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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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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工乖乖地坐了下来。

  “我要了解有关火烧鬼的全部情况。”

  他打了个冷战。谢麦连科夫还是很害怕。

  “咱啥也不晓得,”他两眼盯着地面,瓮声瓮气地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电影里那些勇敢的北极探险者或者是站在远洋轮舰桥上的船长通常就是用这种嗓音说话的。他那只弯曲的手象折断的翅膀。一直在抽搐,仿佛在寻找支撑点。最后,胳膊肘撑在圆木边上,才算安定下来。

  “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不明白。”

  “不可能。陶器厂过户到火烧鬼名下后,您是在那儿做过工的嘛。”

  “是的。”他没有否认。“那又怎么样呢?”

  我决定采取单刀直入的方法,激他一下。

  “外面都说,火烧鬼隐藏在附近一带,”我开了腔。“这对大伙儿可都是个祸害呀!我们要搞清火烧鬼的全部情况,好捉拿他……”

  我说到这儿,他抬起了眼睛,眼里流露出了忧伤的神明,似乎为我这条要断送在这么一件毫无价值的事情上的小命感到惋惜。当然,坐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是翘鼻子的卡佩柳赫,身高一米七十四公分,浑身上下全是愈合不久的伤疤。

  “怎么去捉拿?”谢麦连科夫疑惑不解地问。“谁去捉拿?”

  “我们,”我说。“也包括您。我们人数还少吗?”

  他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不知怎的有点老态龙钟的样子。

  “他同谁可能有联系呢?”我问道。

  “不晓得”

  他又垂下眼睛,盯着地面。我肯定,他知道许多情况。根本不必成为心理学家,就能猜到这一点,只不过是谢麦连科夫不会撒谎罢了。他在这方面很不在行。一个人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在罐子上,是永远也学不会耍滑头的。但是他还是拚命耍滑头。他有顾虑。要消除他的恐惧心理,迫使他吐露真情。我应该让他明白,他说了,后果固然可怕,但不说,还有更可怕的后果呢。但我能这么干吗?采取警察的那些措施吗?

  “为什么火烧鬼要在格卢哈雷周围活动,您有什么看法?”

  谢麦连科夫往两边扫了一眼。

  “不晓得。”

  “您说说,她上……”

  我还是刹住话头,没有追问他大女儿的下落。我觉得,谢麦连科夫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身上那只特别的、不听他使唤的左手从圆木上滑了下来,更深地藏到胳肢窝底下。他在等我把话问完,呆呆地等着。

  “算了,”我说。“算了。我不再折磨您了。去吧,去做陶罐。”

  我刚说完,他马上站了起来。

  “如果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再象什捷勃列诺克那样被他们用有弹性的电缆吊死,那您可以不必着急,”我在他的背后说。“这不关您什么事!您反正已经把知道的情况全倒出来了!”

  做一个厚道好人的愿望同恨自己无能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了。

  谢麦连科夫的一只手做了个痉挛的动作,仿佛我最后那句话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什捷勃列诺克临死那天到克罗特那儿去过,他们一起杀猪来着,”他说。

  他消失在门后了,我耸了耸肩膀。我自己也知道,什捷勃列诺克到克罗特那儿去过。

  九月的太阳廓清了留在陶器厂后面采泥场上的最后几团残雾,现在真可以说是秋阳高照了。无翅的红椿虫纷纷爬到一块圆木上来晒日光浴,游丝飘悠起来,摞在院子里的罐罐缸缸闪射出特殊的光彩。行,谢麦连科夫!我们不通过你来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吧。你那可爱的小女儿……

  但是究竟为什么他要提醒我:什捷勃列诺克在去奥任之前到克罗特家里去过呢? 

第十节
 
  我走到采红泥的采泥场。这一带在一九四一和一九四三年都进行过战斗。挖泥用的铁锹常常碰上弹片而蹦出缺口来。在一个采泥场的边上,停着两辆被我方伊尔飞机击毁的德寇装甲运输车。这两辆装甲运输车大概想在采泥场里躲避火箭炮,可是没有躲过。目睹烧毁的德国战车,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在战争的头几年里,心中郁积了多少痛苦啊!看到此情此景,痛苦就渐渐地消失了。

  有人说,在这辆战车的周围散落着许多烧剩的碎纸片,里面常常发现烧焦的纸币,我们苏维埃的纸币。大概,是从我们银行里偷出来的。法西斯匪徒运走这些纸币,总有一定目的,可是路上碰到了我们的强击机,这些东西都化成了一堆纸灰。

  在那个年月,陶器厂也多次起火,可是战争没有能够使它停工,因为古老的陶器工业是不怕灾难的:它由大地自己亲自哺育。这种奥妙而不可消灭的陶器艺术,也象人类本身,是永恒的、永远生机勃勃的。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在这一带,在工厂旁边铁锈红的采泥场里开采红泥。要是大红的颜色看腻了,就到叶尔绍夫山沟里去采白的和樱桃红的泥土,使自己的罐子上更绚丽多采。战争虽说毁坏了周围的一切,可它给陶工们提供了一切必需的材料。炮弹衬圈里的铜放在炉子里烧,就会变成绿色的颜料。从打坏的汽车零件里可以弄到铬,一种黄色的颜料。做釉的材料也有,而且有的是,那就是碎玻璃和铅。至于用来描深格卢哈雷村图案花纹的志哀的黑颜料,也不必到老远的地方去找。这种颜料可以从铁匠的溶渣里弄出来,反正战争期间农村铁匠铺子的熔铁炉一刻也没熄火。我们村里的克罗特从来没有闲过……想必,是他给陶器厂熔铅,烧铜衬圈,收集熔渣。“且慢!我制止住自己。“克罗特!……”什捷勃列诺克临死前到过他的家里。还有谢麦连科夫这句叫人猜不透的话……克罗特!他供应厂里颜料的原料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院子里一摞摞的陶器总是准时地增加、减少,一只只牛角也总是准时地画出彩色的图案,从来也没有误过期。然而周围一带不可能再有一颗可以弄出铅来的子弹,不可能再有一枚没有卸出铜衬圈的炮弹啊!

  可能供应我们厂子原料的只有一个地区,那就是防区!这地方充满迷信色彩和神秘传说,叫人毛骨悚然。在地下暗堡里,在掩蔽部和战场里还留有不少武器弹药,但是谁敢定期上那儿去取呢?莫非克罗特搞到了防区的“通行证”?

  铁匠铺座落在村子的边边上,就在老爷府的遗址,那儿长着茂密的赤杨树,柳条树等各种各样植物。从前,这里是一位贵族老爷的宅邪,后来失火烧掉了。大伙儿都知道,在烧毁住宅的瓦砾堆里,是长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的。格卢哈雷材的居民不喜欢让孩子们到老爷府遗址去玩,因为他们到那儿放开肚皮大吃黑莓果的时候,可能会误吃有毒的天仙子。过去格卢哈雷村有个壮年的农民死了,并不是暴死,可娘儿们都说:“准是他老婆上老爷府的遗址去过了。”当然喽,她们也想起了思念那位不幸的格雷茨的歌儿。

  铁匠铺盖在遗址边上,在一个烧毁的小厢房的粗石铺成的坚实地基上。战前,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三天两头到铁匠铺墙根扒拉运到这儿来的那堆废铜烂铁找外捞。有时碰巧能找到一个播种机上的破坐垫,坐上去惬意极了,象坐在巨人的手掌上,有时找到个机耕犁的操纵杆。熏得黑不溜秋的克罗特从铁匠铺里突然窜了出来,那模样叫我们又害怕又快活。我们认为他是个巫师,一有机会就取笑他;克罗特这家伙很凶,很吝啬,他怕我们偷生铁块,便用碎砖头砸我们。

  现在我又走到了铁匠铺的跟前,一阵阵熟悉的接骨木和飞 的味儿扑鼻,一股股金属溶渣的热气灼人。我背着枪号为1624968的马枪。这些年来,老爷府的遗址变小了,铁匠铺的范围也收缩了。

  克罗特身体墩实、脑壳挺大,他正在铁砧旁边抡大锤,他老婆一边拉风箱,一边用虎头钳夹着毛坯。这个女人看上去邋里邋遢,死洋怪气,没有一点儿起眼的地方。铁匠有两个儿子,都十七八了。他们本来可以做他的助手,而且要比他们妈强得多,可是他俩在老子的指使下都外出跑单帮了。克罗特自己从来不管自己的儿子叫跑单帮的,反而然有介事地叫他们“盐商”。

  铁匠虽然看见我站在门口,却依旧用小榔头敲打那把已经冷了的镰刀。他老婆弯着腰,在熔铁炉旁边忙活。铁匠铺昏暗暗的,只有天花板下的小窗透点亮,只有那只熔铁炉迸发出火光。我稍许等了一会儿,并不想跟克罗特来客套。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我们从废铜烂铁堆四散逃跑的时候,他扔过来的那块碎砖头从我们耳朵旁飞了过去,擦破耳朵一层皮,打断了赤杨树的一根粗树杈。一个人身上的不少缺点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如果他仇恨孩子,那么他的身上是找不出任何潜在的优点的。

  如果我不走到他的眼前,不用马枪枪托推开那把镰刀的话,他还会一个劲地敲下去。现在他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了。

  “啊,卡佩柳赫,”他对我说。“老干这活儿,烟熏火燎,眼睛不行了。坐,”他指着一把犁铧说。只有长了铁屁股的人才敢坐在这把铁铧上。

  “谢谢,”铁匠铺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旁边有个小凳子,我把它拉到自己的身边。“你自己坐嘛。”

  铁匠瞅了一眼犁铧。

  “咱们外边去吧,”他说。“这儿全是烟!”

  我留神一看,这里各种各样的铁匠用具都有:劈金属的重磅斧头、凿子、冲头、铁锥等,还有自制的铆接熔锅,其中一只熔锅边上还残留着铅熔化后的一条条痕迹。

  “有啥事?”克罗特靠坐在栓马木桩上问道。

  在希特勒匪徒统治的时期,如若有那么个伪警察象我这样背着枪来找他的话,他会怎么接待呢?

  他克罗特想必会考虑一下保全自己那付肋条骨的问题吧。对于保护他的政权,他竟然可以这么无礼,而且这种无礼的态度竟然可以不受惩罚。我又想起了支配我意志的法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自己利用武器和政权赋予我的优越地位来压服人家,侮辱人家,即使他对我蛮横无礼。

  克罗特等着,那又黑又硬的帆布围裙象盾牌一样掩护着他。这种家伙是无法接近的。

  “陶厂的铅和铜是你供应的?”我问道。

  “是咱,”克罗特说。“他们还要熔渣。”

  “用子弹头,衬圈熔化的?”

  他点了点头,从铁匠铺里传来拉风箱的吱吱喳喳、呼哒呼哒的声音。

  “别拉了,别拉了,白费劲,笨蛋!”克罗特微微拉开门,大声嚷道。他气呼呼地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啥事?”

  “这么些东西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这关谁的屁事?”他倒换着两只脚,问。

  “这关系大事!”

  “‘小鹰队’在咱们这儿,兔子尾巴长不了!”铁匠说。“卡佩柳赫,我换了你,就不会干这种事儿。口粮不多,风险挺大,象狗一样,从草堆上跳下来,东闻西嗅。”

  他想惹我发火,惹得我火冒三丈,他就躲在自己那帆布盾牌后面观察动静。我本来就是那个一见到他那烧得满是窟窿的围裙,撒腿就从老爷府遗址逃跑的毛孩子嘛。书本里为什么把铁匠都描写成正人君子呢?

  “听着,克罗特,”我说,“我可以找你许多麻烦。你相信好了!”

  他一个劲儿地惹我发火,不由使我警惕起来。

  克罗特在仔细地打量我。不错,当年从遗址没命儿逃跑的是我。可是多少年过去了,而主要的是,最近两年半我是在前线,在杜鲍夫手下度过的。我们从那边抓来的舌头,杜鲍夫不用开口,就明白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他只要瞧上两眼,他们在他的面前不知怎的总是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唉,我还达不到这么高的水平,可也多少学了点东西。眼下克罗特就在动脑筋哩。

  “战场上弄点东西用用,也不犯法,”他说。“反正要烂掉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咱哪有功夫去弄。”

  “那是谁弄的,从哪儿弄的?”

  他犹豫不决了。

  “你回答。”

  “格纳特弄的……”

  “别胡扯。”

  “狗才胡扯呢!……我说是格纳特……是我教他的。这有啥难的。这个活儿连猴子也教得会。”

  原来是这么回事。克罗待竟然动出脑筋,从村里这个痴子身上捞油水。格纳特不知道危险,大概用凿子凿掉炮弹壳上黄套圈,他觉得挺带劲呢!他象找蘑菇一样到处寻找炮弹。一块面包或者几只大蒜头,对他来说,就可以算是御赐的珍馐美味了。

  “厂里需要很多铜吗?”

  “不……眼下是一天四磅①左右。”

  【注 ①:俄磅,合409.51克。】

  这就是说,格纳特每天要凿五十发炮弹和套圈。不消说,他是不会先拧下雷管的。真是憨人自有天相!

  “子弹头也是他弄来的?”

  “是的。做上釉的颜料,约摸需要十磅。”

  克罗特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他担心我把他的格纳特夺走,当然罗,这个痴子给他弄来的好处是不小的。

  “格纳特是上哪儿去弄的?”我问。

  “这关咱啥事,”铁匠耸了耸肩膀。

  “格纳特是上哪儿去弄的?”

  “咱想,是上防区……”

  “他不怕吗?”

  “他怕个屌?”

  这样一说,我才了解到,经常去防区的是谁了。可是,刚才我在来克罗特这儿路上考虑成熟的那个妙计,算是告吹啦!格纳特……土匪不碰这个人,那是毫不奇怪的,因为他对他们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他不可能对任何人说,他到过什么地方,看见过什么人。他一天到晚就是笑,哪怕在该哭的时候他也笑。可能,整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可笑的大房间。

  “是咱叫他干这活的,帮疯子一把吆,”克罗特急忙解释道。“总该让他弄口饭吃呀……”

  “好,行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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