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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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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马三多走过来问坐在河滩上的马善仁:
  “啊呀,小白都当妈了,我妈到哪里去了啊?”
  这让马善仁一激灵,突兀地想起了早年不辞而别的女人。
  那是马善仁失明半年以后的事。女人饿了多半年肚子,实在挨不住饿了,跟一个城里下来弹棉花的河南手艺人跑了。他知道了之后,竟然没有责怪自己的女人。谁能肯定她如果不跑,会不饿死在沙洼洼呢?那样,只不过在沙洼洼西边的沙梁上再添一座新坟罢了!
  那一段日子,沙洼洼人熬过来啦,马善仁和他年幼的儿子马三多也熬过来啦。熬过来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人不能总是想着过去,要多想一想以后,多想一想将来。越往后想,日子才越有滋味,越有过头。
  马善仁这样对马三多说:
  “没妈的日子好啊。”
  马三多看着羊羔说:
  “好啥,连奶都吃不上。”
  马三多这么说,马善仁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马善仁手中握着小白的缰绳,他能清楚地听到它的嘴唇在飞快地揪着刚刚出土的嫩草。小白贪婪地哼哼着,宛如刚刚盼来了年节的娃娃,手中捧着一大块甜甜的年糕,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嘴。青草的气息也同时沁入了马善仁干瘪的心脾,这滋味实在太美妙了,它一丝一丝地渗进他的血脉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又从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向骨头里辐射,如一缕清亮亮的光束照耀在他的骨头上,使他全身发酥发痒。
  他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深深地抠进潮湿的泥土里,揪出一棵肥嫩的草根,递到自己胡楂包围着的大嘴里。小白的贪婪显然感染了马善仁,春天不应该只流进他的血液里,还应该到他抽搐不定的胃里去滋养他一番。
  有四块地种了麦子,还剩一块地,马善仁一直盘算着不知道种些什么。
  马善仁家今天的早饭是四颗烧洋芋。这是昨个晚夕饭罢马善仁扔在灶火里埋好的,到了今天,它们已经跟黑炭一样了。马善仁从灶膛里扒出洋芋,用手在灶台上磕着灰,嘟起嘴巴扑扑地吹几口。他的手和焦乎乎的洋芋混在一块,分不清哪只是手,哪只是洋芋。磕完了,两手一瓣,便露出白嫩嫩的芋肉来。
  马三多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将洋芋煮着吃,他认为洋芋煮着比烧着好吃。马善仁的理由是烧着吃经饿,而煮着吃就大打折扣了。
  马三多吃完两只洋芋后,又将他爹马善仁递过来的半个也吃掉了。吃完,马三多舀起一碗凉水,自己咕嘟了几口,递给马善仁,马善仁一口气就全部喝光了。他喝水的声音地动山摇,巨大的喉结在他松弛的颈皮下蛇一样蠕动,时刻都有被胀破的危险。
  喝完了,马善仁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对娃子说:
  “三多,还剩一块地,你说咱们种啥好呀?”
  马三多想也没想就说:
  “那就种洋芋吧,洋芋烧上吃煮上吃都行哩。”
  马善仁愣住了,是啊,种上一地洋芋多好,秋天收上一窖,一个冬天也吃不完。他马善仁咋就没有想到哩?
  马善仁悄没声息地说:
  “娃子,你说的对着哩,种洋芋。”
第九章
  这一年,沙洼洼的麦子大面积减产。马善仁家的洋芋出地的时候,马三多按照他爹的吩咐,用架子车给二叔马德仁送去了一麻袋。其余的,他们满满存了一窖。
  没有谁会意识到,马德仁嫌少——他嫌马三多给他送来的洋芋太少了。挖了一窖啊,才送给我这个堂堂正正的二叔一麻袋。哼,你们一个瞎子,一个傻子,以后还靠不靠我马德仁啦?
  马德仁背着手在村街上走了一圈,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善仁和马三多父子俩躺在热炕上有滋有味地啃着热洋芋的时候,新的一年就真正结束了。
  天黑得早,夜就长了。
  马三多睡在热炕上,问他爹:
  “爹,你说咱们沙洼洼最漂亮的丫头是谁?”
  马三多一问,马善仁的呼噜声立刻就小了。
  “三多……这你可难为爹啦。”
  马善仁话语里并没有埋怨儿子的意思。
  “哦——”马三多说,“我忘了,你是个瞎子么,你要不是瞎子就好了。”
  马善仁为儿子的话生了一点气,于是不甘示弱地说:
  “不过么,娃子,我能听出来,我能用耳朵听出来谁家的丫头漂亮。”
  马三多迅速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惊慌地问马善仁:
  “那你说,你听出谁最漂亮了?”
  马善仁像放长线钓鱼一样,放慢声音说:
  “村东头老杨家有两个丫头,大丫头琴琴,说话嘴漏风,声音散,那是她嘴大;二丫头米米,走路腾腾腾的,脚步重,说明她太胖了。往东过来这边么,是老吕家的丫头花花,见人还没说话,先就笑起来了。不是小笑,而是大笑、浪笑,浪笑的女人,一准是个松裤带的货。再过来么,是刘歪脖家的巧兰,这丫头还在上学哩,还跟她爹刘歪脖学毛笔字,听说过年的时候还给人家街门上写过对子哩。村西头么,让我想一想。一想我就想起来了,西面子有老王的丫头梅梅哩,梅梅走路沙啦沙啦的,不用说是个大尻子……这样说来说去,三多你是不是愈听愈不明白了?让你爹我再好好想一想,三多,哦——想一想我就觉得么,刘家巧兰……哦,她应该已经十五岁了,好像已经上初中了吧!你说咱们沙洼洼谁家的丫头上学上到初中了?没有,一个没有。刘歪脖写字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个屁大的功名。要搁过去,人家刘歪脖咋说也算个秀才吧,现在不行喽,只能年年过年给人家写写对子了。”
  说到这里,马善仁的话被马三多无情地打断了。
  马三多说:“刘巧兰也会写对子,我还看见她写了一个脸盆大的字哩,比她爹刘歪脖写的还大。”
  马善仁咳了一声,又反过来把儿子的话打断了:
  “还有哩,还有你二叔的丫头杏花,让我算一算,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再翻一圈……午马未羊——杏花今年应该十八岁了……”
  马三多又打断了马善仁的话:
  “杏花的鼻子又扁又平,像脸上趴了只癞蛤蟆。”
  马善仁有些不悦地对儿子说:
  “杏花是你亲亲的叔伯妹子,你咋能这样说杏花哩?”
  马三多悄声说:
  “刘巧兰的两条辫子又黑又长,她的鼻子像熟透的李广杏一样发着透明的光。还有她的嘴,你不知道她的嘴有多小,她的小小的嘴是红的……我都说不上来了。她穿着一件红棉袄,她每天上学走在路上,都像飘一样。爹,她浑身上下都红红的。”
  马善仁轻轻叹了一口气,两只眼球在黑暗中艰难地转动着说:
  “哦——”
  马三多又说:
  “爹,你现在说一说,咱们沙洼洼谁最好看,谁最漂亮?”
  马善仁毫不犹豫地说:
  “当然是刘歪脖家的巧兰最好看最漂亮了。”
  马三多说:
  “这一回你真的说对了。”
  马三多无限温和地向马善仁身边靠了靠,他觉得他爹今天的话听上去比什么时候都要温暖。
  早晨,鸟叫声已经在屋檐下稀落下来了,马三多还没有起床。马善仁发觉儿子的表现有些反常,就站在炕沿下,摸了摸儿子的头,对他说:
  “三多,你该起来了,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也已经出来了。”
  马三多在被子里蜷了下身子,对马善仁说:
  “爹,我不能起来。”
  马善仁已经坐在炕沿上了,他说:
  “这一夜你已经睡够了,太阳都出来好长时间了,你该起来啦,羊哇牛哇都要饮水喂草哩。”
  马三多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说:
  “爹,我尿了。爹,这么大了我却尿在炕上了,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马善仁的手伸进了儿子的被窝,他枯瘦的手指头很快感觉到了什么。他说:
  “娃子,你没有尿床,那不是尿。”
  马三多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说:
  “不是尿我就可以起来了,我以为我自己尿炕了哩。爹,其实我没有尿炕是不是?”
  “你没有尿。”马善仁说。
  穿上衣服后,马三多又惊讶起来:
  “我没有尿,炕上咋会有一坨湿的?”
  马善仁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
  “你想媳妇了,三多,你该有个媳妇了,要不你过一段时间就会这样尿一次。”
  马三多愤怒地说:
  “说来说去还是说我尿炕了,你是个瞎子你能看见个啥。”
  说着,马三多拿起手边的枕头,用力砸在了马善仁干草样纷乱的脑袋上。
第十章
  这一天,刘歪脖用他惯常握毛笔的那只瘦手,狠狠地抽了刘巧兰一个嘴巴。抽了刘巧兰一个嘴巴之后,他的脑袋在那段歪脖子上抖了几下,嘴唇紧跟着打架似的哆嗦着,又伸手一把薅住了刘巧兰的头发。
  “跪下”,他对刘巧兰说,“你给我跪下。”
  刘巧兰闪着幽光的黑眼睛里涌上一层淡淡的水雾,犹豫再三,不得不在她爹面前跪下来。
  刘歪脖两片紫黑色的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说:
  “你肚子里的……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刘巧兰什么也没说,把头垂了下去。
  刘歪脖急了,又揪起刘巧兰的脸,掴了她一个大嘴巴。
  刘巧兰用双手捂住被他爹打疼的脸,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之前的几天,传说刘巧兰的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城里男人被公家抓起来了。原因是他把班里几个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这其中,就包括刘巧兰。
  要不是已经有一个女生肚子已经大得锅一样从身体上凸了出来,男老师的劣迹很可能还不会被发现。
  这事传到沙洼洼,又传到刘歪脖耳朵里的时候,刘歪脖有些不相信。直到这天中午,他发现刘巧兰趴在屋后菜地埂上呃呃干呕哩,他这才迷迷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呕完了,刘巧兰又飞快地从身旁的杏树上捋了一把刚刚落花的青皮杏子,一枚接一枚地丢进小嘴里,贪婪地大嚼大咽。
  看到这些,刘歪脖就相信那些传说了。
  刘歪脖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脑袋简直成了个被捅了一棒的蜂窝,乱得不行,吵得不行。要不是旁边有棵树让他扶了一下,他非一头栽过去不可。
  “老师叫我到他屋里去,”刘巧兰哽咽着说,“他说:‘刘巧兰,你的毛笔字越写越好了。你看,你所有的字……老师都给你打了圈,这些黑色的字和这些红色的圈圈相配多好看呀。巧兰你坐,你不要老是站着。’老师没有叫我刘巧兰,他叫我巧兰了。他说:‘噢,这里还有一块糖哩,你看这糖多好啊,你吃这颗糖吧。’说着话,老师就一下一下把糖纸剥掉了。那是一颗圆糖,那是一张透明的糖纸包裹着的圆丢丢的糖,大小和丸药差不多,但肯定不是丸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丸药一样的糖,更没有吃过……老师把糖喂到了我嘴里。我本来不想吃,可是我的嘴却张开了,老师就把糖塞了进去。那时候我听到老师像犁过地的牛一样粗粗地喘了几口,气都喷到我脸上了,热烘烘的,还有一股生葱的味道。我一眨眼,老师就把我抱住了……他用他的嘴把我的嘴给堵上了,他的舌头像蛇一样钻进我嘴里,那颗糖被两个舌头搅了一会儿,就变小了……”
  刘歪脖问:“还有哩?”
  刘巧兰接着说:
  “接下来……老师把我放在了他铺着花布单的床上。我推了老师几把,我说:‘老师,不——’老师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老师的一只手就开始解我的衣扣了,我推开老师的脸,喊了一声‘老师——不——’,老师说:‘巧兰你不要喊……你不要喊……不要喊……不要……’这时候,老师的另一只手已经把我的裤子脱下去了……”
  刘歪脖拍了一把桌子说:“不要说了,你不要往下说了。”
  刘歪脖一生气,脖子更歪了,脸也成了猪肝色。
  刘巧兰说:“爹,是你要我说的。”
  刘歪脖用手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丫头,你的这个老师是个色狼啊,你咋不骂他,你咋不掐他,你咋不咬死他?”
  说着话刘歪脖吭哧吭哧地开始大喘。喘了一阵他接着说:
  “你叫我在沙洼洼这块地面上怎么做人哩?丫头,你说,你给我说啊。你为啥不去死呀,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呜,呜呜——”
  刘歪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把自己哭成个泪人儿。
  坐在板凳上哭了一阵,刘歪脖就觉得更加伤心了,于是躺到炕上继续哭。这一哭他发现自己心里越发难受了,身子也跟着一抽一弓的,像一只刚刚放进油锅的活虾。
  刘巧兰跪在地上哭了一阵,觉得很委屈。看到她爹刘歪脖已经不理她了,本来害怕的刘巧兰,这时候却什么也不害怕了。
  不害怕了,她的哭声就戛然而止。从小到大她都听她爹的话,刘歪脖叫她什么时候练毛笔字,她就什么时候练,叫她什么时候睡觉,她就什么时候上炕。现在她爹反问她为什么不去死,这个反问句的意思,其实就是要她去死。这一点已经上了中学的刘巧兰是知道的。
  刘巧兰从地上站起来,扑闪着泪蒙蒙的眼睛,看了一眼蜷在炕上抽噎不止的刘歪脖,默默地跨出了门槛。
  那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刘巧兰沿着那条布满灰尘的村街,一路向西走去。
  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却无法阻止眼泪无穷无尽地流出来。她的泪珠像一枚又一枚小石子,悄悄越过脸庞,重重地砸在灰尘里。她向前走着,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人们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毛笔字写得非常出色,现如今传说已经被人搞大了肚子的漂亮丫头,看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摔在马路上,又被尘土吸干。
  刘巧兰出了村,一路向西走去。
  西边向前铺开的是一片大草滩,草滩中间,站着几棵大柳树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被斜阳的余晖染成了金色,和天边血一样红的颜色相比,金色在草滩上更加耀眼。
  这是一条金光闪闪的河。
  刘巧兰一路走着,一路情不自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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