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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作者:[印]基兰·德赛 韩丽枫 译-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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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还是和往常一样去格兰那瑞饭店。
  “至少有很多选择——每个人想吃什么都有。”
  他们出了饭店,正遇上游行队列,刚才吃饭和早先在图书馆借书的时候都是这支队伍制造的噪音,他们已经横穿了整个大吉岭。
  “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
  “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
  他们退后一步让游行队伍过去,有个人差点踩到赛伊的脚——
  基恩!
  他穿着番茄红的毛衣,卖力地喊着口号,赛伊都认不出他了。
  他来大吉岭干什么?为什么他会参加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争取印度籍尼泊尔人独立的抗议集会?
  她张嘴想喊他,就在那一刻,他也看见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惊愕,随后眯缝起眼睛,目光冷酷而凶狠,警告她不要靠近。她吓得闭上嘴,像一条鱼,惊恐从鳃边溢出。
  不多时,他已走远了。
  “那不是你的数学辅导老师吗?”诺妮问道。
  “我看不是。”赛伊说,内心挣扎着抓住一丝理性和尊严。“只不过有点像,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可并不是……”
  回去的路上,朝向提斯塔河,路面陡降,他们注意到赛伊的脸都绿了。
  “你还好吧?”卜提神父问她。
  “晕车。”
  “看前方远处,一般会有用。”
  她注视着喜马拉雅高耸的山脊,那永恒的静止。可还是没什么用。她感到头一阵阵的晕眩,无法对眼睛看到的东西作出反应。内脏痉挛着,一股灼人的酸性胆汁涌上喉咙,腐蚀了她的口腔和牙齿——辣子鸡翻涌上来,她感到牙齿都变成了白垩。
  “停车,停车!”罗拉说,“让她下车。”

  失落 第三十三章(2)

  赛伊对着草地呕吐起来,吐出些咖喱肉汤一样的东西。
  卜提神父下了车,来来回回地走着,伸展着四肢,他屁股疼,正好歇歇。这时,他看见一只极美的蝴蝶。
  提斯塔河谷以蝴蝶闻名,经常有世界各地的专家来给蝴蝶画画、做记录。图书馆收藏的《喜马拉雅山东北侧蝴蝶录》一书中所描绘的稀有蝴蝶正在他们眼前飞舞。赛伊在十二岁的那年夏天给各种蝴蝶起了名字——“日本面具蝴蝶,远山蝴蝶,阳光下坠落的伊卡洛斯,自由的长笛,风筝节蝴蝶”——她把这些记录在本子里,旁边配上图,封皮贴上标签叫“我的蝴蝶收藏”。
  “太美了!”卜提神父说,“看这只!”孔雀蓝,长长的翡翠色飘带状的尾巴。“哦,天啊!那一只。”——黑底带白点,胸部有粉色火焰花纹……“哦,我的相机……波特,你到杂物箱里找一下好吗?”
  蝴蝶戏耍着飞过桥的一根缆索,卜提神父揿下快门。“哎呀,我好像抖了一下,照片可能不清楚。”
  他正要再拍一张,卫兵们大叫起来,一个朝他跑来。“不准对大桥拍照!”他难道不知道吗?
  哦,天啊!他知道,知道,一个错误,他太激动了,把这给忘了。“对不起,长官。”他知道了,知道了。这是一座很重要的桥梁,连接印度北部和边境的枢纽,当然现在又有廓尔喀的叛乱。
  就算他是外国人也没用。
  他们拿走了相机并开始搜查吉普车。
  赛伊对这一切没怎么在意,她仍然想着基恩对她不理不睬,根本不在乎书被拿走了。
  他为什么在那里?为什么不想认她?他曾说:“我无法抗拒你……我只能一再回来……”

  失落 第三十四章(1)

  从图书馆回来一周后,警察把书还给了他们,说没发现什么有害言论,可是对蝴蝶的照片他们就不这么看了,蝴蝶那黑白粉三色的翅膀只不过是个幌子,照片上可以看见横跨提斯塔河的大桥和桥上的岗哨。他们注意到照片的聚焦其实对准的是桥而不是蝴蝶。
  “我当时很匆忙,”卜提神父说,“忘记调焦了,正打算再拍一张,就被逮住了。”
  可警察根本不听,那天傍晚他们来到神父家,把所有东西翻了个底朝天;拿走了他的闹钟、收音机、一些电池、一包钉子——他以前买来修牛棚用的,还有一瓶从锡金走私来的黑猫牌朗姆酒。他们全都拿走了。
  “你的身份证件呢?”
  警察这时发现卜提神父其实是非法居住在印度。哦,天啊,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和警察局打交道;他的居住许可证一直扔在发霉的抽屉里,早过期了,重新申请又要走一整套可怕的官僚程序,反正他也没打算离开印度,或出去再回来……他知道自己是外国人,可长久以来,他早就忘了其实自己只是印度的外国人……
  他们勒令他两周内离开噶伦堡。
  “可我在这里都住了四十五年了。”
  “那也没用。你有权选择住在这里,可是我们不容许滥用这种权利。”
  传令的人想到自己的儿子正在耶稣会念书,态度和蔼了许多,他希望能把儿子送到英国或美国去,瑞士也行……
  “对不起,神父,”他说,“可这年头……我自己都要失业了。以前我也许能放您一马,可现在……您还是赶紧到雪狮旅行社订机票吧。我们会用公家的吉普车免费带您到西里古里。神父,就当是度假啦,我们保持联络。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再办理文件申请回来。没问题。”说得可真容易。他很高兴自己表现得如此文明有礼。
  回来。没问题。休息一下。度个假。
  卜提神父四处奔走,找每一个可能帮得上忙的人,定期来牛奶场买甜凝乳的警察局局长和分局局长,爱抽他做的巧克力雪茄的阿卢少校,还有给他平菇菌柱的林业部的官员——这样在菌类生长的季节他的花园里也能长蘑菇了。有一年,他园子里的竹丛开花了,引得整个地区的蜜蜂围着白色的花朵嗡嗡打转,林业部从他那里买了种子,竹子开花可是百年才逢一回,太稀罕了。竹丛在这次恣意放纵后就死了,他们送他新竹子种下,新生的竹矛尖端如发辫。
  然而,这些人只在和平时期乐意与他为伴,同他闲聊着有关凝乳、蘑菇和竹子的话题,现在一个个不是太忙就是因害怕而不敢帮忙。
  “我们不能容忍对国家安全的威胁。”
  “我的家怎么办?我的奶场呢?奶牛呢?”
  “外国人不允许拥有自己的产业,你知道的,神父。所有这一切,哪些生意算是你的?”
  牛奶场实际上是在波特叔叔的名下,很久以前为了避开这个烦人的小问题,他代表好友签署了文件……
  可是将产业闲置要冒很大的风险,很久以来噶伦堡一直被界定为“高度敏感地区”,根据法律,军队有权占用空闲土地。他们只付一点低得不能再低的租金,到处涂抹水泥,拉来一帮闲杂人员住在他们侵吞的房子里,这些人根本不会当心,房子给搞得一塌糊涂。这太常见了。
  一想到他的奶牛会被赶走,大批坦克随之涌入,卜提神父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他环顾四周崎岖的山峦——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竹子、兰花和淡姜色百合的清香;下面可以望见提斯塔河,这时河水清澈透明,如一条暗色的光带,波光闪烁,一路流淌至雅鲁藏布江。这样的荒野绝不为柔情而生——他的爱是如此强烈,如此深刻。
  两天后,卜提神父接待了另一位访客,一个尼泊尔医生,打算开一家私人疗养院。他不请自来了,走进大门,打量着这片卜提神父以无比眷恋的目光从屋内眺望的景色。他查看着建构牢固的房屋,卜提神父给它起名为素克塔拉——幸福之星。他屈起手指敲了敲牛舍,以物主的姿态点头称许。二十五位富有的病患排成行……他以极低的价格提出购买瑞士奶牛场。

  失落 第三十四章(2)

  “这都不够买牛舍的,更别说房子了。”
  “不会有其他人来买的。”
  “为什么?”
  “我都安排好了,你别无选择。我给你这个价,你已经够幸运了。你属于非法居住在这里,要么卖掉,要么什么都没有。”
  赛伊的心因愤怒而揪紧。她想,这都是基恩干的好事。他们一干人以尊严、教育和医疗为名,打着为了尼泊尔人和争取执政地位的旗号,做的却是这种事。到头来,卜提神父,亲爱的卜提神父,坦白地说,他对这里的发展所作的贡献比本地人要多得多,没有吼叫,也没有挥舞着反曲刀,他却被牺牲了。
  山谷中,夜已降临,灯光照射在长着青苔的粗粝的砂土上,黑暗逐渐蔓延,展开它的枝叶,氤氲着夜的气息。他们三人喝着老僧侣牌朗姆酒,看黑夜漫了上来,爬过他们的脚趾和膝盖,卷心菜叶片的阴影触摸到脸颊、鼻子,覆盖了他们的面容。黑夜漫过头顶,干城章嘉闪耀着最后一线无耻而色情的艳粉色光芒,旋即被黑暗吞噬。他们记起有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真不敢想象一切都将结束。赛伊在这里懂得音乐、美酒和友谊的交融可以产生伟大的文明。“亲爱的朋友,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波特叔叔总是举起酒杯这样说,然后一饮而尽。
  卜提神父很快将返回欧洲,那里有音乐厅和歌剧院,音乐将观众的心灵凝聚,铸成悲痛或欢庆的一体,掌声响如暴雨倾盆。
  可这些观众能体会到他们在这里的感受吗?飘荡于山峦之上,心既充实又空灵,渴望着美,渴望着纯净。一腔热情倾注于所爱之物,这广袤的尘世,以及此生之外的世界……
  赛伊思忖着,她在卓奥友最初的日子并不清楚自己渴望什么,只是这渴求在她痛苦的灵魂里回荡。现在渴望已消逝,而痛楚却似乎有了自己的形状,一直留存。
  她的思绪回到卓奥友枪支遭抢劫的那天——一切麻烦都从那时开始。

  失落 第三十五章

  把枪挂在墙上是多么愚蠢!这些属于过去早已废弃不用的古旧玩意,整天看在眼里反而让人不再留意。基恩是最后一个把枪取下来把玩的人——男孩子都喜欢这样的东西,她从未想过这些枪还能使用。如虚线的点点相连,是否有的罪行可以一直追踪到他们家的门口?
  “我外公以前经常打猎。”赛伊对基恩说,想吸引他注意,可为什么她会感到骄傲呢?这不应该是件可耻的事吗?
  厨子给她讲了不少打猎的故事:
  “他是个了不起的猎手,赛伊宝贝,他英俊又勇敢,骑在马上看上去很帅。要是有食人兽在附近出没,村民们就去叫他。”
  “经常有食人兽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喔,常有。呃——你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像锯木头的声音。我还记得晚上醒来凝神听着。早晨河边能见到它们的脚印,有时甚至在帐篷四周也有。”
  厨子控制不住讲得眉飞色舞,他重复的次数越多,这些故事就变得比真相还真实。
  警察来调查抢枪案,在厨子的小屋里把比居的信扔得满天飞……
  “他们非这么做不可,”厨子说,“这件事很严重。”
  事态的严重性很快得到了证实,在卜提神父接到驱逐令后不久,一天早晨,警察分局局长来到卓奥友。法官和赛伊在草坪上,他们的影子和树影混在一起,局长一时眼花看不清楚。
  “肇事者仍在潜逃。”局长说,他身旁站着三个佩戴枪支和警棍的警官。“不过不要担心,先生。我们会把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一定要镇压一切反社会分子。”
  “要知道,我父亲也是个好猎手。”他喝着茶继续说道,“我常跟他说,您要是没这么出色该多好,也留点东西给我们打打猎啊!不是吗?哈哈!”他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听起来酸溜溜的,用石蕊试剂测试一定呈亮粉色。“法官大人,你们这些猎人太厉害了,都打狮子、豹子……现在你到森林里去,如果能看到个把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鸡就算运气了,不是吗?”
  没人吭声。他是不是说得太过啦?
  “不过不要担心,我们会抓住罪犯的。他们利用不丹和阿萨姆的问题在这里惹是生非。我们的国家老是四分五裂,对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伤心了,从小就怀有民族感情,对先生您就更糟了,您为我们的自由战斗过……这些反国家分子对什么都不尊重,也没有自尊……整个国家的经济都受到威胁。”
  几天后,警察挑了个可怜的醉鬼来顶罪。这醉鬼经常躺在市场道路旁边的沟渠里,人事不知,众人都习以为常了。有的路人会把他扶起来,拍打他的脸,叫他回家,他东倒西歪地往家走,身上横竖压着草的印子,眼中金星直冒。
  现在这醉鬼却被送到了警察局,他坐在地上,手脚都捆住了。警察站在旁边,一脸的无精打采。突然之间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他们从沉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跃而起,开始痛打醉鬼。
  他叫得越响,他们就打得越凶;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一团肉,他们对着他的头一顿痛殴,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他们打掉了他的牙,冲他猛踢,直到肋骨一根根断裂——
  山腰一带上上下下都能听见他的叫喊声和乞求声。警察厌恶地看着他。他不停地说自己是清白的:“我没偷枪。我没到别人的房子里去,没有,没有,你们搞错了……”
  他的喊叫声最先响起,宣告山坡一带的正常生活结束了。
  “我什么也没干,可是我很抱歉。”这声音持续几个小时,绝望的尖叫撕裂天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警察只是在练习他们的拷打技巧,为今后做好准备。醉鬼的眼睛被打瞎了,跪在地上到处爬。他的眼睛最终失去视力,变得空洞木然,让人见了既嫌恶又恐惧,也就不再愿意碰他了。
  他不会见到别人畏缩的样子,他仅有的尊严是将自己完全沉溺在酒精中,他一向能从中获得慰藉。

  失落 第三十六章(1)

  还是报刊杂志摊的易普先生随口说起,他挥了下手中的《印度海外周报》道:“你是从大吉岭那边来的吧,是吗?出了很多乱子……”
  “怎么回事?”
  “尼泊尔人在捣乱……那帮人真麻烦……”
  “罢工?”
  “糟得多,大哥,不光是罢工,整个山坡一侧都停滞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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