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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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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脸汉子的一只手从大车上耷拉下来,五个抽烟熏黄的僵硬手指,在轮箍上嚓嚓地摩擦。虽说面前这个人是敌人,可是对已经死了的敌人,我已经没有一点憎恨的感情了。我只感到痛心。也许,下一次他们要把我干掉。然后冬季一到,“小鹰队”就象捕捉野兽那样,到林子里跟踪追捕。大车又要拖死人了……在格卢哈雷村外本来就不大的田野里,秋播田只占了不大的一块土地,谁来耕地,谁来播种呢?
“我们怎么处理他呢?”我问波佩连科。我俩赶着大车,慢吞吞地在村里街道上走着。伴随我们的有格卢哈雷村居民的目光,惊恐的狗叫声和鸡啼声。
“看来,不是当地人,”“小鹰”说。“咱们送他上‘加弗里拉岗’吧。”到了陶器厂,我们掉转车头,拐上那条柳树成行、通向加弗里拉岗的道路。一大群女子,其中有上釉工,塑形工,毛胚工,纷纷朝我们这个方向,朝陶器厂奔来。她们望着土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悄悄地嘀咕什么。
谁也没有认出这个被打死的土匪……
“咱们快点儿上加弗里拉岗吧,”我说。“干吗磨磨蹭蹭的?”
在拐弯的地方,我们碰上了谢麦连科夫父女俩。父亲装作没看见大车,可安东妮娜却毫不回避地,勇敢地瞅了瞅我。她没象平时那样,把眼晴蒙上马眼罩一样的黑头巾。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觉得,她很高兴。为什么高兴?因为来取她送的包裹的那个麻脸土匪被打死了?
“安东妮娜将来准保比她姐姐还俊俏,”波佩连科看见我不住回头张望,压低了嗓门说。“不过她姐姐爱抛头露面……而她文文静静……一声不响,是个哑吧,一个残废人!从前她好象会说话的……得过急惊风……他们该请个巫婆,驱驱邪,可是他们太穷,哪儿来的钱治病呐!一个残废丫头,谁又肯要呢?”
我望着安东妮娜的背影,她也回过头来了。唉,我拿你怎么办呢,安东妮娜?审讯吗?我不可能审讯你。送到区里去吗?不行!
“你自己才是残废呐!”我对自己的朋友说。“废话太多了!”
第八节
晚上,我留下波佩连科在街上执勤,自己动身去找陶工。我随身带了个背包,里面装上从密窟里拿来的四个小包裹。我把背包藏在院子里,然后才举手敲门。
谢麦连科夫父女俩正在吃晚饭。他家的木房很宽敞,即使以格卢哈雷居民的规格来衡量,也算蛮大的。格卢哈雷村木材有的是,有谁愿意住得窄巴巴的呢!这幢房子中央,有一座画着花纹的炉子,放着两张长桌子。一张长桌子上有一罐牛奶,旁边有两只杯子和一片薄得还不够鸡啄两下的面包。牛奶有点灰幽幽的,大概,不仅奶油被弄走了,而且还渗了不少水。他家没养奶牛,难怪安东妮娜脸色那样苍白。
“您坐下跟我们一块吃点吧。”谢麦连科夫说。他那只有残疾的手悬在桌子下面,偷眼观察我的脸色。
安东妮娜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身上穿着一件自织土麻布连衣裙。打仗年月,样样短缺,所以只用靼鞑槭染了染,上面还打了一块明显的补丁。这是小姑娘穿的连衣裙,洗了又洗,缩得又瘦又短了。安东妮娜觉得难为情,便披上一条披巾,遮盖住她那瘦削的肩膀和连衣裙开口处露出的两块锁骨和一对轮廓分明的乳房。她披上披巾,就象个大人了,连一举一动也变了样,显得更加稳重、更富有女性的温柔。
望着她,我竟忘了为训斥而来的目的。咳,碰上安东妮娜就处处不顺手了……看到她这副模样,所有怀疑马上一扫。而光,满肚子怒气立刻烟消云散。
她打开橡木小柜子,又拿出一块黑面包,兴许,这是最后一块了。家里吃的东西,全叫安东妮娜送到泉水边上那个地方去了。
“我刚吃过,”我说。“你们请吧……”
我打量着这所房子,不知怎么开口。咳,真是出师不利啊!
另一张大板桌上堆满了画着彩画的泥玩具。有些玩具已经烧过了,闪闪发亮。有些还是坯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颜色显得黯淡。
“你们吃吧,我看看玩具,好吗?”
谢麦连科夫点了点头。他一面嚼着那小块面包,把那杯灰幽幽、对了一半水的牛奶端到唇边,一面又斜瞧着眼睛,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我,好象在等待一种不愉快的意外打击。
各种玩具千奇百怪,我还从来没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战争爆发前,我们这个陶器厂做过各种各样响笛玩具——用泥做的各种动物,画着黑花纹和啤酒花儿——只要对准它们的小脸儿一吹,就会发出声音。那是“活生生”的猪呀,羊呀,活象格卢哈雷村家院子里奔来跑去的家畜。大概,它们能启发发孩子们进入成年人终年操劳的世界:还在把泥做的小猪贴在嘴皮上吹着玩的时候,大人已经让你去放真的猪,开始干活儿了。
可是谢麦连科夫家里的玩具别具一格。孩子的手指如果也象成年人那么有力,那么灵巧的话,他们捏得出的玩意儿,准也是这副模样。我看见,那张粗糙的木板桌上放的那些狮子都是鬃毛蓬蓬;忧郁的长脸上,两只很大很大的眼睛在闪闪发光;那些野山羊,看上去好象只见弯曲得象蜗牛一般的奇特犄角;那些竖着羽毛的通灵性的鸟儿,既象鹈鹕又象夜猫子,鸟嘴又长又厚,两只眼睛在漆黑的夜空里也睁得大大的;那些鱼儿,长着人脸模样,鱼鳍好象两只翅膀。所有这些玩意儿,乍一看,捏得很粗糙,很不入眼,而且颜色选得更是格格不入:狮 发出钻蓝色的光泽,而羊角象树叶一样苍翠欲滴。
我心里明白,所有这些玩意儿根本就不是按照原物做的,有点故意向我已经习惯了的东西挑战。但是我喜欢它们。那些狮子和那些通灵性的,三分象猫头鹰,七分象鹈鹕的鸟儿吸引了我。“你记得吗?”它们在说。“当年老爷府遗址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大丛林,这你记得吗?我们就住在那里,我们在牛篣和 麻丛中荡来荡去。你不过是暂时把我们忘了………那时维①老是眨巴着可怕的眼皮吓唬你。而克罗特是个恶鬼,就象犬牙暴出的卡吉林娜的爹②……你只不过是忘记了……世界上已经血流成河,人们开始成熟了。可是当太平年月重新到来的时候,你再到牛篣丛中来一次的话,你就会觉得,牛篣丛并不高,而是很矮很矮,请你弯下腰,在这片灌木丛中花点儿功夫才能把我们找到!”
这些玩具叫人惊叹……
【注 ①:维:小俄罗斯神话中的神,眼皮一眨巴,能吓死人。】
【注 ②:果戈理的作品“可怕的复仇”中的人物。】
我转过身,看了谢麦连科夫父女一眼。只见父亲依旧斜着眼盯着我这个方向,手里端的那只杯子还在唇边,而女儿根本还没有碰过牛奶和面包呐。她满怀着期待和请求望着我,仿佛我能够给予这些稀奇百怪的小动物以生命似的。
“好极了!”我对谢麦连科夫说。“没想到,你们还会搞这玩意儿啊!”
安东妮娜微微笑了笑,这是一个幸福人的微笑。她用一个轻盈、温柔的动作拢了拢披巾里耷拉下来的一缕额发。
“丫头搞的,”谢麦连科夫说。“她在这儿,在家里捏的,在厂里顾不上搞玩具:大家需要的是盆盆罐罐呀!”
她望着我,还在笑。你是什么人呢,安东妮娜?你帮助土匪,给他们送面包、脂油、给他们洗粗布衬衫。你的手指是这样的纤细,能捏出这样稀奇古怪的动物。兴许,你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吧?
“她老喜欢捏泥巴,”谢麦连科夫自豪地说。“她觉得,泥巴是活的,就象什么小崽儿一样。”
她坐着,两条笔直的大腿并在一起,脚跟靠着脚跟。她坐的姿势是那么的优美,简直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上她一两个小时。说实话,到头来,我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哑吧。唉,我拿你怎么办呢,安东妮娜?我什么也弄不懂,弄不懂!
安东妮娜象在沉思中一样,又用指头拢起那缕草黄色的头发,把它掖在披巾里。我觉得,在这个胆怯的、迟疑的动作里包含着某种意思:是的,她仿佛说,我想让你喜欢……可是有必要吗?
她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玩具上,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她想送您一样东西,”谢麦连科夫解释道。“送您一件玩具。”
“不,我不能要,”我说。“我不能接受……你们的礼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你们的”!这话里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卑视和愤恨。她是那么瘦小,纤细,往我这儿稍稍探出了身子。我突然下决心决刀斩乱麻地割断这些爱怜的情丝,把问题都摊到桌面上来。干吗我要这样折磨她呢?我明明估计到,她不可能有什么罪过嘛。这些动物,这些泥捏的天真小动物,都瞪着凹陷进去的小眼睛,责备地望着我。它们不可能出来保护她,只能干瞪着眼睛。但是我已经不能煞车了。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谈情说爱、大动恻隐之心的呀,我不能晕头转向啊!
“现在周围都是土匪,可不是我玩玩具的时候!”我说。“你们还好,他们不会往你们家的窗里打黑枪!你们自己明白为什么……”
说实话,我本不想说这几句话!我想默默地望着她的眼睛,看她坐的姿势,看她拢那绺头发的动作和笑容。她浑身哆嗦,两片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那只手慢慢地从披巾上滑到桌上,在木板桌子的桌角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又往下垂,无力地垂在那儿。父亲惊慌地瞅了她一眼。
“她捏的这些泥玩具还从来也没有送过人,”谢麦连科夫低声说道。“她怕难为情……只是给自己做着玩的。”
我的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爱过她,爱过而且怜悯地
可是毕竟不能忘记树墩下面那几只包裹,决不能忘记那些包裹。我不能饶恕她的姐姐宁诺奇卡和那个壮实的麻脸土匪,安东妮娜就是给他送“包裹”的。
我的心很乱,感情在翻腾。
“是啊,他哪有功夫顾得上玩具啊,”谢麦连科夫安慰女儿说。“他自个儿差点没被打死。这是打仗啊,安托莎!”
听到他这么慈爱地,用家里叫惯了的亲切口吻叫她的小名“安托莎”,我的心不禁一颤。这是他们父女的称呼,在这声称呼里包含着多少父女深情!我顿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余的。这个名字体现着多少柔情,它是口令和召唤。在这个词里隐藏着父女的爱。看来,给她取了一个男孩的名字,不是偶然的。我觉得,这反映出他渴望有个儿子,有个掏工世家传宗接代的继承人呀!可是命运却给了这个一只手有残疾的谢麦连科夫两个女儿;大女儿跟土匪跑了,他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小女儿,捏稀奇古怪小动物的巧手,是个永远不声不响的……安托莎!
我望着她那连衣裙裹着的瘦削的双肩,望着那双黑黝黝的双臂和那缕浅色的头发,望着旧连衣裙下面那对轮廓分明、线条优美的大腿,望着圆鼓鼓膝盖下面突然出现的那两条笔直、修长、线条清晰的并拢的小腿,我不由暗自呼唤着这个名字。她身上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完整的美。这种美是不能作任何分析的,它一下子就会深深印在你的心灵上。这种完美的印象,就象烙出的烙印,永远不会磨灭。
“安托莎!”我心里又呼唤了一遍。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好象在研究我。安托莎!她的两片嘴唇哆嗦了一下,张开来,失去了那种直耿耿的固执劲儿,又变得温文尔雅。
我觉得,我的头在发晕。怎么搞的,我怎么又泄气了?我到这儿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听我说,”我开口对谢麦连科夫说。“我看,咱们第一次谈话时有些话没说清楚。走,到外面土台上去坐坐。”
我话音刚落,他立即站起身,托着他那只弯曲的左手往门口走去。安东妮娜象那天在陶器厂那样目送着我们。我第二次闯入这个家庭,给他们带来了惊恐和不安。但愿一切都尽快水落石山吧。这个差事真不合我的心意呵。
第九节
我们两人在土台上坐了下来,已是日暮黄昏时分了。在战前,在黄昏时分,格卢哈雷村的老老少少都坐在自家的土台上,嗑着葵花子儿,观赏白云在日落前的瞬息万变的形态和色彩。
谢麦连科夫靠在泥抹板房的墙上。在天空背景的映衬下,他那长着鹰钩鼻子的轮廓分明的侧影显得更加暗淡了。他半闭着眼睛,在等待,神态十分困倦。
我从墙边的长凳下面拿出了装包裹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木板上。
“瞧,这是您的东西,”我说。“安东妮娜拿到密窟……供给土匪的食物,”我说“供给土匪和同土匪一起躲在林子里的您的大女儿的食物。拿回去吧,家里用得着呐!”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喉结颤动了一下。
“您干嘛不言语呀?”我发问了。“我本该逮捕您。您说呀!”
又过了一分钟。
“说呀!”我提高了嗓门儿。“如果我确信您是自愿这样干的,那就不必多罗嗦了。说吧!……怎么,他们吓唬您了?要不是可怜宁诺奇卡?”
天很快暗了下来。金秋九月,日子总是这样短暂。只有菜园里一捆捆大麻和一束束金光菊在发出黄灿灿的光,仿佛白天吸足了阳光,现在正一点点往外放射。
“我不相信,安东妮娜是土匪的帮凶!”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声叫道。我抓住的是那只有残疾的手,它无力地一抽,想挣脱开,我也就势松开了。“您听到了吗?我不相信!这是您强迫她干的!为什么?您以为这能帮您大女儿的忙,是吗?算了,别搞啦。这会毁了安东妮娜,也毁了您自己。让您的大女儿来自首吧。这样好得多……您可是在供养杀人的凶犯呀!”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似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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