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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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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百药曰:「斛律光是上将之子,天质沉稳刚毅,无论指挥作战及统御大军,都暗合兵法。面对敌人,争取胜利,有无穷变化。然而,政治混乱,谗言陷害,加上斛律家权威太重,早使君王内心猜忌;领袖昏庸,时局艰难,自己动手拆毁坚固的篱笆。从前,李牧当赵王国的大将,北方翦除匈奴,南方击退秦王国军队,而郭开暗下毒手,李牧处死,赵王国灭亡(参考前二二八年)。北齐帝国诛杀斛律光,莫非是北周帝国的间谍奇计得逞?为什么诬害方法相同,灭亡的速度也相同!对内使将领离心解体,对外为强敌报仇。苍天,以后的人,应该作为鑑戒。」
斛律光陷在鲨鱼群中,全家被屠,李百药哀伤的说:「以后的人,应该作为鑑戒!」然而,不久就又有张雕、崔季舒等更可怖的千古奇冤(参考明年【五七三】十月)。在以后岁月中,越发层出不穷,包括岳飞、于谦、袁崇焕,构成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冤狱系列,直到二十世纪,不但当权份子没有一个人作为鑑戒,甚至中华民族也丧失伸冤辩诬、维护法律正义尊严的执着能力,只会对事件摇头叹息,或许还讥笑被害人真是傻瓜,不知道明哲保身,因而暗中庆幸自己没有卷进漩涡。
政府制造冤狱,并不一定使政府马上覆亡,但可削弱人民对政府的支持。太多的千古奇冤,人权受到长期摧残,对社会的影响,既深远而又凶恶,使中华人患上神经质恐惧症──恍惚、反覆、狡狯,只敢崇拜权势,不敢明辨是非。
无力感
北齐最高监察长(司空)赵彦深,私下请教皇家图书馆长(秘书监)源文宗对时局的看法,说:「东吴(陈帝国)嚣张,竟到如此地步!你曾经当过秦州(州政府秦郡)、泾州(州政府设石梁【安徽省天长县西】)二州州长(刺史),熟悉长江、淮河间的事务,现在有什么方法抵禦?」源文宗说:「国家的精锐部队,当权人士一定不肯多交给出征将领。如果只出动几千人,不过像鱼饵一样,只供东吴(陈帝国)吞食。尉破胡的人品,大王(赵彦深封宜阳王)深知,怎么可能取胜!沙场战败,不在早晨,就在晚上。政府对待淮南(淮河以南 侯景之乱后夺取自南梁帝国的土地),好像一只草箭(「草箭」,六世纪时谚语,意思是丢掉也不觉可惜)。如果问我的意见,我建议最好是授给王琳全权,命他招募淮南(南梁帝国故土)士卒三四万人,王琳跟他们风俗相同,心灵相通,可以得到他们的效力;我们的将领,可以驻军淮北(淮河以北)。要知道,王琳对於陈 ,绝对不可能面向北方,事奉他当君王,事理至为明显,我认为这是最上等的策略。如果不能够诚心对待王琳,甚至更派人监视牵制,将使大祸加速来临,绝对不可以做。」赵彦深叹息说:「你的这项计划,足可以在千里之外,克敌制胜,但我费尽口舌,竭力争取,已十天之久,没有人听得进去。事情已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相对流泪。
当一艘满载客人的巨轮,迷失航道,即将撞向冰山之时,船舵却握在一个毫无航海知识的地痞流氓之手。全船静悄悄的,大多数人都进入甜蜜梦乡;只有几个乘客,发现危险,他们奔向舰桥,想警告舵手改道,可是舰桥紧闭,他们再奔向船长室,船长正在那里饮酒取乐,任他们擂动门窗,哭号哀求,所得到的只是不理不睬,最后,黑暗中闯出打手,把他们捆绑囚禁,甚至枪决。
这就是无力感,自己有方法拯救巨轮,却眼睁睁看着巨轮一直撞向冰山,而自己又偏偏身在这巨轮之上!
张雕、崔季舒
北齐帝国国立贵族大学校长(国子祭酒)张雕,当过北齐帝(五任)高纬的教师,教导高纬研读儒家学派经书,高纬对他十分尊敬。张雕跟受高纬宠爱的匈奴人何洪珍,情谊密切;於是引起穆提婆(骆提婆)、韩长鸾等的厌恶。何洪珍推荐张雕当总监督长(侍中),加授开府仪同三司(宰相级),主管财政业务(奏度支事);张雕自到职后,高纬对他很是信任,看见他总是称呼他「教授」。张雕知道自己来自寒微的民间,而竟被擢升到高位,内心感激,一直打算多作贡献,用以报答皇家恩德,所以无论评论人物,或讨论时政,都放胆直言,没有顾忌,主张:宫内不必要的开支,应尽量节省;皇帝身旁骄傲放纵的臣属,应制裁约束。张雕不断讥刺当权的贵人,提出重要方案;高纬对他非常依靠。五七三年,高纬打算前往晋阳(山西省太原市),总监督长(侍中)崔季舒跟张雕商议,认为:「寿阳(安徽省寿县)正陷重围,大军出动作战,信差来往,事事要请皇上裁决,沿路小民可能惊慌过度,认为圣驾(高纬)逃向并州(州政府晋阳),为的是要躲避南方贼寇(指陈帝国)。我们如果不上疏规劝,深怕人心震动。」於是跟随驾文官,联名上疏劝阻。韩长鸾警告高纬说:「中华人官员竟然採取一致行动,联名上奏,表面上看是劝阻陛下前往并州(州政府晋阳),事实上未必不是暗中谋反,应该诛杀。」高纬召集全体签名的官员,在含章殿集合,包括张雕、崔季舒、封孝琰、总顾问长(散骑常侍)刘逖、宫廷顾问官(黄门侍郎)裴泽、郭遵等,就在殿前大庭,全部斩首;家属放逐到北方边境,妇女配给奴工署(奚官),男孩送手术室(蚕室)割掉生殖器,财产全部没收。高纬继续行程,前往晋阳(山西省太原市)。
张雕、崔季舒等的遭遇,跟斛律光等的遭遇,同属六世纪七○年代奇冤,高纬本年十七岁,这个少年对他一向尊敬的教师和前辈,突然翻脸,说明他已杀滑了手,认为别人的生命跟蝼蚁一样。但对张雕等的家属,成年男子充军,幼年男子割掉生殖器,妇女罚作奴工,怨毒何以如此之深?当是韩长鸾挑起的族群情结。一窝禽兽组成的北齐帝国王朝,不过一个恐怖剧场。
假如历史可以提供教训的话,张雕等这场千古奇冤,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一件事:中国人必须对「进谏」的功能,予以重估。尤其有些人认为:进谏者只要态度谦恭,理由充份,忠诚十足,君王就不会不听;君王所以不听,只不过因为进谏者态度不够谦恭,理由不够充份,忠诚不够十足。张雕等的血,淹没了这种奴才神话,二十一世纪之后,中国人追求的将不再是婢膝奴颜、诚惶诚恐的向英明领袖进谏,而是义正辞严的陈述自己的意见、指责他们的过失。
王琳
五七三年,陈帝国北伐军统帅吴明彻,攻击寿阳(安徽省寿县),在肥水(东淝河 流经寿阳城东)兴筑堤坝,引水灌城,城中军民死亡十分之六七。遂把寿阳攻克,生擒守军统帅王琳,押送建康(陈首都 江苏省南京市)。
王琳面貌神态,安详文雅,喜怒从不在脸上表达,反应敏捷,记忆力强,总部官员数千人,王琳都能叫出他们的姓名,刑罚公正,轻视金钱,敬爱人才,官兵对他一片忠心,虽然没有立锥之地,流亡邺城(北齐首都 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但北齐帝国官民,都推崇王琳的忠义。寿阳陷落后,王琳被俘,他过去的部属,很多人在吴明彻军中任职,看到统帅受难,都悲痛叹息,不忍心抬头,争着向吴明彻请求宽恕王琳性命,又纷纷赠送给他路费行装。吴明彻恐怕发生变化,派使节追赶,在寿阳东二十华里处追上,斩首(年四十八岁)。消息传出,民间一片哭声,远听像是响雷。有一个老汉提着一壶酒和一块乾肉到屍体旁祭奠,放声大哭,哀痛欲绝,把流在地上的血刮起来带走。田野间农夫或乡村父老,不论见过王琳没有,听到王琳被杀,没有人不流泪哭泣。
王琳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流英雄人物,因为民间对他敬爱!
儒家成为儒教
北周帝国皇帝(三任武帝)宇文邕,集合文武百官,以及佛教和尚、道教道士;宇文邕自己登上高座,命与会人士辩论三教的先后等差。认为:儒教最先,道教第二,佛教最后。
儒家学派忽然被称、同时也自称「儒教」,在通鑑上首次出现,只不过是为了对抗佛教、道教,所作的一种弹性反应。儒家看起来相信鬼神,祭祀和丧礼,几乎是儒家的命脉,但事实上,儒家又不相信鬼神,从皇家祖庙「亲尽则毁」的规定上,可发现在儒家设计下,祖先的灵魂最后一定全被子孙饿死。因此,儒家虽披上宗教的外衣,却始终不能昇华成为宗教,而只能扮演尘世间人伦规范角色。与其称儒家是一个宗教,不如称儒家是一个思想上的宗派,到了后世,更沦为一个争权夺利的帮派。
以德报怨
北周帝国派开府仪同三司(勳官六级)伊娄谦,前往北齐帝国探听虚实,收集情报(参考五七五年)。伊娄谦的军事参议官(参军)高遵,把这项秘密任务透露给北齐政府。北齐政府遂把伊娄谦囚禁晋阳(山西省太原市)。后来,北周攻陷晋阳,北周帝宇文邕召见伊娄谦,安抚慰劳,然后逮捕高遵,交给伊娄谦,要他随意报复。伊娄谦叩头,请求赦免高遵。宇文邕说:「你可以集合大家,在众人面前,唾他的脸,使他知道惭愧!」伊娄谦说:「高遵犯的那种罪,仅仅唾他的脸,实在太轻!」宇文邕欣赏他的话,遂不再追究。伊娄谦待高遵跟当初一样。
司马光曰:「对功劳奖赏,对犯罪惩罚,是君王的责任。高遵担任使节,前往外国,而竟泄漏国家重大密谋,乃是叛徒!宇文邕自己不直接诛杀,竟然交给伊娄谦,由他报仇报怨,已使法律失去尊严。孔丘曾经说过:『如果用恩德回报仇怨,那么,用什么回报恩德?』为伊娄谦设想,他最好是拒绝接受,而把高遵送给有关单位,公开他的罪状,予以公平处罚。他不这样做,却竟然请求赦免,藉以博取私人宽厚的美名。美名虽是美名,但违反公义。」
凡「以德报怨」的人,多少都心怀诡诈,希望博得宽厚美名;再不然,就是过度愚昧,想不到自己还有尊严;再不然,就是患有神经质恐惧,唯恐怕恶棍一旦翻身,对自己更为不利;再不然,就是企图换取更大的现实利益。
对恶棍有能力报复而报复,是一种神圣权力;有能力报复而不报复,是一种广阔高贵的胸襟;没有能力报复而誓言不报复,是一条可怜虫;没有能力报复而誓言报复,徒招反击;有能力报复反而施给对方倾盆大雨般的恩惠,一定是一个大奸大慝。
伊娄谦已在电脑上计算出答案,他在对高遵这场「以德报怨」斗智中,收穫的丰富,远超过孔丘的「以直报怨」。
高欢家族无善类
五七七年,北齐帝国亡。广宁王高孝珩,率五千人跟任城王高湝,在信都(北齐冀州州政府所在县 河北省冀县)会师,共同策画中兴大业,开始招募勇士,前来应徵的有四万余人。北周帝宇文邕派齐王宇文宪、柱国(勳官二级)杨坚攻击,大军推进到信都(河北省冀县),高湝在城南列阵抵抗。他所任命的中央禁军总监(领军将军)尉相愿投降,军心震恐。高湝遂屠杀尉相愿的妻子儿女。明天,两军再战,宇文宪生擒高湝及广宁王高孝珩。宇文宪问高湝说:「你何苦弄成这个样子!」高湝说:「我是神武皇帝(高欢)的儿子,兄弟十五人,侥倖的只剩下我仍在人间,偏偏遇到帝国倾覆,我所作所为,只希望不使祖先坟墓蒙羞。」宇文宪又亲自给高孝珩洗伤敷药,十分礼遇。高孝珩叹息说:「自神武皇帝(高欢)以来,所有的叔父(高孝珩是高澄的儿子,高洋以下,都是他的叔父),没有一个人寿命超过四十岁,岂不是上天注定。继位的君王没有独到的远见,宰相也都不是栋樑之材。自恨我不能手握军权,使用皇帝诛杀时的专用的铜斧,施展我的心志。」
北齐帝国的覆亡,是因为君王昏暴,高孝珩却认为是他的那些畜牲叔父,寿命太短。他根本弄不清症结所在?如果担当大任,不过又一个高洋、高湛。感谢上帝,使他们早就翘了辫子,如果再活二十年,小民何堪!
不要同情这些反扑失败的高家班残余,他们现在被驱入屠场,才驯顺得楚楚可怜。高姓家族中,无一善类,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这些残余,在当权后,不更昏暴。
作践自己
南梁帝国(首都江陵【湖北省江陵县】)皇帝(八任孝明帝)萧岿(本年三十六岁),前往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朝见北周帝宇文邕。
宇文邕设宴款待萧岿,酒饮得半醉,宇文邕亲自弹琵琶,萧岿离座,随节奏跳舞,说:「陛下既然亲弹五絃琴,我怎么敢不像一只野兽!」宇文邕大为高兴,赏赐十分丰厚。
书经 舜典上说:「姚重华(舜)弹五絃琴,说:『咦,敲着石头,拍着石头,百种野兽,争相跳舞!』」两国因强弱不同,萧岿说几句奉承的话,把宇文邕比作儒家系统中的圣君姚重华,使宇文邕喜上眉梢,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但何至卑鄙到把自己比作野兽!
有些人在居於优势时,往往用作贱别人的手段,抬高自己的身价;在居於劣势时,又往往用作贱自己的方法,取悦对方。这是一个丧失尊严的病态文化,使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基石,难以建立。
奢侈的政治表演
北周帝宇文邕到方形神坛祭祀,下诏说:「供皇帝休息的会议、崇信、含仁、云和、思齐各殿,都是晋公爵宇文护执政时兴筑,奢侈豪华,超过祭祀圣贤时所用的庙宇,应全部拆除,拆下来的砖瓦木材等,赏赐给贫穷民众。以后,任何建筑装潢,都要朴实简单。」又下诏说:「晋阳宫(在晋阳【山西省太原市】)、邺城宫(在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各殿,及高台楼阁,如有特别壮丽的,依照此例办理。」
司马光曰:「宇文邕可以说知道怎么保持胜利!别人胜利后越是挥金如土,宇文邕胜利后却越发节俭。」
宇文邕的节俭,使人感动。问题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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