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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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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利眼使人厌恶,但世界上如果没有势利眼,那就是说:世界上如果再没有嫌贫爱富事件,再没有狗仗人势行为,这世界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的多采多姿。我们也不反对对势利眼的报复──除非报复得过了头,像高洋对待高隆之。因为报复心理是贫贱人士的一种刺激,成为社会进步的动力之一。
殷不害寻母
南梁帝国立法院主任立法官(中书郎)殷不害,原先在别的地方督战,江陵沦陷时,娘亲失踪。当时气候严寒,冰雪交加,冻死的人填满壕沟,殷不害一面哭一面找娘亲屍体,走遍每个角落,见到沟中死人,一定跳下去捧头细看,全身又冻又湿,汤水也不入口,哭号之声,始终不停。七天之久,才总算找到。
孝行是一种美德,可是,中国历史上,美德带给人的,常常不是愉悦,而是痛苦。因为儒家系统把美德标准提升到很难做到,甚至根本无法做到的程度。殷不害寻找母屍,我们崇敬,但「七天汤水不入口」,就没有这个可能。三天汤水不入口就四肢无力,五天汤水不入口一定仆倒。七天哭号不绝,使人怀疑它的真实。
古书上对孝行的记载,都出於这类模式──有时更加上「泣血」、「体弱昏厥」之类,假如必须付出这么大代价,才能显示美德,势将使人畏惧美德。
萧绎读书万卷
西魏帝国大军攻陷南梁帝国首都江陵(湖北省江陵县),俘掳南梁帝(四任元帝)萧绎,萧绎向长孙俭请求交还他的小老婆王女士、荀女士,以及最小的儿子萧犀首。长孙俭把她们一块交还给萧绎。有人曾问萧绎:「你烧书什么意思?」萧绎说:「读书万卷,还有今天下场,所以把它烧掉。」
萧绎读万卷书不假,问题只在,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殷德毅馊饮主意
西魏大军在江陵时,投降西魏,被西魏封为梁王的萧詧的部将尹德毅,游说萧詧:「魏国(西魏帝国)蛮虏,贪婪无穷,毫无忌惮的屠杀掠夺官民,罪行之多,记都记不完。江东(南梁帝国)人民受苦到如此程度,都认为是殿下造成。殿下既杀人家的父兄,使人家的子弟成为孤儿,几乎人人都是仇敌,谁跟你共治帝国?而今,西魏精锐部队,全部集中江陵,如果殿下摆设盛大宴会,请于谨等赴宴饮酒共欢,预先设下埋伏,因而把他击杀,分别命各将领突击他们的军营,大肆歼灭丑类(西魏帝国军),使他们一个不留。集结江陵人民,妥加安抚,文武百官,依照才能任用。西魏政府受到致命打击,不敢大声呼吸,当然更不敢再来送死。王僧辩之辈,写一封信就可召来。然后穿上皇家正式服装,顺长江东下,到建康登极,顷刻之间,大功可以建立。古人云:『上天给你你如果拒绝,反而会受到责罚。』请陛下厘订长程谋略,不要像一个普通平民,总记着小恩小信。」萧詧说:「你这个策略,不是不好,然而魏国(西魏帝国)待我太厚,不可以背叛,如果照你的计画行事,人人都会对我唾弃。」
尹德毅口齿之流利,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然而,他对当前的形势,至少在两个致命的关键上,故意滑过,一:没有人会容忍尹德毅设计的这种忘恩负义的背叛,公孙渊远在大海之外,及斩张弥,孙权仍准备远征(参考二三三年十二月),何况江陵近在西魏咫尺。即令西魏远征军全部覆灭,西魏帝国仍然强大,长平损失四十万人,赵王国仍可攻击燕王国(参考前二五一年),可作例证;历史定律是:横挑强邻,必然覆亡。二:尹德毅认为,一封信就可以使王僧辩归附,简直想入非非,萧詧是王僧辩的杀主之仇,王僧辩纵是呆子,也可看出自己举足轻重,他为什么不另行拥立一个萧绎的儿子,率军西上,讨伐叛逆?西魏再乘机出军,萧詧将被腹背夹攻,呼天不应,呼地不灵。
凡是充满激情,而把严重关键轻松带过的说辞,都是馊主意,如果没有定见,一定会惹火上身。
政治狂犬病
五五六年,有一天,北齐帝(一任文宣帝)高洋,对着文武官员哭泣流泪,说:「黑獭(宇文泰的乳名)不接受我的命令,怎么办?」司令官(都督)刘桃枝说:「给我三千骑兵,我去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捉他回来。」高洋认为他壮志凌霄,赏赐绸缎一千匹。赵道德插嘴说:「两国分列东西,强弱大小,都差不多,他可以被我们捉来,我们也可以被他捉去。刘桃枝胡说八道,应该诛杀,陛下怎么能乱赏?」高洋说:「你说的对。」把绸缎一千匹转送给赵道德。高洋骑马,打算从悬崖跳进漳水,赵道德抓住砩崖砝兀桓哐蟠笈墩缘赖隆U缘赖滤担骸肝宜蓝藓蓿一嵩诘叵卤ǜ嫦鹊郏ǜ呋叮邓恼飧龊⒆有锞瞥尚裕┡胺杩瘢薹ń萄怠!垢哐蟪辆蚕吕矗V剐行獭9思柑欤哐蠖哉缘赖滤担骸肝乙乒浚阌Ω煤莺荨 ∥摇!拐缘赖戮俟鳌 ∷哐筇幼撸缘赖伦犯希艚兴担骸改阃四闶鞘裁慈耍龀稣庵质拢 鼓诠芾碇碓保ǖ溆├罴敝谙蚋哐笾毖怨嫒埃迅哐蟊茸骼繁┚β墓铮ㄨ睿┳邮苄粒ㄦ8哐蠼倘税阉笞。淹钒吹剿铮攘撕芫貌爬隼矗仕担骸肝冶孺β墓铩⒆邮苄寥绾危俊估罴担骸改惚孺β墓铩⒆邮苄粮斜 垢哐笤倜阉吹剿铮倮隼矗傥剩环锤踩拇危罴恢比绱嘶卮稹8哐蟠笮λ担骸柑煜戮褂腥绱税装V,我才知道关龙逢、子干,并不是什么明智之士。」把李集释放。一会功夫,高洋传见李集,发现李集似乎又要开口规劝,下令把他架出去,腰斩。高洋喜怒无常,对人赦免或诛杀,没有人能预测。
一个人开始掌握权力──无论是有限权力和无限权力之日,都是他被政治狂犬咬了一口,病毒开始侵入体内之时,病毒几乎立刻就蚕食他心灵上从小培养出来的、诸如忠孝仁爱礼义廉耻等美德。最后,他的狂犬病──政治狂犬病发作,势不可当。因先天品质和后天修养的差异,抵抗狂犬病发作的时间,及发作起来的模式和程度,虽有差异。但是,只一点是毫无差异的: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它的发作。高洋的种种暴行,使人发指,但我们如果念及他不过只是得了政治狂犬病,假如老哥高澄不死,高洋仍是一个他娘亲口中称许的戆直青年,只是在被狂犬病毒侵入神经中枢之后,才完全失去自制,岂不应为他悲哀!
然而,野心家偏偏都渴望有一天也被政治狂犬咬自己一口,因为,政治狂犬病患者跟吸食海洛因患者一样,身心同时飘飘然欲羽化而登仙,永远看不到对人对己所造成的伤害。正因为如此,历史上的暴君暴官,才层出不穷。
宇文觉
北周帝国天王(一任闵帝)宇文觉,性情刚强果敢,对晋公爵宇文护手揽大权,专断独行,非常反感。国务院财政司长(春官府司会中大夫)李植,自宇文泰时,就当丞相府机要室主任(相府司录),参与政府作业。国防部军政司长(夏官府军司马中大夫)孙恒,也久居权要职位。后来,宇文护当权,李植、孙恒,恐怕受到排斥,遂跟国务院宫廷司长(天官府宫伯中大夫)乙弗凤、贺拔提等,共同在天王宇文觉面前,打宇文护的小报告。李植、孙恒说:「宇文护自从诛杀赵贵以来,威望权势,日益上升,有谋略的智囊,沙场上的老将,都争着向他靠拢,军国大小事务,都由宇文护裁决,依照我们的观察,他不可能保持臣属的节操,希望陛下早日下手。」宇文觉认为正确。乙弗凤、贺拔提说:「像先王(宇文泰)那样的英明,还把政府交给李植、孙恒。而今,把这件事交给他们,何必担心不成功?而且,宇文护总是把自己比作姬旦(周公),我们知道,姬旦摄政的时间是七年,陛下怎么能委屈七年?」宇文觉越发相信。
帝国初建,跟西汉王朝八任帝刘弗陵在位时的情形一样,都是主少国疑。可是,刘弗陵的年龄较宇文觉仍小,他却有能力发觉上官桀等人对霍光的诬陷(参考前八○年),而宇文觉小娃却被几个野心家拨弄得急吼吼的要杀人夺权。以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他夺权后不变得跟高洋相同。直到目前为止,宇文护对帝国对皇家,都有不可抹灭的贡献,他的杀戮出於自卫。以李植等的躁进和无理取闹,我们也没有理由相信他们不会变成陈霸先。
宇文觉小娃的愚昧,不但为自己找来大祸,也紧逼宇文护走上不归之路:最后不是登上宝座当圣帝贤王,就是摔下来当乱臣贼子。
陈霸先
五五八年,刚建立的陈帝国(首都建康【南京市】)皇帝(一任武帝)陈霸先,派人害死南梁帝国逊位的皇帝(六任)萧方智(年十五岁),然后封南梁武林侯萧谘的儿子萧季卿当江阴王。
谋反,是一件大事。不到死在眉睫,谁肯铤而走险!只陈霸先是一个例外,简直找不出他非谋反不可的原因,使他大怒若狂的,只有一件,那就是杜龛在吴兴郡(浙江省湖州市),对违法乱纪的陈霸先家族,用法律制裁。只五年时间,陈霸先从卑微的职位,爬到宰相级高官,受最高统帅王僧辩的宠爱信任,託付给他把守北门的重责。瀑布般倾泻到他身上的,全是日渐增加的荣耀和权力,没有丝毫恐惧和压力。
这种人竟然谋反,使研究行动政治学的朋友,张口结舌。如果表面上理直气壮的理由是理由的话,王僧辩因向北齐帝国屈膝,陈霸先同样也向北齐帝国屈膝;如果说陈霸先的屈膝是不得已,王僧辩的屈膝又何尝是得已。陈霸先指控王僧辩的罪状说:萧衍的子孙很多,只有萧绎可以复仇雪耻,他的儿子有什么罪,为什么罢黜?那么,王僧辩不过把萧方智罢黜而已,仍封他当太子;陈霸先则不但罢黜萧方智,而且还把他诛杀。但陈霸先最大的罪恶,却是为江南(长江以南)人民招来北齐帝国入侵的灾祸,王僧辩正是为了避免这场灾祸,才接受萧渊明,跟北齐帝国和解。
大分裂时代中,创业帝王即令不是英雄好汉,至少也略具才智,只有陈霸先,不过是一个躁进的蝥贼。
舍身佛寺
陈帝陈霸先,前往大庄严寺舍身。文武百官上疏请他回宫。
胡三省曰:「前面的车已经翻覆(指萧衍),后面的车不知道警戒。只因耳目对於佛教礼仪已经习惯,不能发现其中错误。」
只因为自认可以愚弄群众的人,层出不穷,所以世界上的混乱,才层出不穷。只因为再明显的诈欺圈套,都有人往里跳,所以自认可以愚弄群众的人,就永远不会绝迹。
元韶一言丧邦
北齐帝国天文台长(太史)奏称:「今年将除旧换新。」北齐帝高洋问「特进」(朝见时位在三公之下)、彭城公爵元韶说:「刘秀(东汉王朝一任帝)怎么能够中兴?」元韶回答说:「因为王莽没有把姓刘的赶尽杀绝。」高洋於是下令,把所有姓元的,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戮,用以解除将来危机。先行诛杀始平公爵元世哲等二十五家,接着逮捕囚禁元韶等十九家。元韶被囚禁地牢,高洋断绝他的饮食,元韶吞食衣袖,最后仍然饿死。
自古有人「一言兴邦」,也有人「一言丧邦」,而元韶的一言,可谓世界上最大的丧邦一言。我们固然为他引起的大祸悲痛,同时也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肤浅的荒谬答案。因为每个政权的覆没,毫无例外的,都由於自己的腐败,而不是由於旧势力的反扑。
元韶的见解,虽然肤浅荒谬,却是正统的看法,新兴王朝把旧王朝皇族杀光,成为保护自己的唯一法门,这种肤浅荒谬的见解,一直引导中国的政治运作:除了杀,还是杀,虽然为被压迫的贫贱小民出一口气,却也使暴戾的层次,不断升高。
窝里斗
北齐帝(二任)高殷,从晋阳(山西省太原市)前往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文武百官一致认为皇叔高演,一定会留守皇家根据地(晋阳),可是当权人士却打算命高演跟随高殷同赴京师(首都邺城),而留另一皇叔长广王高湛镇守晋阳;不久,当权人士又疑心高湛,训令两位亲王与皇帝同行。政府官员听到这项措施,全体震骇惊愕。当权人士又训令王晞当并州(州政府设晋阳【山西省太原市】)秘书长(长史)。高演既动身,王晞到郊外送行。高演恐怕有人侦察,命王晞回城,抓住王晞的手说:「努力,保重!」拨转马头,扬鞭而去。平秦王高归彦负责总管皇家禁卫,杨愔传达高殷训令,留随驾禁卫五千人在西中(西部中央,即晋阳),用以暗中防备非常事变;抵达邺城数日之后,高归彦才知道,因此对杨愔大为怨恨。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是可朱浑道元的儿子(可朱浑道元自陇右【甘肃省】投奔高欢,参考五三五年),娶皇帝高殷的姑妈东平公主(高欢的女儿),常说:「如果不诛杀两位亲王,幼主没有平安之理。」国务院右执行长(右仆射)燕子献更考虑把太皇太后娄昭君,强行迁移到北宫,而把大权交给皇后李祖娥。
北齐、北周、陈,三大帝国,数年之间,先后进入瓶颈。这个时期好像颱风眼,表面上平静无事,实际上浩劫正在四周酝酿。如果没有强有力的领导,窝里斗就会发生,血流成河。如果有强有力的领导,最后总是被逼上篡夺或屠杀之路,同样血流成河。
陈昌走入虎穴
南梁帝国江陵(湖北省江陵县)陷落时(参考五五四年),当时尚是长城公爵的陈霸先的世子陈昌,及立法院主任立法官(中书侍郎)陈琐,都被北周帝国俘掳,押解长安(陕西省西安市)。陈霸先当皇帝(参考五五七年十月)后,不断向北周帝国请求,北周帝国允许把陈昌送回,但一直不肯放行。等到陈霸先逝世,北周帝国才命陈昌动身(早送陈昌回去,可以继承一个帝国,对北周有无限好处。陈霸先一死,陈昌不过长安市上一介平民,毫无政治价值;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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