告情况。”
“有匹马跑到格卢哈雷村里来了,”波佩连科说。“拉了一辆轻便马车。马车里躺着阿勃罗西莫夫同志。他被杀害了,血糊糊的,已经不成样子了。是土匪、坏蛋干的,何苦呢……偏要拖到咱们村里……”
“哪一个阿勃罗西莫夫?”我问道。
“就是想带计划来的那位首长。关于剿匪计划,可是他身上没有计划呀!现在该咋办,啊?”
他话音刚落,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阿勃罗西莫夫的形象。他那翻在外面的雪白的领子,衬着棉衬肩的上装,右肩上有一块被步枪皮带磨出白印子的黄皮夹克。这是怎么回事?……“血糊糊的,不成样子”。他还是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呀!
“坐上来!”我对波佩连科嚷了一声,他象一束干草似地翻过木杆掉进车里。“驾,小天鹅!”
阿勃罗西莫夫!那个穿着父亲皮夹克的娃娃……这就是土匪出现在米什科尔齐大道上的原因啊。他们从奥任公路径直拐下来,穿过树林,来到大道上。他们打了阿勃罗西莫夫的埋伏,干完了,便穿过米什科尔齐大道回防区去。唉,如果我当时认出赤杨树林里闪过的那件黄皮夹克是谁的,我还是会端起M 的!我在大车上被颠得左摆右晃,格纳特却嘿嘿地笑着,他还以为我和波佩连科在赛马取乐呢。
第三章 第一节
我们飞也似地驶进格卢哈雷村,辘辘车声,震天价响。聚集在村中心、围在载着阿勃罗西莫夫尸体的那辆轻便马车旁边的一群人看见大车奔来,赶紧往两旁一闪,让出一条路。波佩连科急忙往后一仰身,猛扯住缰绳。总算还好,在这紧急关头,大车的险——“尾巴尖”咔嚓一声断了,半截插在地里,“后枕”连同两个轮子都飞了出去,大车的车身一下着了地,我们就在离轻便马车两公尺远的地方猛地煞住了车。
我向阿勃罗西莫夫扑过去。他的头向肩膀耷拉着,仿佛坐在马车的软座上瞌睡。我只看见他那有棱角的、剃得有点儿象博克式①的后脑勺。“咳,他为什么要坐这种区委专用的有弹簧的轻便马车呢?”我心里在思索;‘蛮好坐辆普通大车,说不定就闯过来了,因为老乡们经常赶着大车,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可是这辆马车,这辆马车和这件皮夹克一下子暴露了他的身份。”
【注 ①:头发往后梳,两鬓和后颈都剃净的发式。】
我绕到马车的另一边,稍微扳了扳阿勃罗西莫夫的脑袋。他那件有宽肩衬的上衣的外面,翻出一条白领子,领子上溅满了鲜血。阿勃罗西莫夫的额上有个很大的伤口,涌出的血已经凝结成褐色的血块了。开头,我以为这伤口是子弹穿过的弹孔,后来我才猜出他受伤的情况。
阿勃罗西莫夫的手已经冷了,冰冷了,手掌上有一道暗红色的口子。我回过头去看了看围在四周的乡亲。妇女们的脸上现出通常在这种场合总会现出的那种无声 泣的表情:让人感到,只要一句话,一句怜悯的话,她们立刻就会号陶大哭起来。可是,大伙儿谁也没出声,男人们皱着眉头,阴沉地望着。
我强迫自己对阿勃罗西莫夫那只有道血口子的手掌看
一眼。是啊,这就是说,他们在他额上用刀子划五角星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他挣扎着要抓住那把芬兰短刀。他们在干这种勾当时是狂笑不止呢,还是一声不响?这些畜牲!刽子手!法西斯分子和法西斯的狗腿子……他们穿过伪警察的制服,他们在纳粹地区党部头头、区分部委员和城防司令面前只会拍马、溜须……现在他们突然侈谈“自由的乌克兰”!没有哪一个刽子手会自称是刽子手或是暴徒啊!他总想扛出一面大旗来,这面大旗可以为他的行径打掩护。他声称,在这面旗帜之下,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情有可原的。现在他们自封为民族主义者,自封为争取“独立”、“自由”的斗士。可是就本质来说,他们是刑事犯、强盗、暴徒。这就是民族主义!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法西斯民族主义!
“手枪放在马车里了,”格卢姆斯基说。
他把图托手枪递给了我。他的嘴唇在哆嗦,露出了他那四颗朝外突出的大犬牙。
“他多大了?”他问道。“十六岁?”
这么看来,手枪是他们故意留下来的,想显示一下,这种老式图托枪他们不稀罕。他们的意思是说:拿去打吧,枪口蛮清爽,没有硝烟味。我从枪柄里取出了梭子,里面满满一梭黄澄澄的子弹。阿勃罗西莫夫一枪也没来得及打响。大概,他们是冷不丁窜出来的。这些家伙在林子里拦路抢劫惯了,动作该有多麻俐呀!也许,他没能下决心开枪吧,因为他们的面孔也同一般人一模一样,……要不,是干脆吓呆了,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时候,当我看见法西斯分子——那些真正的,有眼有鼻子的法西斯分子——敞开制服,张大嘴巴,牙齿上沾满发亮的口水星子,发狂似地扑上来的时候,我也吓呆了。幸亏我身边有同志们,他们伸出了援助的手,帮了我的忙。可是这个孩子在一生最危难的时刻,竟是孤单单一个人哪。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阿勃罗西莫夫要带着“协助剿匪计划”和“总结好的经验”闯到格卢哈雷村来的原因了——他硬是要来同我交朋友啊I
我当时怎么没有能一下子猜透他的心思呢?在他看来,我比古潘和那个大尉要容易接近得多。因为古潘已经年近五十了,而那个大尉整天一声不响,眼睛老是熬得通红,同任何人打交道,总有点矜持,似乎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我同阿勃罗西莫夫是同代人。我比他不过大四岁,倒已经打过仗了,而且我的履历表里已经记上了各级战功和得到的各种奖章,还当过侦察员……所以阿勃罗西莫夫才挖空心思,想出这份“协助剿匪计划”和格卢哈雷村之行。他只有降低身分下基层,才有资格跟我交朋反啊。我真是马大哈,什么也没看透!我对他太欠考虑了,摆老资格,瞧他不起。我是马大哈,哎,真是马大哈!我应该回答他:“别来,没必要,还是我自己来好……”可我说了些什么呢?好象是“请吧”诸如此类的话。他准是生气了,所以要露一手让我瞧,证明我这么瞧不起他是没有道理的。
“计划呢?计划啥地方也找不到!”波佩连科说。“给他们抢去了。咋办,啊?”
他非常担心,我们的战略秘密现在都给土匪知道了。阿勃罗西莫夫知道什么秘密呢?
大伙儿一声不吭地望着这辆轻便马车,好象在等待着什么。如若阿勃罗西莫夫是当地人,娘儿们早就扯开嗓门号陶哭起来。可是他是区中心来的,而且坐着首长乘的那种有弹簧的轻便马车,这使他跟格卢哈雷村的居民疏远了。
人群中间晃动着一片女人的灰色和黑色头巾,几个男人杂在里面,一点也不显眼。只有七十高龄的戈列努赫孪生兄弟那两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在这片黑灰色的头巾中象两枝蜡烛一样闪着亮光。真怪,他们两人同时降到人间,又一起活到风烛残年,活到咱们这个时代……
我胸中不知为什么对这些一声不吭的格卢哈雷村居民突然升起了一股怒火。
“喂,为啥瞪着眼珠子瞧热闹?”我大声嚷道。“土匪干的这种事,你们看见了吗?他们,这些狗土匪,杀人放火,可我们大伙儿都不敢作声……他不过十六岁,妈妈是教师!妹妹还小……他是为你们来的,来替你们打土匪……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他不怕!”
谢拉菲玛姥姥第一个呜咽了。这象一根火柴扔进了火药堆,妇女们顿时都哇地哭了起来,可男人们只是更紧地咬着嘴唇,微微地垂下了脑袋。我象被人卡住了脖子,憋得透不过气,眼珠子都突了出来。妇女们一边大哭,一边唱那老一套的哀歌:“哎,你,上帝啊上帝,他撇下老娘走了,他把老娘撇给谁呢!老娘现在忙合给儿子送葬……眼下只有小柳树永远陪伴他了,为他悲伤……”我想起了那个瘦瘦的当教师的母亲。她大概哭不出声来了,僵住不动就是了。
“你这么着,波佩连科,”我对自己的部下说。“立即通知古潘,通知区里。”
波佩连科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一看,他家族的全体成员组成了人群的坚强的核心:从六岁的米什卡到鼻涕虫瓦西卡——就是那个拥有一挺没有瞄准器的迫击炮筒的主人,全都在场了。“小鹰”搔了播后脑勺。
“今儿个区合作社的雅茨科回区里去,”他说。“可以请他捎个信吗?”
“可以……”
波佩连科瞅了下阿勃罗西莫夫那血迹模糊的额头,松了口气。
“抬走吧?”我问格卢姆斯基。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我们从马车上抬下阿勃罗西莫夫的遗体,往我家里走去。血已经不流了,在上衣的弹孔周围,我发现焦黑的斑点。看得出,他们是用“什梅塞尔”,紧挨着打的,硝烟灼焦了上衣。这一枪是他们最后找补的,在他奄奄一息的时侯,他们大发了“慈悲”……
“格卢姆斯基!”我们把阿勃罗西莫夫的遗体放在院子里夯实的地面上后,我开了腔。“你肯同我们一起上防区去打土匪吗?”
他用他那只又黑又大的手掌擦了擦汗水涔涔的脑门,考虑了一会儿。因为他那付牙齿象斗犬一样咬口不齐
,所以一开口说话,突出的下巴总要做出一个旋转的动作。照常理,他可以叫我滚一边去:一来,他是集体农庄主席,二来防区又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可是我心里明白,他现在看到自己面前躺着的,不是阿勃罗西莫夫,而是他的儿子塔拉斯。
“去,”格卢姆斯基说。“步枪,我完全在行。”
我还能带谁去呢?戈列努赫兄弟?马利亚斯?有残疾的谢麦连科夫?
我终于看见了谢麦连科夫,看见了他那长长的脑瓜儿。
安东妮娜站在父亲身旁,紧紧地依偎着他,拉着他的手,仿佛在安慰他。她盯着地上,披巾的边象帽檐那样垂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谢麦连科夫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是啊,这里除了格卢姆斯基,没有一个人是我可以依靠的。我指的是男人。格卢哈雷村里厉害的婆娘倒有的是。拿瓦尔娃拉来说吧,她一个抵得上十个马利亚斯。她双手叉腰站在那儿,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她没有参加妇女们数数落落的大合唱。
剿匪的“协助计划”,我是一小时后在马车里找到的,阿勃罗西莫夫在临死之前把这张纸头塞在坐垫下面了。他不想让这份计划落到土匪手里。这张纸头上还留着红褐色的指印,鲜血在纸头上很快就变成了褐色。正如我所预料的,计划里面没有一点具体的指示。阿勃罗西莫夫在如何团结格卢哈雷村和周围几个村的青年方面,写下了自己的想法:积极开展教育工作,揭露民族主义者的危害性,最后“使土匪的脚下燃起熊熊大火”。在这张条子里还隐隐提到,应该武装共青团员。使人感兴趣的,他阿勃罗西莫夫身佩一把30式图托手枪,是不是认为自己已经武装起来了呢?我应该武装哪些人呢?武装姑娘和半大小子?阿勃罗西莫夫是个好青年,就是爱幻想。想当初,我在奥任的时候,就不喜欢他身上那股子过份的热情。没什么,他可以在生活里摔打摔打,生活会给他配上一付他需要的眼镜,会教会他量力而行。主要一点是,这样的小伙子,将来不会变成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现在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阿勃罗西莫夫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当然,妈妈对他抱着殷切的期望。阿勃罗西莫夫的母亲是个好人:安详,聪慧。我在他家吃晚饭时把糖精撒在桌上,可她脸上浮起了安慰的微笑。她多么和蔼可亲呀!也许有人会以为,这种糖精粉他们家地窖里有好几普特,其实,他们是因为来了客人,才拿出了装糖精粉的胶袋,通常他们自己喝茶放的是油腻的甜菜汁……
我坐在马车上,念着阿勃罗西莫夫的信,可他却躺在院子里,躺在干草褥子上。我不禁要问,为什么大家要尽可能在死者的遗体下面垫上些东西,说实在的,他们身下是硬是软,那不是都一样吗?大伙儿已经散了,连谢拉菲玛姥姥也走了。她在板棚举里蹾蹾摔摔,弄得砰嘭直响,用人间一切骂人字眼在大骂。在这个惊慌不安的村子里,生活又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真见鬼,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要操这么多的心呢?”我一面听着谢拉菲玛骂街,一面在思索。“有人给这个阿勃罗瓦莫夫包扎了脐带,揉了太阳穴,往耳朵里吹了气,把他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又有人动足了脑筋,给他取了个名字……在这个青年身上,也象在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一样,倾注了多少心血,多少爱呀!现在大伙儿已经散了,各自去干各人的事了,逆来顺受了,实际上应该敲响地球上所有的钟,拉响所有工厂的汽笛呀!因为地球上没有比杀害半大孩子,杀害天真的、热情洋溢的、对人类充满热爱的半大孩子更野蛮、更不公平的事了。”
这时我觉得,有个人站在马车旁边,悄没声儿地站着,连呼吸也几乎感觉不到,山雀呼出的气大概也比这个人粗些。我回头一看,是安东妮娜·谢麦连科娃。她靠在马车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阿勃罗西莫夫,她的脸在粗布黑披巾的衬托下显得苍白极了。大伙儿都各自去干自己的事了,可是安东妮娜还留在这里,想着心事。我老半天也没有发觉她。此刻她发觉我在看她,也朝我扭过头来。她没有象平时那样藏起眼睛,没有象平时那样把披巾拉到脸上,这人的惨死,使她震动太大了。我们相对地望着,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窘迫,因为我们考虑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而是那个躺在马车旁边,额头上被人用芬兰短刀划了个五角星的那个人。
我感到,我们两人的思想流到一起,合二为一了,好象是一道被网儿隔开,但仍往一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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