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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中)〔俄〕列夫.托尔斯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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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弹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 在瑞士他杀过羚羊。 在英国他曾经穿着红色上衣骑马越过栅栏,打赌射死了两百只野鸡。 在土耳其,他进入过后宫。 在印度,他曾骑在象上巡猎,如今,到了俄国,他又要尝尽俄国所特有的一切欢乐。可以说是他的总招待的弗龙斯基,为安排各方面的人对亲王建议的各种俄国式娱乐也没少花费力气。 跑马、俄国薄饼、猎熊、三驾马车、茨冈、打坏食器的俄国式狂饮酒宴。亲王简单得惊人地感受到俄罗斯精神,打碎放满食器的托盘,让茨冈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好像还在问:还有吗,俄罗斯精神就全在这儿了吗?
事实上,在一切的俄国娱乐中,亲王最中意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演员和白标香槟酒。 弗龙斯基和亲王处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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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了,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最近变了呢,还是因为他和亲王太接近的原因,总之他觉得这一星期令人厌倦得可怕。整整这一星期,他体验到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照管着一个危险的疯子,害怕那疯子,同时又因为同他在一起的缘故而担忧自己会丧失理智。 弗龙斯基不断地想到,为了让自己不受侮辱,必须毫不忪懈地保持着那种严格遵照礼节的敬而远之的态度。 让弗龙斯基吃惊的是,有些人竟甘愿奋不顾身地来向他提供俄国的娱乐,亲王对于这些人的态度是十分轻蔑的。 他对于他想要研究的俄国女人的评论不止一次令弗龙斯基愤怒得涨红了脸。 弗龙斯基对于这位亲王所以尤其感到不快的主要原因是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看出了他自己。 但他在这面镜子里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满足他的自尊心。 他只不过是一个极愚蠢、极自傲、极健康、极清洁的人罢了。 他是一个绅士——这是真的,弗龙斯基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对上级平等相待,并不趋炎附势,对同级随便而直率,而对于下级就抱着轻视的宽容。 弗龙斯基也是如此并且还把这看成很大的美德;但是对于这位亲王,他是下级,而亲王对他的那种漠而视之却宽容的态度却让他愤慨了。“笨牛!难道我也是那个样子吗?”他想。虽是如此,但是当第七天他和启程到莫斯科去的亲王告了别,并且接受了他的感谢的时候,他因为摆脱了他的难堪处境和自己那面不愉快的镜子而感到特别快活了。 他们围猎了一整夜的熊,显示了他们的俄国式的勇猛,猎熊回来,他在火车站就和他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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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回到家里,弗龙斯基看到安娜写来的一封信。 她在信上写着:“我身体不好,心情郁闷。 我不能够出门,但是再看不到你一刻都不成了。 请今天晚上来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七点钟出席会议,要过了十点钟才回来。”一刹那间他觉得有点怪异:她为何不顾丈夫的禁令,而请他直接到她家里去呢,不过结果他还是决定去。弗龙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离开了联队,一个人住着。吃过早饭,他马上躺在沙发上,五分钟以后,他最近几天看到的丑恶场景的回忆和安娜的形像同那个在猎熊时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农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团,弗龙斯基就这么睡着了。他在薄暮时分醒来,恐怖得全身发抖,连忙点燃了一枝蜡烛。“什么事?什么?我一定梦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是的,是的;好似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肮脏的农民弯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间他用法语说出一句什么奇怪的话来。是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梦见其他的什么了,”他对自己说。“可是为什么那样怕人呢?”
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个农民和他说出的不可理解的法语,一阵恐怖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想着,看了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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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八点半了。 他按铃叫仆人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彻底忘记了那场梦,只担心去迟了。走到卡列宁家门口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知道只差十分钟便九点了。 一辆套上一对灰色马的高大狭窄的马车正停在门口。 他认出来这是安娜的马车。“她预备到我那里去呢,”弗龙斯基想,“她这样做也好。 我真不高兴走进这幢房子哩。 但没有关系,我总不能躲藏起来,”他想着,于是,带着他从小所特有的、好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的态度跳下雪橇,朝门口走去。 门开着,看门人胳臂上搭着毛毯呼唤着马车。 弗龙斯基虽从来不留意琐细的事情,这时候却注意到看门人望了他一眼时那种惊讶的神情。 就在门口,弗龙斯基差一点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撞了个满怀。 煤气灯光照着卡列宁那顶黑帽下面的失去血色的、塌陷下去的面孔跟那在外套的海狸皮领下显得惊目的白领带。 卡列宁的凝滞的、迟钝的眼睛紧盯着弗龙斯基的脸。 弗龙斯基鞠了鞠躬,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紧闭着唇,把手在帽边举了举,便走过去了。 弗龙斯基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从车窗口接了毛毯和望远镜,就消失了。 弗龙斯基走进前厅。 他的眉头皱起,他的眼睛闪耀着骄傲的愤怒的光芒。“这算什么处境啊!”他想。“如果他要决斗,要维护他的名誉,我倒可以有所作为,可以表现出我的热情;但是这种懦弱或是卑怯……他使我处在欺骗者的地位上,我从来不想,并且也决不想这样的。”
自从在弗列达花园和安娜谈过话以后,弗龙斯基的思想有了大的变化。 不自觉地屈服于安娜的懦弱——她彻底委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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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他,一心一意期待他来决定她的命运,随便什么事都甘愿承当——他早就不再想像他们的关系会像他所想的那般结束了。 他追求功名的计划已经隐藏到后面,而且,感觉到他已越过了一切都规定得很明确的活动范围,他彻底沉溺在热情里,那热情越来越把他和她紧紧地捆在一起了。他还在前厅里,就听到她的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他知道她曾经等待过他,倾听过他来的动静,如今又回客厅去了。“不!”她一见他就嚷了一声,她刚叫出声来,泪水就涌进她的眼睛里。“不,如果事情像这样接着下去的话,结局会来得还要快,还要快的。”
“什么事,亲爱的?”
“什么事?
我苦苦地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不,我不!……我不能同你争吵。 你当然是不能来。 不,我不要!“
她把两手搭在他肩膊上,用深情的同时又像探询般的眼光望了他很久。 她细细地审视着他的脸来弥补她没有看到他的那段时间。 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是使实际上的他与她想像中的他的姿影一样。(那是无比的优美,在现实中是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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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你看见他了吗?”她问,当他们在桌旁灯光下坐下的时候。“这算是你迟到的处罚哩。”
“是的,但怎么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会议吗?”
“你回来后又到哪去了?但是没有关系。 不谈这个了吧。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还和那位亲王一起吗?”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点一滴。 他原本想要说他因为昨晚一夜没有睡,所以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望着她那激动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 所以他只好说亲王走了,他不得不去报告。“但是现在事情结束了吗?他已经走了吗?”
“谢谢上帝,已经了结了!
你真不会相信我觉得这事是多么难以忍受啊。“
“为什么?
那不是你们青年男子经常过的生活吗?“她说,皱起眉头;于是拿起摆在桌上的编织物,她开始把钩针抽出来,连看也不看弗龙斯基。”我早就抛弃那种生活了,“他说,奇怪她脸上的变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义。”而且我要坦白地说一句,“他说,含着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洁白的牙齿,”这一星期,看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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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生活,我好比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的确讨厌它。“
她将编织物拿在手里,却不编织,只是用异样的、闪烁的、含着敌意的眼光望着他。“今早丽莎过来看我——她们是不怕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而敢于来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说,“她把你们的狂欢放荡的夜宴告诉了我。 多让人讨厌啊!”
“我正要说哩……”
她打断了他。“就是你以往熟识的那个Thérése吗?”
“我正要说哩……”
“你们,你们男人多么讨厌呀!
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事呢?“她说,越来越气愤了,并且这样一来就泄露了她愤怒的原因。”特别是一个不能够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 我知道什么呢?我以往知道什么呢?“她说,”无非是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罢了。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安娜!
你侮辱了我。 莫非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念头隐瞒着你吗?“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散她的嫉妒的念头。“可是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刚才要说什么就说吧。“
但他一时记不起他刚才要说的话了。 她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嫉妒心理的发作引起他的恐惧,而且不论他如何掩饰,都使得他对她冷淡了,虽然他知道那种嫉妒是完全出于她爱他的缘故。 他多少次曾经暗自说得到她的爱情是真幸福;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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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呢,她爱他,像一个将恋爱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而他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那时候来,却距离幸福更加远了。 那时他虽然觉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还在于将来;现在他却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为过去了。她完全不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样子了。 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她都不如以前了。 她身子长宽了,而当她说那女演员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损坏容颜的怨恨的神情。他望着她,好像一个人望着一朵他采下来的、凋谢了的花,再难看出其中的美,他原来是为它的美而摘下它,所以把它摧毁了的。 可是,虽然这样,他感觉得在当初他的爱强烈得多的时候,如果他强烈希望的话,他还是可以把他的爱从胸膛里拔出来的;但是现在,在他好像觉得他再那样爱她了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反而不能够断绝了。“哦,哦,你刚才想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
我已经驱走了那恶魔,“她接着说。 恶魔是他们之间给嫉妒取的名字。”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你为何感到那样厌烦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说,极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断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种你越同他交往就越显得很好的人。如果你要给他下定义的话,他就是这样:一只在家畜展览会上会中头奖的那种喂养得很好的牲口,如此罢了,”他带着使她感到兴趣的恼怒声调说。“不,怎么这样?”她回答说。“不管怎样,他是见闻广博,而且很有教养的吧?”
“那是一种彻底不同的教养——他们的教养。他所受到的教养,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要能够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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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的享乐之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可是你们不是都喜欢那种属于肉体的享乐吗?”
她说,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闪着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忧郁的神色。“你怎样替他辩护呢?”他微笑着说。“我并不是替他辩护,那根本与我无关;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欢那种乐趣的话,你原本可以推辞掉的。 不过要是看见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样的泰雷兹让你感到乐趣……”
“又,又是那恶魔!”弗龙斯基说,拿起她搁在桌上的手吻着。“是的,但是我不禁要这样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 我相信我不是嫉妒。 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老相信你;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着那种我想不透的生活的时候……”
她离开他身边,终于她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出来,然后迅速地,借着食指的助力,开始一针又一针地编织那在灯光下闪烁着的雪白毛线,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灵活地、神经质地动着。“怎样?
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呢?“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突然问。”我们在门口碰见了。“
“而他像这种样子朝你鞠躬吗?”
她板起面孔,半闭着眼睛,急速地改换了她脸上的表情,抄着手,于是弗龙斯基突然在她的美丽的脸上看见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朝他鞠躬时的同样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让人愉快的、从胸膛发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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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龙斯基说。“如果你在别墅向他说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断绝关系的话,如果他要求和我决斗的话……但是这个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处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着说道。“他满意极了。”
“既然一切都这样称心如意,我们大家为什么又要苦恼呢?”
“只有他不。我难道还不清楚他,他是里里外外地浸透了虚伪!……只要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过他同我在一起所过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觉。 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和自己的不贞的妻子住在一起吗?他能够和她说话,她叫你吗?”
她又忍不住模仿着他的口气:“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只是木偶。 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 啊,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的话,像我这样的妻子,我早就将她杀死了,撕成碎块了,我决不会说:‘安娜,machè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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