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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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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我们当时觉得,大家谈论抗战的方式全都错了,人们唱出高调,而这派胡言遮掩了抗战的真实要义、基本性质。现在我很难重建当时他和我的讨论内容;我只记得,我们一直反对一切变成神话的意象,我们将游击队意识化约成简单的元素,这种元素只能在我们最老实的同伴身上才看得到。这种简化的游击队意识,是认知当下和未来的钥匙。

我的朋友是个冷静、擅长分析的辩论者,他对任何不真实的事物都嗤之以鼻。这本书中唯一的知识分子角色──金姆委员──就是以他描绘而成;我们在那段时光的讨论──我们讨论那些未着制服未举旗帜的人为何而战──必然残留在我的书页里,在金姆与费里拉大队长之间的对话中,以及在金姆的独白里头。

这本书的形成背景,就是上述的思辩,以及──甚至是早于上述思辩之前的──自从我开始使用武器加入战斗以来,对于暴力的一切私自反省。在加入游击队之前,我本来是一名年轻的中产阶级分子,一直住在家里。那时候,我对于法西斯主义的斥绝是平和的,大致上是对于好武之风的反对;这种斥绝,是风格的问题,或可说是品味的问题。但,我原本和谐的想法突然让我自己卷入游击队的暴力之中,我改而采用暴力来丈量自己的尺寸。真是伤痛经验,我的第一次……

译注
  
12。 意大利原本并未一统,小国各自为政,直到 19 世纪才摆脱外力控制,建立起统一的意大利王国,而「复兴运动」(Risorgimento)在统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复兴运动」着眼于意识型态与文艺,企图唤起意大利民众的国家意识。

13。 根据马克斯的说法,「下层无产阶级」(Lumpenproletariat)是劳力阶级中最为低下的一个层级,也包括游民、罪犯之类的边缘人。「下层无产阶级」并不等于「无产阶级」(proletariat);后者是指投入工业生产者,不一定贫穷,也未必微贱。

14。 卡尔维诺在此提出美术中的「明暗对照法」(chiaroscuro),却不见得是在谈美术。他所指的云朵,应是譬喻他在小说中布置的氛围,场景等等。

15。 「浪徒故事」(picaresque tale),以主角流浪过程为主题的小说。例如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马克吐温的《顽童历险记》等等。

16。 《战地钟声》(For Whom the Bell Tolls)为海明威于1940年出版的小说,故事场景设于1937年的西班牙。帕布罗为书中一位西班牙游击队领袖,而碧拉是帕布罗的勇敢妻子。

17。 巴勃(Isaak Emmanuilovich Babel; 1894…1941),前帝俄时期的乌克兰(后为苏联)短篇小说小说家,以战争题裁以及敖德萨(俄国著名港口)的故事闻名。

18。 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苏格兰的散文家、诗人、小说家,以小说《金银岛》(Treasure Island)以及《变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 )著称。

19。 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民族英雄,带领著名的「红衫军」游击队协助意大利统一。值得留意的是,加里波第为 19 世纪人,和卡尔维诺属于不同时代。卡尔维诺自称曾为加里波第子弟兵,应是参加后人为纪念加里波第精神而另外成立的游击队。

《通往蜘蛛巢的小路》作者序(第三部分)

在此同时,写作此书的背景也包括一些思索:关于人们的道德判断,以及关于我们每个人所作所为的历史意义。对许多我的同辈来说,他们为哪一边作战,全是由机运决定。他们的角色经常唐突对换:死忠的法西斯分子会变成游击队员,反之亦然。不管他们是为哪一边作战,他们都杀人,也都被人杀。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们的政治选择凝止不变。(帕维瑟写出这种情境了:「每一位罹难者和每一位幸存者都很相像;罹难者问幸存者,凭什么是我死你活?」,《丘上之屋》(La casa in collina)的最后一页如此写道。当时帕维瑟正夹在两种情绪之间:他一方面懊悔自己没有加入战斗,另一方面又想真诚辩解自己为何拒绝加入。)

※ 

看哪:我已经发现铺陈这篇序文的方法。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企图描述第一人称的游击队经验,或描写一名肖似我自己的主人翁。我写了一些短篇小说,有些加以发表了,另一些则丢进字纸篓。我的写作进度很笨拙。我一直没有办法彻底镇伏多愁善感与道德主义的激情。总是有些地方出了差错。对我来说,我的个人史看来是卑微的、低贱的。有些事物对我而言极其重要──而我在面对这些事物的时候,心里满是矛盾情绪,顾忌再三。我开始撰写不一样的小说,故事里不再有我自己出现,此后一切顺利:语言、韵律、形貌都精准而有效率。我越将小说写得客观、无我,这样的小说就越能取悦我自己──以及别人。我将这些小说带给给同行人士,他们都是我在战后早期所认识的文友──米兰的维多利尼、都灵的金芝柏(注 20)──他们看了这些小说之后,都不再有负面意见。于是我终于知道,小说只要越无我、越客观,就越是属于我。

自此,「客观」写作的天赋对我而言似乎再也自然不过了;那时我根本没想过自己很快就要丧失这份天赋。我的十足信心推动了每一篇小说,小说存在的空间就是我知之甚详的世界:「我的」经验就是这个小说世界,他人的经验资益了我的经验。正因为我将历史意义、道德与情感收藏隐匿起来,它们才得以存在。

我在组织里识得一位少年游击队员。当我着手计划一篇以他为角色的小说时,我并不觉得这一篇小说会比我的其它短篇小说来得要长。但,这一则短篇小说后来为什么转变成一部长篇小说呢?因为──我后来才明白──小说主人翁和我之间的认同关系变得复杂了。少年宾这个角色和游击战之间的关系,象征呼应了我自己和战争之间的互动历程。宾的自卑感──他处于难以理解的成人世界中──应和了我自己的自卑,他和我的处境相同,只不过我属于中产阶级。宾出身低下,但他却引以为傲,让他觉得足以和党羽共谋,甚至他认为自己简直就比任何「亡命之徒」来得优越,他也因而大胆妄为;而我自己则是以「知识分子」的方式来掌控情势,从不大惊小怪,让自己不受情绪影响。而且,由于两者之间的转换(请注意,我后知后觉,后来才得悉这些转换。这些转换是迟来的助力,让我得以认识自己写出了什么),本来隐灭我私己观点的小说又再一次成为「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主题,是一段维持太长久的青春期。故事里的少年将战争视为一种「不在场证明」──不论就这个词的原义和隐喻而言。在数年之内的空间里,「不在场证明」变化为「此时此刻」。对我来说,这样的「此时此刻」是太快了些,或者该说是太晚了点:梦境拖行太久,而我尚未准备承受这些梦。我首先要面对的事实是:与外国抗争的战争逆转,昔日面目模糊的叛贼变成今日的英雄与领袖。此时,在承平时刻,鼓舞所有人际关系的新进能量颇具热力,热力渗进公共生活的所有机制;突然间,遥远的文学城堡也开启大门,彷若邻近友善的避难所,张灯结彩迎接乡下来的年轻人。一股爱的电流通过空气,点亮女孩的眼睛──战争与和平将这些女孩保留给我们,让我们得以接近──女孩这时果真成为我们的同年友伴,我们的彼此了解就是和平初期的新贺礼。复兴的意大利,夜晚暖和,充溢了话语和笑声。

虽然四下都是召唤人心的大好机会,我却没有办法成为我在试验前夕所梦想的角色:我是游击队的最后一人;我是个犹疑、不满、笨拙的情人;文学并不是随兴、超然的技法,而更像一条让我无法启程的道路。我心中充满年轻人的欲望和紧张,却丧失年轻人的潇洒自若。时代突然成熟了,然而我自己的不成熟却也益加明显。

所以我的小说主人翁富有象征色彩,具备走回头路的意象:主人翁是个孩子。宾的目光充满稚气与妒意;在他眼中,「武器」与「女人」都是遥不可及、无法理解的。在恶鬼幢幢的世界,我的哲学着意擢升,我的诗学企图转化,然而我的滥情却增添了地狱般的绝望色彩。

写作时,我将小说事件置于写作风格之上。我最喜欢的意大利话,就是「在家里就不说正统意大利话」那种人的语言。我在写作的时候,努力将自己想象为自学的写作者;这种写作者如何书写,我就照办。

《蛛巢小径》就是从这种完全缺乏特性的情境中产出,一方面带给我几至折磨的苦痛,另一方面又供我想象吹嘘。如果时至今日我还能在书中找出任何价值,大概就是以下这种小说人物的形象吧:这种小说人物的生命能量仍然暧昧,既具有「少不更事」的困窘,同时又陷于流浪者和社会边缘人的穷绝。

※ 

我说,我们那时候的文学出自于穷困处境。不过,与其说我在讨论一种意识型态的行动,不如说我想谈谈一种深化于吾等之辈的事物。

今天,写作已是一种寻常的职业。小说是一种有「市场」、有「供」

「需」的「商品」。小说被广告促销,可扬名立万,有公式可循。意大利小说全部达到「一种不错的平均水平」,置于这个易于满足的社会中,算是浮妄的商品之一。若要在此时此刻怀想当年文学精神,就很困难了──那时候,我们还试图开创新的小说体呢,并且完全倚赖亲手打造。

我一直提及复数的「我们」,不过我已经解释过:我所说的意念是四分五裂的,而不是有志一同的;是从各个省分纷杂角落孕生出来的;并不具明确共通的理念,就算真有共通理念,也是残缺而暂时的。除此之外,这种理念可以说是一种传播广远的潜能,在空中漂送。然后随即绝灭。

在1950年代,文学景观为之大变,先是大师的变动:帕维瑟去世;维多利尼因为反对立场而封笔;谟拉维亚(注 21)走入不同的文学脉络,展现不同的文学意义(不再是存在主义,而变成自然主义)。意大利小说走上一条哀惋的、中庸的、社会学的路途。我们终于都为自己挖出一个个可以安身的孔穴,或多或少得以安适(或者该说,我们发现得以逃逸的路线)。

但,当时还是有人坚持那条原先的、碎裂的史诗之路。大致说来,这些人是比较孤立的,是留住气力的局外人。其中最为孤立的一位,成功写出一部我们人人梦寐以求的小说──本来,我们对这种小说已不再抱持期盼了。费诺里奥(Beppe Fenoglio,注 22)就写出这样的小说,《战士钱宁》(Il partigiano Johnny),可惜未能完成。他在四十几岁的时候去世,死后此书才得以出版。

※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几乎可说是我的第一份写作成品。如今,我该如何谈论它呢?我会这么说:最好避免写下自己的第一本书。

只要一个人还没有写出第一本书,就拥有自由──这份自由,写作者毕生只能享用一次。在写作者其实还没有被别人定义的时候,第一本书早就定义了写作者。而这种定义,是写作者可能终其一生都要背负的──面对这份定义,写作者可能会试图加以肯定,或加以延伸,或加以修正,或加以否认……但,写作者永远没办法消灭这个定义本身。

此外:对年纪尚轻就投入写作的人来说,在一次「有好多事想说」(在这里、在许多其它领域,指的都是战争)的经验之后,第一本书立刻成为写作者和经验之间的分隔板。第一本书将写作者和事件接合。第一本书会耗尽记忆的资产。记忆其实是可以变成资产的──如果写作者有耐心保存记忆的话,如果写作者不急于使用记忆、挥霍记忆的话,如果写作者不替储存起来的意象强设一种专断秩序……然而,写作者却强行区隔两种记忆,一边是自己私爱的题裁,另一边则是自己太在乎或太不在乎的材料,并将前者视为盛装文学情绪的容器,而且认定后者是不配描述的无物──也就是说,写作者恃才傲物,建立起另一种扭曲变形的记忆,却将轮廓模糊的既有记忆加以舍弃,也就此丢去重拾记忆的无穷可能…… 写作者在写作时,对自己的记忆施加了太多暴力──记忆再也无法回复原形了:写作者将自己偏爱的意象使用殆尽,将这些意象过早送进文学课题;写作者是另有一些想要私存的意象,私自盘算将这些意象留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之中使用,孰料这些储藏的意象也会凋萎,全因为它们和记忆力的自然整体割离了,再也不是生猛、流动记忆力的一部分。事物一旦投射进入文学的空间,从此就在文学里永远僵止固定了;文学空间这下也占据了记忆的领域。本来草木得以在记忆的国度里互相滋养,然而文学空间却让记忆的植被为之褪色粉碎。记忆──或者该说是经验吧。所谓经验,就是记忆再加上记忆在人身上留下的伤痛,并且再加上记忆在人身上造成的改变,经验因而让人异于既往。经验,先是文学作品的滋养物(却不只是滋养了文学作品而已),又是写作者的真正财富(也不只是写作者自己的财富),而当经验被形塑为文学作品之后,就衰颓了,以至于亡灭。于是,写作者又沦为人群中最可悲的一种人。

我回首张看,望向那个乍看盈满意象与意义的时节:那场游击战;可抵过好几年时光的那几个月;我甚至可以从那几个月的经历中萃取出脸孔、警示、风景、思绪、情节、字词、情绪,甚至一辈子都萃取不尽。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辽远模糊,只剩书写文字的纸页。纸页上写着寡廉鲜耻的自信心,但我很清楚这份自信纯属伪骗。写妥的纸页已和记忆起了冲突──这份记忆在当年仍是鲜活存在的,踏实的,看来稳定持久的,是一种「经验」──但这些纸页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我在书写过程中毁坏了太多,就算一本写成的书也无法弥补我:如果将那段经验珍藏一生,或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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