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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悲剧 [美]西奥多.德莱塞-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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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管假装在挑选手绢,”她接下去说,心里很怕稽查员也许踅过来,把他们的谈话给掐断了。“明儿晚上我已另有约会,”她显出考虑得很周到的样子说。“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取消。让我想一想,”她假装在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哦,我想总可以吧,”后来她又说。“反正我就尽力而为。就是这么一次呗。你到第十五街和大街的拐角处,六点一刻──哦,不,你最早还得六点半到,是吗?──我也还得尽量争取去。事先我可不能说定,不过,我总得尽力而为。我想我是能去的。这你满意了吗?”她向他投去一个非常迷人的微笑,克莱德简直开心得不能自主了。只要想一想:为了他,她终于把另一个约会取消啦。她眼里露出爱抚的闪光,嘴角边含着──微笑。“再对也没有啦,”他大声嚷嚷说,把格林-戴维逊大酒店里侍应生的俚语也说漏了嘴。“当然罗,到时我一定去。你能不能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来时就头戴这顶小黑帽儿,下巴颏儿结一条红色缎带。好吗?那样你才显得真俏。”
“嘿,你真会恭维呀,”她格格笑了起来。要逗弄克莱德可太容易了。“敢情好,我戴就戴吧,”她找补着说。“不过,现在你该走了。瞧那老家伙踅过来了。我知道,他准会发牢骚的。不过我可不在乎。六点半,嗯?再见。”她转过身去招呼一位新顾客。那是一个老妇人,她耐心地等了很久,想打听细纱布在哪儿有卖。而克莱德呢,因为突然得到这一意外的赏光,几乎高兴得颤抖起来,就喜孜孜地朝最近的一个出口处走去。
他对这次突然受宠,并不感到特别奇怪。转天傍晚六点半整,在雨点一般光芒四射的、高悬的弧形灯光的照耀下,她翩然而至了。他马上发现,她戴的正是他最喜爱的那顶帽子。而且克莱德从来没有看到她显得那样迷人、活泼、亲热。他还来不及说她有多美,或是说她戴那顶帽子他有多高兴,她早已抢先说了:
“我说,你真的成了我的心肝宝贝儿啦,所以,我才失约食言,我又戴上这顶我不喜欢的破帽儿,只为了使你高兴。我怎么会那样的,连自个儿都不明白。”
他粲然一笑,好象他已取得了一大胜利。难道说他最后真的会成为她的心肝宝贝儿吗?
“你要是早知道你戴了那顶帽子多俏,霍丹斯,恐怕你就不会小看它了,”他赞赏地鼓励她说。“你可没想象过,戴了它你的模样儿有多美啊。”
“哦,是吗?戴了这顶破玩意儿?”她嘲笑说。“我说,要你心里高兴,当然不难。”
“还有你的一对眼睛,简直就象软绵绵的黑天鹅绒,”他热乎乎地一个劲儿说。“真是美极了。”这会儿他正想到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挂着黑天鹅绒的一个小凹室。
“哦,今儿晚上你真是够意思,”她格格地笑了起来,想逗弄一下克莱德。“看来我还得为你干点什么。”克莱德还来不及回话,她就开始讲纯属捏造的一段事,说她同某一个据说交际广阔的年轻人,名叫汤姆。基尔里的──原有约会。这些天来,此人老是一步不离盯住她,请她去吃饭、跳舞。今儿晚上她决定干脆“甩掉”他,当然罗,是因为喜欢克莱德,至少这次是这样。而且,她还打电话给基尔里,对他说今儿晚上不能同他见面了──约会就干脆给取消了。可是,当她走出专供职工上下班的出入口时,她还是看到了有个人在等着她,不用说,就是汤姆。基尔里。此人衣冠楚楚,身穿一件漂亮的灰色拉格伦式大衣和鞋罩,还有他的那辆小轿车。要是她高兴的话,本来他就要带她上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去。他真是好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是,她并没有去。反正今儿晚上不行。不过再说,她要是没有耍诡计躲过他,他就可能把她缠住不放了。幸好是她先瞥见他的,她就从另一条路跑了。
“说实在的,你真该看看,当时我的一双小腿在萨金特街飞也似的跑,身子一忽闪,拐过弯,溜进了贝利大楼,”她扬扬自得地描述她如何慌张脱逃的情景。她把她自己和那个了不起的基尔里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竟使克莱德迷迷糊糊,对她胡编出来的这一套信以为真了。
随后,他们朝第十街附近,威恩多特街上的加斯比酒家走去。最近克莱德才听说这一家餐馆比弗里塞尔酒家好得多。霍丹斯不时驻步不前,往一些商店橱窗张望,还说她真的巴不得找到一件她穿着合身的外套──现在她穿的一件已经旧了,非得马上另置新的不可──这样一种困境,使克莱德不禁心中纳闷,她是不是示意他给她买一件。
他心里还在琢磨,既然她短缺外套,要是他买一件给她,也许还能推动他们俩的关系向前发展。
殊不知鲁宾斯坦时装店已近在咫尺了,陈列橱窗里光亮夺目,把那件裘皮外套照得纤毫毕露。霍丹斯按照预定计划停住了脚步。
“喂,你看那件短外套多可爱,”她开腔说,露出欣喜若狂的样子,仿佛她刚看到它的美就给吸引住了,从她整个神态表明了她第一次鲜灵灵的印象。“哦,这个最可爱、最精美的短外套,不是你从没有见过的吗?”她继续说下去。她心里越是渴望得到它,她那演剧的才能也越是得到发挥。“哦,你瞧那领子、那衣袖,还有那衣兜。这些最最时髦的东西,不都是你从没有见过的吗?我的一双小手,只要一伸进去,就觉得挺暖和的。”她用眼角斜乜着克莱德,看看他对它有没有产生如同她希望那样深刻的印象。
果然,克莱德被她浓厚的兴趣所激动,怀着好奇心,正在仔细打量着这件短外套。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漂亮短外套──漂亮得很。不过,嘿,这样一件外套,要卖多少钱呀?难道说霍丹斯一个劲儿要他注意这件外套,就为了让他买下来给她吗?不过,买这外套至少得花两百块美元。反正这一类东西的价钱究竟是多少,他也闹不清。这样一件外套,当然罗,他买不起。特别在最近,他外快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已被母亲拿去给了爱思达。不过,听她的口气好象让他心里明白,此刻她寄厚望于他的,正是这么一件东西。开头,他的心冷了半截,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伤心地暗自寻思,要是霍丹斯真心要的话,当然罗,准能找人──比方说,她刚才提到过的年轻人汤姆。基尔里──给她买的,而糟就糟在她正好就是这一号女郎。要是他不买给她,而别人却给她买了,那她就会瞧不起他,无非是因为他没有钱给她买这个东西。
她大声嚷嚷说:“只要得了这样一件外套,我还有啥舍不得给的呢!”让他听了感到非常惊恐和不满。本来她并不打算在此刻这样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因为她原想把她隐藏在心底的想法非常巧妙地说给克莱德听的。
克莱德尽管没有处世经验,人品也说不上精明,不过对她这句话的涵意倒是很能心领神会。这是说──这是说──暂时他还不怎么愿意把这句话的涵意给予正确理解。现在啊──现在啊──只要他能知道那件外套的价格,那多好!他已觉察到她正在寻摸什么办法,把这件外套弄到手。不过,他有什么办法呢?怎么办呢?只要他能够设法给她弄到这件外套──只要他答应她,比方说,过一些日子给她弄到这件外套,只要花费不太多,那时又会怎么样呢?他有没有这个胆量,就在今儿晚上,或是比方说,在明天,等他得知外套的价格以后,干脆对她说开了,只要她同意──那时──那时,反正不管外套也好,还是她真的想要别的什么东西,他通通都会买给她。只不过他一定要有把握,看准她决不会象前时那样,在一些小事上存心耍弄他。不,他决不愿意给她买了外套,到头来却什么还报都得不到──这可绝对要不得!
他站在她身旁,一想到这里,真的兴奋得浑身颤栗起来了。而她呢,站在那儿,两眼直瞅着外套,心里在想:除非他放聪明些,给她弄到这件外套,又能领会她真正的意思──她为了这件外套打算怎样付出代价的──否则的话,得了吧,那时同他就算是最后了结啦。他别以为:连这一点小事都不能,或者是不想给她出力的人,她霍丹斯还会照样同这种人□混在一起。这可绝对要不得!
他们继续朝加斯比酒家走去。进餐时,她自始至终几乎什么事都不讲,却一个劲儿说──那件外套有多么好看,穿在她身上一定漂亮极了。
“相信我吧,”这时,她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因为她已感到克莱德对自己有没有力量给她买外套也许信心还不足,“我一定得寻摸什么办法,把那件外套弄到手。我想,要是我走进店里去,鲁宾斯坦先生讲定分期付款,先付下一笔相当多的钱,那他们店里马上就会给我的。不久前,我们百货商店里有一个女售货员,就是这样把外套买来了,”转眼间她又在撒谎了,希望借此引诱克莱德也助她一臂之力。
不过,克莱德生怕这玩意儿价钱太大,犹豫不定,没有说出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他甚至连这一类东西的价钱也都猜不出来──也许是两百块美元,乃至于高达三百块美元──他生怕现在一口答应下来,往后他也许办不到。
“你不知道这玩意儿要卖多少钱,是不是?”他紧张不安地说,同时心里在想,要是这次他送她一点现钱,她却没有给他一点保证,那他还有什么权利,指望从她那里得到比过去更多的还报呢?他心里也明白:过去她是怎样以甜言蜜语引诱他给她买这买那,到头来甚至还不让他吻一吻她。克莱德一想到往日里她好象觉得可以随意玩弄他,就很气忿,脸上唰地涨红,心中十分恼火。不过,此刻他又想起,她刚才说过,不拘是谁,只要给她弄到那件外套,那她什么事都乐意干──好象她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不知道,”开头她有点儿犹豫不决,一时很为难,不知道说出真正的价钱好呢,还是索性把价钱说得更高些。因为明摆着,如果她要求分期付款,鲁宾斯坦先生也许就会把价格抬得更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要是把价钱说得太大,说不定克莱德也就不愿帮她的忙了。“不过,我可知道当然不会超过一百二十五块美元。要不然,我也就不愿意买了。”
克莱德舒了一大口气。毕竟还不是高达两三百块美元。他心里就在琢磨着:要是她能跟店里讲好,先付相当大的一笔──比方说,五十块,或是六十块美元──在以后两三个星期里,好歹他也能设法凑齐归还。不过,要是整整一百二十五块美元必须一次付清,那霍丹斯还有一段时间要等呢;而且,除这以外,他还得先闹清楚:他是不是能得到实实在在的报答才成。
“那倒是个好主意,霍丹斯,”他大声嚷嚷说,不过没有说明为什么他很赞同这个办法。“为什么你不那样做呢?为什么你不先问问清楚价钱,先付多少钱?也许我能帮你一点忙。”“哦,那可太好了!”霍丹斯禁不住鼓掌起来。“哦,你果真能帮忙?哦,这不是太棒了吗?现在我才知道我就会得到那件外套的。我知道,只要我能同他们店里讲好分期付款,他们一定会给我的。”
正如克莱德预料和担心的那样,她早已完全忘掉了这样一个事实:正是由于他,她才能买那件外套。可是现在这一切,就正如他当初预料到的一模一样。事实上由他来付钱,这在霍丹斯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觉他脸色沉了下来,就找补着说:“哦,你这样帮我的忙,你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可爱的人,可不是吗?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我可怎么也忘不了的。你等着瞧吧。你也用不着后悔的。你只要等着瞧就得了。”她眼里突然向他露出快活、甚至慷慨大方的闪光。
尽管克莱德也许太年轻稚嫩,可他并不是悭吝人,所以,她也要酬谢他,现在她已作出了这样决定。只要她一拿到这件外套,想必这件事在一周以内,最迟也不超过两个星期就能实现,那时她就要对他特别温存──多少让他乐一乐。为了有力说明她的这个想法,让他更好了解她的真心实意,她就凝神注视着他,使他充满了希望,同时,让她眼里甚至迸射出温柔的泪水汪汪的闪光──这么一点儿罗曼蒂克的小动作,竟然使他心神不安,惘然若失。在她面前,他简直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点儿惶悚,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她那目光里暗示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旺盛活力,恐怕他也是没法应付的。此刻他在她面前却感到有点儿软弱无力──也有一点儿胆怯──当他想到她那真正的情爱可能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尽管如此,这时他还是说,如果这件外套不超过一百二十五块美元,又可以分期付款,第一次先付二十五块美元,以后各次付五十块美元,那他还是可以设法张罗的。她回答说,她打算明天就去打听一下。也许她会说服鲁宾斯坦先生,只要先付二十五块美元,马上就把外套给她;要不然,就在第二个周末给他,那时节几乎全都付清了。
当她从酒家走出来的时候,她真的对克莱德充满了感激之情,象小猫咪呜呜叫似的向他轻声耳语道,这件事她永远忘不了,他只管等着瞧就得了──她还一定第一次穿着这件外套给他看。那时他要是不上班,也许他们就上什么地方吃饭去。要不然,在下星期日汽车出游以前,她肯定拿到了这件外套。这次汽车出游,与其说是克莱德,还不如说是赫格伦提议的,不过说不定会延期。
她提议不妨到某一家舞厅去。两人起舞后,她猥亵地紧贴着他,后来还暗示出一种心意,竟然让克莱德也感到有点儿颤栗和惊惶。
他后来回到了家里,有如梦幻似的回味着这一天的情景,满意地认为,第一期付款不会有什么困难,哪怕是要五十块美元也行。因为,如今就在霍丹斯这许诺的刺激之下,他打算向拉特勒或是赫格伦移借二十五块美元,等到外套款项付清以后再归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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