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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作者:[印]基兰·德赛 韩丽枫 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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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拉正在花园里摘英国西兰花上的毛毛虫,显然不知道森太太正赶来报信。毛毛虫绿白两色交错,长着蓝色的假眼、出奇肥的脚、一根尾巴和一只象鼻。她拈起一只仔细瞅了瞅,心想真是了不起的生物,然后随手扔给了一旁等候的鸟,鸟对着虫子一啄,虫子冒出绿色的汁液,像牙膏管被刺了一针,牙膏涌了出来。
  蒙那米的游廊上,诺妮和赛伊坐在一块儿,面前摊着翻开的课本:中子……和质子……电子……如果——那么——?
  她们都没搞清楚题目问的是什么。仿佛讥诮她们似的,游廊外烈日下的景象正把答案给她们做了绝好的图示:带着斑点的昆虫仿佛受到什么无法解除的魔法的驱使,悬浮在一个豆荚里,不知疲倦地跳着小步舞曲。
  “哎,赛伊,你现在多大了?十五岁?”
  “十六。”
  诺妮想,都不大看得出来。赛伊有时看起来要大得多,有时又很小。
  “和你外公这么过你不觉得难受吗?”
  “厨子总是不停地说话,”赛伊道,“我不介意啊。”
  这么些年她就这样丢给了厨子……诺妮想,要不是罗拉和她,赛伊早就沦落到和佣人一个水平了。
  “他都说些什么?”
  赛伊回答说:“呃,说他村里的事,他妻子怎么死的,他和他兄弟的官司……我希望比居能赚很多钱。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房子还是泥巴做的,顶上铺的是茅草。”
  诺妮觉得厨子给赛伊说这些不太合适。各个阶层之间要划清界限,这很重要,不然两边的人都会受到伤害。仆人们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一旦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不能满足他们,他们的孩子得不到和其他孩子同样的东西,他们就会愤怒、内心充满仇恨。罗拉和诺妮从不鼓励她们的女仆柯桑说自己的家事,但诺妮发觉很难让她一点都不说。不知不觉地,人会渐渐滑入心意沟通的阶段,而这本应只存在于相同阶层的人之间。她想到不久前柯桑给她们讲她和送奶工的恋爱史,她俩都听得入了迷。
  “我很喜欢他,”柯桑说,“我是夏尔巴人,他是拉依族人,不过我跟父母撒谎说他是菩提亚人,这样他们就同意我们结婚了。婚礼很不错。你得给他家的族人好多东西——猪肉、钱,这样、那样,他们要什么你就得给,不过我们的婚礼不是那样的。他会照顾我生病的父母,打一开始我们就起誓,他不会离开我,我不会离开他。双方都是。我们不会离开对方的。他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离开他。这是我们的誓言。在我们结婚前就这么说了。”

  失落 第十二章(2)

  然后她哭了起来。柯桑的牙齿发黑,长得东倒西歪,衣服脏兮兮的,有点破,头顶上很滑稽地挽了个颤巍巍的发髻。柯桑没怎么受过培训,她们收留她只是出于好心,后来她学会做涂上花生酱和酱油的印度尼西亚式烤肉,番茄酱和醋做的酸甜菜,还有加番茄和凝乳的匈牙利烩牛肉。她的爱情让姐妹俩震惊。罗拉一直声言仆人不可能像她们那样经历爱情——“他们整个男女关系机制是不一样的,只考虑经济实用——我确信他们要理智得多,只要自己可以做主。”现在甚至罗拉也不得不想,是不是她才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她和乔伊迪普在结婚前从没有像这样谈到爱的信念——因为太不理性了,所以他们才不谈。可这样是否就说明他们可能没有爱呢?她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诺妮根本就没谈过恋爱。
  她从未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诉说着柔情爱意,灵魂如烛火般随之颤抖。她也从未妖娆多姿地现身在加尔各答的大小派对上,莎丽紧紧裹住臀部,轻摇着手里的柠檬苏打水,冰块晃荡得叮当作响。那鲜红瑰丽的浪漫之旗也从未在她的人生中飞扬,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伪装的一个戏剧片段,让她可以凌越于生活之上。她都拥有些什么呢?没有深刻的仇恨、苦涩、哀痛。有的只是对一些小事的烦恼和不快:譬如图书馆里有人不去擤鼻子,而是吸溜吸溜地吸着气,鼻涕下来又上去、下来又上去。
  她骇异地发觉自己竟嫉妒柯桑。阶级之间的界限模糊了,幸运似乎去错了地方。
  那么谁会爱上赛伊呢?
  她们又试着上了堂物理课,那道题诺妮还是答不上来。
  她让赛伊带给法官一张便条,便条中写道:“恐怕我理科和数学水平已经不够用了。这些科目需要给赛伊找个更称职的老师。”
  “这该死的女人真不负责任!”法官怒气冲冲地说,炎热的天气让他心浮气躁,似乎总在提醒他的国籍。那天晚上他口述,让赛伊写了封信给当地学院的校长。
  “我们打算聘请一名数学和理科老师,请告知贵校有意做家教的教师或高年级学生。”

  失落 第十三章(1)

  天一直是烈日炎炎,没过几个星期,校长就回话说他可以推荐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刚拿到学士学位,还没找到工作。
  这个学生就是基恩,学会计的,话不多,以前他总认为整理数据可以让人心静,可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他处理的总数越多,整理出来的数据条目愈多,他就愈加发现这只不过是把各处的数字简单地叠加在一起,而扎实精深的学问早已飞离到月亮上,消失不见了。他喜欢走路去卓奥友,有一种清新而单纯的快乐。他住在邦巴斯迪,到卓奥友要走两小时的山路。阳光耀目,透过摇曳稠密的竹林,星星点点地闪着光,好似水面上波光闪烁。
  满怀着对理性的激赏和渴望,厨子给赛伊他们端来了茶和炸干酪面包片,干酪上还撒了辣椒粉,然后,他端张凳子坐在门外,留神看着赛伊和她的新老师。基恩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地讲解着一道又一道的计算,一直推导出一个准确明了的答案,和书后的题解完全吻合,厨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称赏。
  愚蠢的厨子。他根本没听出来基恩的字斟句酌不是出自对科学的信念,而是因为羞涩和疑惑;在那间四周墙壁鼓起如风帆的房间里,他们两个似乎沉浸在对原子的探索中,双眼密切关注着数字,内心其实早已心猿意马;黄昏的时光消融于屋外深沉的夜色,他们将背离基恩被雇用的初衷,并被这背叛所吞噬;他们挣扎着拉扯起浑身所有的意志建筑起一个坚固的堡垒,可这远远不足以拯救他们。
  那小小的准确答案彻底崩塌了。
  基恩略带歉意地写出答案,意欲降低这里的热度,可是办不到,强烈的渴望再也不能攀附在这结果数据上,它蔓延着、膨胀着,两小时的课程结束了,他们被压迫得大口喘着气,基恩逃也似的离开,看都不看赛伊一眼,像是要躲开她强大的磁场。
  “这老师居然是尼泊尔人,”基恩走后,厨子对赛伊说,“我还以为他是孟加拉人呢。”
  “嗯?”赛伊应了一声。她在想,她看起来如何?老师眼里的她是什么样的?她觉得老师看上去很有智慧的样子。眼神严肃,声音低沉,不过他的嘴唇太厚了,和严肃的表情不相称,头发卷卷的,卡通地堆在头上。既严肃又卡通,这对赛伊来说很有吸引力。
  厨子说:“孟加拉人都很聪明。”
  “别傻了,”赛伊说,“当然他们肯定没意见。”
  “主要是因为鱼,”厨子说,“住在海边的人比内地的人聪明。”
  “谁说的?”
  “谁都知道,”厨子说,“住海边的人吃鱼,像孟加拉人、马拉雅人、泰米尔人,都聪明得很呢。内地人吃粮食多,不好消化——特别是黍米——在胃里结成重重的一团。血液都往胃里跑,不到头上去了。尼泊尔人做士兵和苦力不错,学习上就不大聪明了。也不是他们的错,可怜的东西。”
  “你自个儿多吃点鱼吧,”赛伊说,“蠢话一句接一句。”
  “看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对你多好,把你当自己孩子养大……”厨子又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
  那天夜里,赛伊坐在镜前凝视镜中的自己。
  坐在基恩对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肯定是因为基恩在盯着她看,可每次她抬眼望过去,基恩就看向别处。
  她有时觉得自己很美,可当她审视着自己,又发觉美是多么的善变。没等抓住,它已从手中溜走,你想制约它,却发现它又翻出新花样。既然无法加以约束,她克制不住地要探寻它的多姿多彩。她冲镜中的自己吐了吐舌头,翻了翻眼睛,又魅惑地笑了笑。她做着鬼脸,一会儿是魔鬼,一会儿是女王。每天刷牙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乳房颤动着,像两块挤到桌子上的果冻。她低下头用嘴感受这坚挺而柔顺的肉。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组合:丰盈、震颤、结实、柔软,这就一定能够增加她在交易中的筹码吗?
  然而,她如果永远住在这座荒蛮包围的房子里,和两个罗圈腿的男人做伴,这美是如此的短暂,她几乎无法牢牢掌握,它将褪色并消逝,来不及歌唱,来不及被拯救,并永远失去被拯救的权利。

  失落 第十三章(2)

  她看着镜子,脸上带着忧伤,镜中的影像似乎遥不可及。
  她可不想永远困在这个地方,这里的好时光早已远逝。她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驱策自己走向未来。
  最近几天,她一直执迷于研究自己的脸,同时也感觉到心底的欲望在膨胀。
  可在别人看来她是怎样的呢?她的身影随处显现——不锈钢锅、寺院里抛光的酥油灯盏、市场上商贩的器皿、餐桌上的刀和勺、池塘绿油油的水面——一有机会她就瞥一眼自己映出的影像。勺子上的她圆圆胖胖的,餐刀上的又长又瘦,池塘里的总沾着麻麻点点的昆虫和小鱼;因光线不同,她的面色时而金黄,时而灰白;再回来看看镜中的自己;可是镜子一如既往地变幻无常,今天照得她这样,明天又那样,最后她依然迷惑不定。


  失落 第二部分

  失落 第十四章(1)

  凌晨4:25,比居去水果馅饼女王糕点店上班,一路提防着警察,他们动不动就跳出来盘问:你去哪里——干什么的——和谁一块——什么时间——为什么?
  好在移民局是独立的,并不和警察局合作,也许最好还是起早烤头炉面包,这样比居一次次地从体制的漏缝中逃脱。
  糕点店上面,地铁穿行在由钢柱支撑的粗略搭建成的高架上。地铁惊天动地呼啸而过;轮子摩擦得火花四溅,烟火一般射向哈林区的居民楼,夜幕下尤显得爆裂刺目。这么早,楼里已有几户亮了灯,有人也像比居一样开始了卑微的生活。水果馅饼女王店里,烤肉正在火上嗞嗞冒油,灯光闪烁不定,一只老鼠窜入阴影。那老鼠长着又粗又直的尾巴、厚实的头颅、宽宽的肩膀,它迈着柔软的步子走过,捕鼠器对它丝毫不起作用,它回过头轻蔑地冷笑一声。
  “你好啊,老爹!”萨义德·萨义德说。
  比居想到以前和巴基斯坦人吵架,通常都是攻击对方从小笃信的宗教,骂骂咧咧道:“猪猡,猪猡,猪崽子!”
  在这里又认识了萨义德·萨义德,比居对他的崇拜让自己都感到困惑,是命运的安排吧。比居渴望成为他的朋友,萨义德·萨义德是个弄潮儿,可不像其他人正被潮水吞没。许多人都想依附于他,像沉船时紧紧抓住一块木板——不光是他的桑给巴尔老乡和非法移民的难友,还有很多美国人;那些身体肥胖信心全无的美国公民,他们独自一人在店里啃着一片比萨饼当午餐的时候,萨义德老拿他们取笑;还有那些孤独的中年小职员,过来就为找他聊天,他们成晚睡不着觉,脑子里盘桓着这样的念头:在美国——美国!——他们是不是拿到了应得的最好的东西了呢?他们把这些秘密告诉一个非法移民,也许只有对这样的听众他们才会畅所欲言吧。
  他有许多女人。
  “哦,我的天——啊!”他说,“哦,我——的——天——啊!她不停地打电话给我,打啊打啊,”他抱住脑袋,“啊——噫……我该怎么办啊!”
  “你知道该怎么办。”奥玛尔阴阳怪气地说。
  “哈哈哈,哈哈,不!我都快疯啦——。太烦人了,烦人啊,伙计!”
  “都是因为你这满头小辫子,把头发剪了,女人就走了。”
  “可我不想让她们走!”
  每当有漂亮女孩来店里买上面撒着红糖和香料的肉桂卷,萨义德便给她们绘声绘色地讲述桑给巴尔的美景和贫穷,女孩们的怜悯之情顿时如发酵的面包膨胀起来——她们多想拯救他,带他回家,让他见识现代化的卫生设施和电视,安抚他;她们多想和这样一个高大英俊满头结着小辫子的男人走在大街上,众人都向他们注目。“他真可爱!他真可爱!他真可爱!”她们争相打电话对朋友说,兴奋得要命,毫不掩饰对他的欲望。
  什么门都挡不住他,这方面他有无尽的才能。两年前的一次移民局突袭检查中,他被查到了,就算有柯达相片为证,他曾和美国的精英分子亲密到脸贴脸,他还是被驱逐了。回到桑给巴尔,他却被当做美国人受到热烈欢迎,坐在棕榈树斑驳的叶影下,享用着椰子汁烹制的月鱼,懒懒地躺在沙滩上任时间流淌,沙子细如粗麦粉。一到晚上,黄澄澄的月亮挂在天上,夜色如洗,他就和石头城里的姑娘们厮混。夜里她们从窗户翻出来,爬下树,溜到萨义德的大腿上,她们的父亲也不反对,甚至还鼓励,他们窥伺着,等待捉住这对情人做出什么不雅的举动。这个男孩以前成日在街上游手好闲——没有工作,到处惹是生非,烦得周围邻居集资给他买机票出国——现在他又奇迹般地变成了抢手货。他们祈祷能拿到把柄逼他娶胖姑娘法特玛,或美丽的萨尔玛,要不就是卡蒂嘉,她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和猫咪的嗓音。父亲们忙活着,姑娘们忙活着,可萨义德还是逃了。她们赠予他肯加布以作留念,上面写着箴言:“记忆珍贵如钻石。”“你宜人的芳香抚慰着我的心灵。”这样他在纽约城里歇着的时候,没准会脱掉衣服,围上肯加布,给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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