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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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建议趁这个机会发动突击，杨坚不许。

　　千金公主宇文女士跟杨坚先生之间，有灭族深仇，竟然委曲求全，认贼作父。杨坚改封她为大义公主，应指的是「大义灭亲」，大义竟如此颠倒，也只有政治上才会出现。千金公主面对这项巨变，我们可体会出她锥心的痛苦。形势比人强，可悲。

　　父尊子卑

　　吐谷浑汗国（青海省）可汗（十五任）慕容夸吕，在位长达一百年（事实上只五十二年【五四○年至五九一年】，似应为「寿命长达一百岁」），因为喜怒无常，所以不断罢黜太子，甚至诛杀。最后一位被封太子的儿子，十分恐惧，打算把老爹制服，然后向隋帝国投降，请求隋帝国边防军将领出军接应，密谋泄漏，被老爹慕容夸吕处死，再立他的幼子、嵬王慕容诃当太子。慕容诃又恐惧被杀，密谋率他的直属部落一万五千户，向隋帝国投降；派使节到隋帝国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请求派兵迎接。杨坚说：「吐谷浑贼风贼俗，人伦亲情跟中国全不一样，父亲既不慈爱，儿子也不孝顺。我一向用品德勉励人民，怎么可以帮他完成叛逆恶名？」对使节说：「老爹有过失，做儿子的应该婉言规劝，怎么可以暗中用非法手段，身被不孝的恶名！普天之下，都是我的子民，你们每人都做善事，我就会十分喜悦。慕容诃既打算归附，唯一的办法是他要懂得做臣属、做儿子的道理。我不会遥远的派出军队，去助人作恶。」慕容诃才打消原意。

　　父亲不断诛杀儿子，儿子一个接一个被诛杀，都想叛想逃，定有内情，必须经过深入探讨，才能了解。就眼前有限的资料评估，慕容夸吕可能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粗暴老汉。杨坚既不救陷阱中的羔羊，又不制止食子的豺狼，只一味要羔羊更要驯服，何以颟顸到这种地步？唯一的解释是：他所以强力推销父尊子卑观念，实质上跟君尊臣卑观念，互辅互成。杨坚既是「父」，又是「君」，尊卑分明所带来的利益，可是双料丰收，滴水不漏。至於别人心胆俱裂的恐惧，人伦大变的悲惨，他一点都不在意，他所在意的只有从他坚持推广的这个美德中，是不是可以得到好处！

　　杨坚侵南梁

　　五八七年，陈帝国接受南梁帝（八任明帝）萧巖投降，隋帝（一任文帝）杨坚十分愤怒，对高熲说：「我当人民的父母，怎么可以因为隔着一条衣带宽的长江，而不前往拯救？」下令大量建造巨舰。有人请求保守秘密，杨坚说：「我公开执行上帝发动的诛杀，有什么秘密可言？」命把造舰时削下的木屑，全部投入长江，任它顺水流下，说：「如果他们因恐惧而能改过，我还有什么要求！」

　　中国人一旦做了一个官，有了一点权，则急急於当小民父母的观念，就油然而生。有此一念，小民注定的永远是一群未成年的儿童，「君王」「领袖」之类，有神圣的义务，为小民釐定行为规范：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书可读，什么书不可读！什么观念可有，什么观念不可有！什么梦可做，什么梦不可做！於是，小民需要领导，儿童需要管教，有权大爷成了小民的老爹，遂乐不可支，认为这种政治制度，才是天下第一好的政治制度。

　　亡国之君

　　五八九年，陈帝国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被隋军包围，情势危急。镇东大将军任忠战败，奔回宫城（台城），向陈帝（五任）陈叔宝报告战败情形，说：「陛下好好保重，我已无能为力！」陈叔宝付给任忠黄金两袋，命他出去招兵买马，继续作战，任忠说：「陛下最好坐船往上游投奔大军（指周罗睺军），我当拚死保卫。」陈叔宝信以为真，教任忠出宫部署，命宫中后妃宫女，整理行装，等待任忠。可是过了很久，不见任忠回来。当时隋帝国庐州军区（总部设庐州【安徽省合肥市】）总司令（庐州总管）韩擒虎，正向建康推进，任忠率领几个骑兵，前往石子冈（江宁县南）迎降。引导韩擒虎军直入建康（南京市）朱雀门，陈军打算迎战，任忠挥手教他们散去，说：「我这个老汉尚且投降，你们还想做什么！」大家都自动逃走。于是，政府各单位文武官员，一逃而空。陈叔宝对袁宪说：「我平常待你，不比待别人好，今天使人惭愧。不仅仅是我没有品德，也是江东（太湖流域及钱塘江流域）知识份子的道义和担当，完全丧失。」

　　亡国之君往往以无比的勇气，奔向悬崖绝壁，凡劝阻他，或想要拉住他的人，都会被他诛杀。可是当他一头撞下深谷时，却痛恨那些未被他诛杀的朋友，当初为什么不肯劝他一句，或拉他一把；尤其痛恨他们竟然不肯跟自己一同摔死。于是，陈叔宝诟骂江东知识份子丧尽道义，朱由检诟骂「臣都是亡国之臣」，希特勒更诟骂德国人堕落，竟拒绝为他阁下一个人而全体送命！

　　王颁焚尸复仇

　　隋帝国开府仪同三司（勋官六级？正四品上）王颁，是王僧辩的儿子，隋灭陈后，深夜，挖掘陈帝国一任帝陈霸先的坟墓，挖出骨骸，用火焚化成灰，溶到水里喝下（报复陈霸先叛杀老爹王僧辩之仇，参考五五五年九月）。然后自己捆绑，向晋王杨广投案自首。杨广转报中央，杨坚下令赦免。但仍指派五户人家，负责洒扫陈帝国一任帝（武帝）陈霸先、二任帝（文帝）陈伞�、四任帝（宣帝）陈琐等三座坟墓。

　　中国历史上两大鞭尸巨案，一是伍子胥对付芈弃疾，一是王颁对付陈霸先。伍子胥首先为复仇者创下佳话：「黄金千两酬漂母，藤鞭三百报平王（芈弃疾）。」引起英雄志士的万丈豪情，和暴君暴官神经末梢的恐惧。它提示人生一种高贵的指标：是非分明，善恶分明，恩怨分明，大丈夫固当如是。可是伍子胥的行为流传千古，而王颁的焚骨饮灰，却默默无闻。只因酱缸越深，君王越是尊严的像老虎屁股，没有人敢碰，司马光能照实转录，应受钦敬。

　　我们赞扬鞭尸，因为冤酷难伸的人，有权报复。不过，以芈弃疾、陈霸先罪恶标准，衡量中国历史上五百五十九个帝王，和二十世纪十七个政治领袖，恐怕只有很少几个人，才能逃过这项惩罚。所以，与其把对他们的愤怒留到他们身后发作，不如安排在他们生前，而且也用不着动用皮鞭烈火，只需要选票，便可驱逐他们下台。

　　方块字的凝聚力

　　五八九年，陈帝国覆亡（陈霸先於五五七年建国，五八九年降隋，立国三十三年，凡五位君王）。隋王朝政府领土增加三十州、一百郡、四百县。隋帝（一任文帝）杨坚下诏：建康（江苏省南京市）的城墙和宫殿，全部摧毁拆除，改作农田，供人民耕种。在石头城（南京市西北）另设蒋州。

　　陈帝国覆亡，大分裂时代和大分裂时代后期的南北朝时代，同步结束。国家在隋政府领导下，又归统一。中华人经过二百八十六年的离乱隔绝，和互相仇恨之后，重新团聚。大分裂像一个大火炉，中国境内各民族，几乎全被中华人消化。再没有严重的鲜卑人、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之分。这个新的国家，因含有新的血液，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强烈而持久的统一诉求，可能是长期统一的一种堕性，也可能跟儒家「定於一」的思想有关。所以，即令在大分裂时代，统一却一直是一种憧憬。这是中华人显着的特性──总是求同。

　　促成中国统一的动力中，方块形状的中文，强烈的发挥它的凝聚力。欧洲自五世纪西罗马帝国亡后，四分五裂的现象，并不比中国大分裂时代更糟。欧洲人和若干雄才大略的君王，与天主教教宗，也都怀着再统一的雄心壮志，可是欧洲失败而中国成功。即令是一个民族，如果分裂过久，因言语的不同，以及所导致的文字的不同，都会成为若干截然不同的国家。罗马帝国使用的拉丁文是一种拼音文字，一旦两地隔绝，言语相异，各自用字母拼出各自的语言，不同的各种文字，自纷纷出现。自从腓尼基人发明拼音字母，欧洲就注定了不能统一。中国境内语言的分歧，比欧洲更甚。可是没有字母这项工具，各地不能用拼音的方法创造相异的文字。在广大辽阔的的疆域之内，中文遂像一条看不见的魔线，把语言不同、风俗习惯不同、血缘不同的人民的心灵，缝在一起，成为一种自觉的中国人。虽然长久分裂，却一直有一种心理状态，认为分裂是暂时的，终必统一。因之，国与国合并之后，人际之间，只有地域性的冲突，没有民族性的冲突。不像欧洲，合并成为一个国家之后，立刻就发生问题。假定拉丁文也是方块字而不是拼音字的话，欧洲可能像中国一样，早统一成为一个单一国度。

　　高熲妒心太重

　　杨坚在发动攻击陈帝国战争中，经常派高熲向上仪同三司（勳官七级　从四品上）李德林请教谋略，然后转告晋王杨广。现在，杨坚赏赐这项功劳，加授李德林：柱国（勳官二级　正二品），封郡级公爵，发给绸缎三千匹。诏令已经宣佈，有人警告高　　说：「现在把功劳都归给李德林，那些在疆场上死战的将领们，一定愤愤不平。而且，后世看来，一切计策都出自李德林指示，你这个总部秘书长（晋王元帅长史），好像有也可，没有也可。」高熲进宫禀报，杨坚下令收回。

　　西汉王朝建立时，气象盖世，刘邦把所有的功劳，归於张良、萧何、韩信。韩信的战绩震耳欲聋，其他将领当然不会反对，但张良却隐在幕后，处境跟李德林完全一样，刘邦硬把张良突出到万军之上，显示刘邦确实具有英明领袖必须具有的洞察力，和开阔的胸襟。杨坚因李德林反对他滥肆屠杀（参考五八一年二月），记恨在心，所以遇机即发，而高　　也深知谗言一入，杨坚就会立刻顺水推舟，把李德林一笔抹杀。高熲是一个知识丰富的谋士，无论待人或处理事务，很多地方值得讚许，但他的嫉妒心太强，既嫉妒张丽华之美，又嫉妒李德林之能，使他跟杨坚一样，难以跃升到智者层面。

　　弘演与任忠

　　杨坚下诏，任命陈帝国国务院总理（尚书令）江总，当上开府仪同三司（勳官五级　从三品）；国务院执行长（仆射）袁宪、骠骑将军萧摩诃、镇东大将军任忠，全当开府仪同三司（勳官六级　正四品上）；国务院文官部长（吏部尚书）吴兴（浙江省湖州市）人姚察，当皇家图书院主任秘书（秘书丞　正五品上）。杨坚嘉许袁宪的高尚节操，下诏说他是江表（江东）第一人，命他当昌州（湖北省枣阳市南）州长。杨坚听说陈帝国总顾问长（散骑常侍）袁元友，过去不断向陈叔宝直言规劝，特任命袁元友当国务院文官部爵位司长（主爵侍郎）。杨坚公开对文武百官说：「削平江南（长江以南）的时候，我后悔没有立刻诛杀任忠。他接受人家的荣耀俸禄和重要委任，不但不能横屍一死，身殉国难，反而藉口说他已无能为力，比起弘演剖腹，把君王的肝脏藏到腹中，相差岂不太远！」（弘演剖腹把卫国国君【懿公】卫赤的肝藏到自己的肚子中，参考三九七年八月。）

　　中国帝王最主要的一项任务（甚至是唯一的一项任务），就是如何使部属效忠，一切儒家学派的努力，也都朝向这个指标。礼教所以被重视，就是它可以使人心甘情愿的当仆当奴。於是弘演剖开自己的肚子，收藏君王的肝脏，遂被钦定为一个可敬的天下第一忠，也成为历代帝王意淫中的高贵典范。我们尊敬弘演的情操，但认为剖腹藏肝是一个杜撰的野蛮神话。

　　任忠已尽了他的职责，但他无力挽回大局。杨坚之所以恨任忠不死，只是希望自己的部属不要效法任忠，而要效法弘演，为杨坚剖肚、也为杨坚藏肝。但我们小民则希望将军们都能像任忠一样，竭尽自己的职责就够了，应把杨坚的肝，抛到阴山背后！

　　刘孝孙

　　最初，隋政府颁佈张宾历，全国通行（参考五八四年正月）。广平（河北省永年县东南旧永年镇）人刘孝孙、冀州（河北省翼县）秀才刘焯，先后指摘它的错误。可是张宾正受隋帝杨坚宠爱信任，天文台长（太史令）刘晖，又附和张宾，共同抨击刘孝孙，把他逐出京师（首都长安）。后来，张宾逝世，刘孝孙当掖县（山东省莱州市）主任秘书（丞），辞去官职，前往京师（首都长安）上书，重提当年争论，杨坚下诏调他到天文台当顾问官（直太史），一连很多年，都没有升迁。最后，刘孝孙手抱他的着作，命他的学生抬着棺木，到宫城门下，伏地痛哭。执法人员把他逮捕，上奏杨坚，杨坚大为惊异，询问国立贵族大学校长（国子祭酒）何妥，何妥证明刘孝孙的历书正确。杨坚遂命人比较刘孝孙历与张宾历的优劣。顾问官（直太史）勃海（河北省东光县）人张冑玄，跟刘孝孙共同指出张宾历缺失，但反对意见也跟着兴起，议论纷纷，很久不能获致结论。杨坚命在很多问题中，增加讨论日蚀问题，杨素等覆奏，说：「天文台长（太史令）刘晖前后预测日蚀二十五次，全都没有应验；张冑玄的预测，全部应验；刘孝孙预测超过一半应验。」杨坚於是召见刘孝孙、张冑玄等，亲自慰劳勉励。刘孝孙请先把刘晖斩首，然后才有可能釐定新的历法。杨坚大不高兴，命搁置新历。刘孝孙不久逝世。

　　刘孝孙的学识，应受到肯定，甚至不得不用政治手段，去争学术真理，我们也万分同情。然而，刘晖不过一个差劲的学棍，并不是江洋大盗，在假面具被拆穿后，唾弃他就够了，刘孝孙怎么会想到还要索取他的性命？

　　学术辩论，败者固要杀人，胜者也要杀人，高级知识份子都成了黑社会堂主，中国文化停滞和落后的原因，在此现出端倪。

　　萧吉、王劭之辈

　　杨坚喜爱向鬼神祈福，上仪同三司（勳官七级　从四品上）萧吉上疏说：「岁逢『甲寅』『乙卯』，天地相合，今年（五九四）乃『甲寅』之年，而『辛酉』（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