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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 作者:泰戈尔-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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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白帆的渔舟。

  卡玛娜只感到自己的心隐隐作痛,但使她心痛的原因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这为迷雾所笼罩的秋晨为什么会显得这样阴森可怖?这填满她胸中的悲愁,这无法倾吐而又使她禁不住要簌簌泪下的悲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为什么现在会忽然这样念念不忘自己所处的悲惨的境地呢?仅只在二十四小时以前,她就完全忘记了她和她丈夫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任何亲人或朋友。但这时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得她又忽然这样痛心于自己的孤苦伶仃的身世呢?难道哈梅西一个人还不足作为她的依靠吗?为什么因为看到天地是那么浩瀚自己是那么渺小,她一时竟会如此地感到沮丧?

  她只顾在敞开的舱门边徘徊,却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河水早已闪着一片金光了。船上的水手又开始了他们的一天的工作,底舱的机器又隆隆地响开了。锚链的丁当声和绞盘的嘎嘎声吵醒了村子里的孩子们,他们这时都纷纷跑下了河滩。

  这嘈杂声也使哈梅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立刻走到舱门边去看卡玛娜。她看到他走来却不禁一惊,虽然她已经戴着面纱,现在她却更用力扯着它,想把自己的脸给完全掩盖起来。

  “你已经洗过脸了吗,卡玛娜?”哈梅西问。

  这似乎是一个不含任何恶意的问题,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气恼。但显然她却生气了,她一听到这话,只摇摇头就转身走开。

  “一会儿这里就会有很多人了,”他接着说,“你最好现在就去梳洗吧。”

  卡玛娜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就走过他的身边,到浴室去了。

  哈梅西竟会这样早跑起来过问她的梳洗的事,这在卡玛娜看来,不仅不必要,而且是一种无礼的举动。她完全明白,他在和她接触的时候始终守着一定的限度,他决不会超过那个限度显得和她更亲昵一些。她从来没有机会坐在自己的婆婆的脚边,听过应如何注意自己的举止的教训——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用面纱来遮掩自己的羞怯。但今天早晨,她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羞于和哈梅西见面。

  卡玛娜从洗澡间回到舱房里来的时候,那一天的许多工作都正等着她去动手。她从衣襟边把一串钥匙拿下来,打开她的衣箱,但箱子一开,她却无意中看到了昨天哈梅西交给她的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在昨天,这个匣子似乎曾带给她无限的快乐,有了它,她似乎感到自己就有了权利,有了独立自主的地位,因此她把它看成是一种无价的财宝小心地收藏着;但今天,她最初接触它时所感到的那种欢欣已完全不存在了。这匣子毕竟是哈梅西的财产,不是她自己的;它并不属于她所有,她并没有绝对权利可以任意处理它;她现在只能认为它只不过给她添了一重责任。

  “你为什么这样沉默,”哈梅西说着,走进舱房里来,“你打开那个匣子的时候,发现里面有鬼吗?”

  “这是你的匣子,”卡玛娜说,把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向他递过去。

  “你把它给我干什么?”他问。

  “你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把它拿给你。”

  “但你自己有时候就不需要用点什么吗?”

  “我一个钱也不需要,”卡玛娜把头轻轻地一扬回答说。

  哈梅西微笑了。“世界上真没有多少人能说这句话!不管怎样,如果你认为这东西毫无价值,你何不拿它送给随便什么人去为什么单单要给我呢?”

  卡玛娜一句话没说,把那个装钱的匣子放在舱板上了。

  “你现在告诉我真话,卡玛娜,”哈梅西接着说,“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讲完那个故事,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卡玛娜回答说,眼睛望着地上。

  哈梅西:“那么好了,你还把这匣子收好吧。如果你那样做,我就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卡玛娜:“我不明白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财产,应该你自己收着。”

  哈梅西:“但这不是我的呀!把送人的东西又要回来的人,死了就会变野鬼。你想我愿意变成野鬼吗?”

  想着哈梅西真变成了野鬼的情形使她感到很滑稽,她禁不住大笑了。

  “当然不会!收回礼物的人真会变成野鬼吗?我还从没听人说过哩。”在卡玛娜的不由自主的欢笑中结束了他们这场争吵。

  “要弄清楚这话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个办法,”哈梅西说,“那就是等你哪一天遇到鬼的时候,亲自问问他。”

  这话倒真引起了卡玛娜的好奇心。“说真话,你见到过一个真正的鬼吗?”她问。

  “没见过真的,装出来的鬼我倒见过不少,真货色可是不易多见的!”

  卡玛娜;“可是,乌梅希说——”

  哈梅西:“乌梅希,谁是乌梅希?”

  卡玛娜:“嗨,就是现在跟着我们的那个孩子。他看见过鬼。”

  哈梅西:“啊,那我就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我赶不上他!”

  就在这时候,船上的水手们经过一来番极大的努力已使船离开了沙洲。船还没有开走几步的时候,河岸上有一个孩子赶了过来。他头上顶着一个篮子,一边尽快地向船边跑过来,一边挥着手叫船停住。驾船的人对他那万分着急的样子丝毫也不在意。那孩子忽然看到了哈梅西,于是他就对他大声叫道,“先生!先生!”

  “他以为我是卖票的先生呢,”哈梅西说,一边作手势告诉他,他并不能控制这轮船的行动。

  “嗨,那是乌梅希!”卡玛娜大叫着说,“我们决不能把他丢在这个地方。你一定得想法把他弄上船来。”

  “我要他们停他们也不会停的,”哈梅西说。

  “啊,你必须叫他们停船!”卡玛娜痛苦万分地说。“快去告诉他们吧,我们的船离河岸还很近。”

  哈梅西于是就只得去找船长,请求他把船停一下。

  “这是违反规章的,先生,”是他所得到的全部回答。

  卡玛娜原跟在哈梅西后面,她现在也跟着他向船长求情。“你决不能他把丢在这里呀!无论如何请你把船停一下吧!啊,我的可怜的乌梅希!”

  哈梅西现在只好采用最简单的能打动船长的心的办法了,船长略为考虑了一下之后,便命令把船停住,让那个孩子上船来了。哈梅西立刻就把那个小罪犯好好地教训了一番。但乌梅希对他的话却完全不在意;他把篮子放在卡玛娜的脚边,若无其事地吃吃笑着。

  “这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卡玛娜说,她这时心里还没有恢复平静。“如果船不肯停,那你将怎么办?”

  乌梅希根本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只顾把篮子往船板上一倒,倒出许多香蕉,各色各样的菠菜,一大堆南瓜和茄子。

  “这些东西,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卡玛娜问。

  乌梅希所讲的要叫警察听着,可不能被认为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回答。先一天他到村子里的市场上去买乳酪和其他的东西的时候,就注意到哪些地方的菜园里和哪些人家的屋顶上有什么样的菜,今天一早,看到船还搁着浅,他就跑去不问主人同意与否随便拣了一些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跑到人家菜园子里去偷东西?”哈梅西怒吼着说。

  “这不能算是偷呀,我只是从每一个菜园子里拿走极少一点东西。谁也不会真受到什么损失。”

  “拿一点东西就不算是做贼吗?你这混帐东西!你快给我滚开,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拿走!”

  乌梅希拿眼睛望着卡玛娜,向她求救。“妈妈,在我们家乡里,我们把这种菠菜叫做‘皮兰’,这个烧肉最好了,这一种我们叫着‘被头’,这种——”

  “滚开去!”哈梅西大叫着,他现在真是怒不可遏了,“你把你这些菠菜拿着给我滚开,要不我把你和那些菜一起全给踢到河里去。”

  乌梅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直拿眼睛看着卡玛娜,她点点头叫他把那些东西拿走。她的态度使他感觉到她对他仍是极为关怀的,于是他从甲板上把那些蔬菜拾起来放在蓝子里,提起它搭讪着走开了。

  “他这是很不对的,你决不能纵容他的这种行为,”哈梅西这样讲了几句,就回到他的舱房里写信去了。

  卡玛娜四处望望,看到乌梅希已跑到船尾上,在二等舱房,她的临时厨房附近坐着。

  船上原没有二等舱乘客,卡玛娜拿头巾遮着脸就走到他坐的那个地方去。“你把那些东西扔掉了吗?。”她问。

  “哦,没有,我把它们全放在那个舱房里了。”

  “你真是太胡闹了,听见没有,”卡玛娜摆出一副极严肃的样子说。“以后你决不许再这样。想一想如果你被丢在这里了,那你可怎么办!”说完她就走进那间舱房里去,大声叫喊着说,“给我把刀子拿来!”

  乌梅希把刀子一送去,卡玛娜就开始切着那些来路不明的蔬菜。

  “这种菠菜拿芥末一拌可真是好极了,”乌梅希说。

  “好吧,你去预备一点芥末吧,”卡玛娜说。

  因为急于要显出她并非纵容乌梅希的错误行为,她于是现出一副极严厉的神情切着那菠菜、南瓜和茄子。

  啊!她怎么能够不宽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呢?她心里想,到菜园子里愉一点东西,和这个无家的孩子急于求人庇护的痛苦心情比较起来,实在算不了一回事。这件事在她心里所引起的,只是一种怜悯之情;这个顽皮的孩子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才想到上菜园子里去偷东西,而因为这个他差一点没把船误了。

  “昨天的乳酪还剩下一些,乌梅希,”她说,“你可以去把它吃了,但记着你以后永远也别再干这种事了。”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把乳酪吃掉,妈妈?”他问,脸上带着愧悔的神色。

  “我不像你那么喜欢吃乳酪,你看,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鱼。我们有什么办法弄点鱼来,让先生早饭的时候吃?”

  “我有法弄到鱼,妈妈,但这一次可一定得给钱。”

  卡玛娜这时不得不又骂了他一顿。“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傻东西,乌梅希,”她说,尽力把她的美丽的眉毛皱起来。

  “倒像我什么时候叫你去拿人家的东西,不给人钱似的!”

  前一天发生的事已使乌梅希感觉到,卡玛娜要向哈梅西要钱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因为这个,更因为别的一些理由,已使他对他的男主人颇不乐意。他想出的许多主意都只是为要使他和卡玛娜这两个寄人篱下的人不致于饿肚子。哈梅西是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的。

  弄来一点蔬菜,还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鱼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这个没有钱就不可能弄到一点点鱼和乳酪去供奉自己所崇拜的人的世界,在卡玛娜的这位幼小的崇拜者看来,实在是一个残酷的毫无人情味的地方。

  “如果你能够从先生那里要到五个安纳,”他极不愉快地说:“我就可以给你弄到一头大鲤鱼,妈妈。”

  “那可不能,”卡玛娜带着责备的神气说。“我决不能让你再跑下船去。如果你再来晚了,他们决不会再把船停下接你上来了。”

  “我不要上岸去,今天早晨船上的水手拿网打到好些大鱼,他们准可以卖给我们一条半条。”

  卡玛娜立刻拿来一个卢比交给他。

  “拿这个去买,剩下的钱拿回来。”

  乌梅希去了不久就弄来了一条鱼,但他并没有找回钱来。

  “他们一定要一个卢比,”他说。

  卡玛娜知道这决不是真话,因此她微微笑了一笑说:

  “下一次船靠岸的时候,我们一定得换几个卢比的零钱来。”

  “是的,一定得,”乌梅希说,样子颇为严肃,“你把一个整卢比一交到他们手里,要想他们再找出几文,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啊呀!太妙了,”过了一会儿,哈梅西开始吃早饭的时候不禁叫着说,“可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呢?这不是一个鲤鱼头吗?”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把那个鱼头举起来说。“这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幻想,而是一条真正的鲤鱼的头!”

  那一顿早饭可真是丰盛极了。哈梅西吃完,跑到甲板上在一张长椅上躺下消食的时候,就该轮到乌梅希吃饭了。他是那样喜欢那红烧鱼,竟一直不停地吃下去,卡玛娜起先看着还觉得好玩,到后来她可真有点儿惊呆了。“现在可别再吃了,乌梅希,”她忽然不安地大声说,“我已经给你留下一些等吃晚饭的时候再给你吃。”

  烦杂的事务和她的乐观的天性已使卡玛娜在不自觉中完全忘记了早晨的那些烦恼。这一天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向西落去的太阳正慢慢钻到船篷下面在甲板上爬行。在颤动着的轮船的上边,太空在午后的暑热中闪着微光。在横穿过青绿色的秋禾的小径上,一群群农妇,背后背着水罐,正预备回家去行晚上的一次洗礼。卡玛娜一整个下午都在忙着弄槟榔、辫头头、洗澡和换衣服,在太阳已经落到各个村子附近的竹林后面去的时候,她还没有弄清一天的事务,还不能在黄昏的时候坐下来休息。

  和先一天晚上一样,轮船按照它固定的行程在一个码头上停下来过夜。卡玛娜因想到早上剩下的菜已足够晚上再吃一顿,她认为晚上可以不必再做什么菜了,但这时哈梅西却跑来对她说,他因为中午那一餐饭吃得太饱,晚上什么也不要吃了。

  “你真的一点东西也不吃吗?”卡玛娜略感不安地问,“你吃一点烧鱼,好不好?”

  “不吃啦,谢谢你,”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走开了,因此卡玛娜就把所有那些味道极鲜美的食物全倒在乌梅希的盘子里。

  “不留一点你自己吃吗?”他问。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她回答说。料理完她在船上的这些家务,一天的操劳算是结束了。

  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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