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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5-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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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人死都死了,死了就算了,及早死早解脱、早死早投胎等等。跟着贺妈妈端两碗白糖开水上来,叫姐弟俩喝了。
“弯弯哩?”苏琴问。贺妈妈答道:“她已经睡了。”
“她怕不怕?”苏琴又问。贺妈妈回答说:“怕啥子唷,你爸你妈平日那么好的人,她不晓得怕!”
待贺伯伯贺妈妈下去了,苏琴对苏比说:“是贺伯伯把爸爸妈妈从上面取下来的,是贺妈妈给他俩擦洗身子,换的衣服和裤子,记住,比比,今后一定要报答贺家!”——说“上面”二字时,苏琴抬手指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苏比视线便跟着姐姐的手,去看天花板上的吊扇,心里十分的疑惑:这吊扇怎么就承受住了两个人的重量呢?
4:第二天上午,裕华纱厂来了许多人。来后窃窃私语,都说没想到,就这么自已上吊死了。苏琴的同学王金宝,暗示苏琴要少讲话或不讲话,免得被抓着把柄上纲上线。他要留下来帮忙理料后事,苏琴对他说可能对你影响不好,叫他跟那些人一块走了。下午,贺伯伯借来一辆板板车装了,姐弟俩和贺弯弯跟在板板车后头,就这样拉去火葬场烧了,然后捧回两个白色的骨灰罐。
无任何仪式,其过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文革”正轰轰烈烈,吊死两个旧职员,不足为奇。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贺伯伯抱他两个下楼。在楼梯转角处,怕被碰挂,换手那么顺了一下,白色的床单一个角就散开了。由此,苏比看见了父亲的舌头。抱母亲下楼,同样,苏比又看见了。长长的舌头茄子似的紫。父母本瘦弱,死了犹如空壳两具,贺伯伯抱得轻飘飘的——许多年后,讲当时感受,贺伯伯用的就是轻飘飘这个词。
安置好骨灰罐,苏比回学校去了,苏琴守在家里当了逍遥派。
白天,贺伯伯贺妈妈上班走了,苏琴关了大门和贺弯弯在楼上打毛衣,天黑了,两个在一张床上睡觉。渐渐有了传说,说青砖小楼楼上的窗户,夜里有两个鬼脑壳跳舞,鬼脑壳紫色的尺长舌头一伸一缩,还唱毛泽东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于是,胆小者夜里不敢单独经过这里。青砖小楼成鬼楼。
成为鬼楼也好,几乎无人来打扰。
王金宝来过几次,每次都说是路过。敲半天门,敲开了,苏琴站在楼下厨房那块空地与他说话,不递开水,还拉贺弯弯在旁。王金宝是裕华纱厂技校红卫战斗队的头头。动枪炮后,有次他敲门进来,把苏琴和贺弯弯吓一跳,他腰杆上别两颗手雷和一把大号驳壳枪。
5:青砖小楼倚长江南岸岸坡而建。一楼一底,苏家住楼上,贺家住楼下。两家人进出一个大门。楼梯转角下是共用的厨房。厨房里端有个小门。小门外是二十多米高的用条石垒的堡坎。因不断有水从这儿下去,堡坎表面布满青苔,条石的缝隙长两棵黄桷树。黄桷树不大,根却爬到河坝去了。
6:有遗书留给苏琴。按遗书所嘱,苏琴看后立马烧了。
五七年两口子差点成右派,那以后两个小心谨慎,厂里应该无宿怨。“文革”开始,两口子惶恐不安,干脆自行了断。其过程应该是这样的:男人的手,搭在女人的肩头上,登上独凳,用杈棍扠着麻绳从吊扇的叶片对过;之后,男人把杈棍递给女人,待女人把杈棍放好了,就拉女人上来。俩人背靠背,凳面小,两个相互帮衬着,把属于自己的绳套送到自已的颈项。
也许男人问女人:“好了吗?”女人答:“好了。”也许男人没问女人,女人也没有说好了,就那么心有灵犀地同时一蹬脚,独凳倒了,俩人悬了空。
吊扇上海货,木质的四叶片,叶片用绸缎包裹再刷中国漆;拉线开关,只有一个平稳的转速。是把真资格的老吊扇。这吊扇怎么就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哩?疑惑中,有半月,苏比不断想象和推敲父母上吊的细节,而且反复拷问其心理。结论是:父母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看过手抄本《一双绣花鞋》,其开端阴森的所在地,就是南岸河街。在自己房间东敲西打过,想找出联络图、密电码、绣花鞋之类。爷爷曾是裕华纱厂的股东之一,青砖小楼是爷爷抗战时置建传下来。十七岁的苏比,心境相当混乱,痛恨上辈人的历史背景,乃至在心里诅咒父母:你两个上吊死了也好!
所以那天追悼会结束,某司令对苏比说:“白人,你去拉个俘虏出来给我枪毙了!”故而没有犹豫或推诿,把枪一横,他顺手指了个俘虏厉声道:“你,给我出来!”——这俘虏就此完蛋。
7:除父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和执枪枪毙俘虏外,十七岁这一年里,苏比的经历太激烈,激烈得现在的人难以相信它发生过。动枪炮前杀钢钎时,苏比曾被另一派抓获。经许多的周折,这天下午,在南岸区区委区政府所在地的上新街的一栋大楼里,他身上脸上粘许多纸条被揪着推了出来。
这儿是个广播站,下面大街上听众多。是示众——当时两派都这么搞——得低头认罪或反戈一击以求生路。
苦苦笑一笑,左肩膀稍稍抖动一下,右肩膀跟着也抖动一下,酷似个服输认错之小丑,几个揪他的人便松了手。于是,楼上和下面大街上的人,全屏息睁着大眼看他如何表演。
出乎所有人想象,他高呼毛主席万岁,原地起跳。
跃过阳台栏杆,他直直从三楼而下,先是咔嚓一声担在行道树上,随之跌翻一转,手脚裹扯着树枝树叶,訇然落地。
奇迹出现了:无损伤。爬起来,撕掉脸上残余的纸条,他朝楼上的人打个榧子,跑了。
目瞪口呆。看他一溜烟跑不见了,看热闹的人方才议论纷纷。有人认得他,说他就是河街那个父母都上吊死了的姓苏的白人。有人说这白人命大,必有后福;有人说这白人聪明,晓得朝树子上跳;有人说白人喊了毛主席万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保佑这个白人。总而言之,所有在场人——不管是哪派的——都认为这是个奇迹,从三楼跳下来无丁点损伤,居然爬起来还朝上面打个榧子,跑了!
过几天,苏琴从贺伯伯嘴里听得此事,吓得差点脱气,好半天回过神来,立即拉贺弯弯去了上新街。
“天呀,多亏了这棵树!”苏琴围着救命树转了好几圈。
贺弯弯则想入非非,说苏比哥可以嘛,从三楼飞下来还跑脱了!
8:二〇〇〇年后的某一天,苏比和贺弯弯来到这棵树下东瞅西看。
是棵黄桷树,主干相当苍劲了,枝叶茂盛如盖,其间却有团阳光直直射下来,该是苏比当年身体折断其枝节,而留下的空缺。
“当时是不是计算了的,下面有这棵黄桷树,你才敢往下面跳?”贺弯弯问。
“记不得了。”过往岁月已成梦中之马,苏比似乎淡忘了。
贺弯弯又问:“传说你喊了毛主席万岁的,是不是真的喊了的唷?”
显而易见,贺弯弯这话有嘲讽揶揄之意,苏比却老老实实回答:“那时年轻嘛,真的喊了的!”
贺弯弯又问:“从上面往下跳,在空中是啥子感觉?”
正好站在那团阳光之中,是柔和的初春的阳光。苏比仰脸眯着眼朝上看,看了半天,方才淡淡地回答:“弯弯,我真的记不得在空中是啥子感觉了,当时好像没感觉吧,一下子就下来了。”
怕贺弯弯再问什么,苏比赶紧离开这儿。
9:一九六七年旧历闰八月,俗谚道:“闰七不闰八,闰八刀枪杀。”
动枪炮之后,说重庆局势腥风血雨不为过。南山是苏比他们这派的大本营,他们被赶出了市区。八月初某夜,另一派摸上山来偷袭,激战一夜,双方死了些人。天亮,山上开追悼会,除高音喇叭放毛泽东答李淑一的《蝶恋花》,会场两侧,悬挂的也是他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掩埋了战友,枪毙了俘虏,某司令决心打场反击战。由此,苏比领了任务,夜里潜下山来侦察。
任务完成,苏比顺道摸回了家。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一方面向姐姐报平安,另一方面想让姐姐和贺弯弯玩玩自己的手枪。一把伯朗宁小手枪。他甚至想带姐姐和贺弯弯下河坝去过过枪瘾,如可能的话。
苏琴开门,见了弟弟,高兴得了不得。苏比上楼,苏琴敲了贺妈妈的门,借两个鸡蛋,捅开炉子煮荷包蛋。煮好端上楼,见贺弯弯正在玩苏比的手枪,同时还惊诧诧连连说这么小的手枪呀!
生怕走火,苏琴要弟弟把枪收好。苏比回说关了保险的,没事。
自父母死后,这楼上毫无生气,看弟弟一边吃荷包蛋,一边和贺弯弯有说有笑,苏琴心里舒服极了。然而这是战时,苏比回家是深入敌占区。他已经暴露,并且有人跟了来。
苏比的荷包蛋还没有吃完,大队人马就到了青砖小楼外。门外的情况,被楼下贺伯伯发觉。他蹑手蹑脚上楼,把手指竖嘴上做噤声,见他们三人发愣,他就着急地用另一只手,指向窗外。
是宿命,大队人马的指挥者是王金宝。
他下令隐蔽起来,等白人出来再捉拿,务必捉活的!对他而言,此时此地微妙得很。他想来得巧妙点,等着后面的好果子吃。苏琴对他越来越冷淡,可貌由心生,他越来越喜欢现在这么沉沉寂寂的苏琴,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所以他不想伤着了苏比,还想掩饰自己参与了此事。总而言之,他知道苏琴为了弟弟会不顾一切,他得好好利用眼下这机会。他认为这机会是张难得的好牌。
10:为了弟弟,苏琴确实不顾一切。
苏比要开门冲出去,他不能把战场摆在家里。苏琴坚决地阻止了他。她要用调包计把楼外的人引开,让苏比从厨房小门吊下堡坎而逃。
危急之时,两个女人比苏比镇静,且顿生计谋。为了麻痹外面的人,苏琴一边装扮,一边和贺弯弯大声说话。穿了苏比的衣服,扎了皮带,把头发绾起来戴了苏比的军帽,楼上灯不关,下得楼来,贺弯弯还急中生智,去厨房拿根黄瓜斜插在苏琴的皮带上,当了手枪。之后,贺弯弯开了大门跨出去站定,伸脖子四处望一望,像个开路的前哨兵,她回头对门内招手道:“苏比哥,我们走。”
苏琴出来了,两个遮遮掩掩大步急走。
最初几分钟,王金宝也被她两个骗了,尾追而去。
贺伯伯忙开了厨房小门,叫苏比抓着那根他父母上吊用过的麻绳,从堡坎上往下吊。
走了三四十米,听见后面跟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紧,毕竟是两个平常女子,苏琴和贺弯弯忍也忍不住同时回头看。穿帮了。
“上当了,不是白人,是两个女的!”他们大叫,返身去找苏比。
苏比刚下到河坝,他们砰砰开枪从小巷撵下去。
苏比无路可逃,只有扑河。
重庆的地理特征是,在岸坡上多远,也能看清低度的河坝和河面的情况,夜里亦如此,因有两岸的灯火和水的反光。苏琴和贺弯弯返身追去,在一小巷的出口处,就看见无路可逃的苏比直端端扑了河,也看见跟去的枪弹打在河面溅起朵朵水花。一屁股坐在石梯上大口喘气,苏琴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完了,怕要到唐家沱收尸了!”——唐家沱,重庆专门收浮尸的地方,那儿是长江的一个大回水沱。
贺弯弯不以为然道:“苏比哥是野鸭子,淹不死的,这次肯定又跑脱了!”
挨苏琴在石梯上并排坐下,贺弯弯眼睛虽然死死的盯着河面,手却绕过去把苏琴腰上那根黄瓜扯了出来,递到嘴里咬得嚓嚓响。
11:隔一天,王金宝又来敲门。
苏琴叫贺弯弯下楼开门。
王金宝对贺弯弯说:“白人没事,我看见他凫到江北去了。”
“你能肯定?”贺弯弯问。
“肯定。我亲眼看见他凫过去的。”王金宝说。
贺弯弯不说话了。
“弯弯,你啷个不说话了哩?”王金宝就着急地问。
贺弯弯眼晴朝楼上看。
本想来解释,前天夜里如不是他用心良苦的阻拦,打起来,小楼恐怕要被炸塌,可苏琴连楼都不下,更莫说听他解释。王金宝便懊悔一张好牌被自己打臭,怏怏地离开小楼。
12:没有惊惶失措,苏比抓着贺伯伯递来的麻绳,中途借黄桷树的根为落脚点,荡几荡就荡到河坝。他手脚细长,动作简练,如不被发现,顺河坝往下到白沙沱即可返回南山。
可王金宝他们撵下河,他只有扑河。
这儿是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处,水的流速比枪弹还快。一个潜水,他已出去近百米。是熟路子,算看家本领。小时候,夏天天天在这儿放滩钻船肚皮或从高崖跳冰棍入水。又一次大放滩而已。自由式累了换蛙式,蛙式累了仰游。仰游是歇气。这时候,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水线在脸颊唇边起起伏伏,水流声像被掐着揪着,呜呜地传进耳膜。时不时,拖着红尾巴的枪弹从上空划过,无声无息,如同流星划过。简直附着在河面上了,天与地凝集成一个点,就悬在脑门处,宛若伸手可摘。可以这么说,十七岁这一年里,苏比的心境此时最为舒坦平和,他甚至奢想就这么躺着漂啊漂,漂出三峡,漂到大海去。
扑河前,听到追来的人中有王金宝,他知道王金宝想成为他姐夫哥,因而不大担心姐姐和贺弯弯。
鞋和枪不知在那儿掉了,苏比在江北溉兰溪爬上岸。见近处有个打水趸船,他一边抹头发上的水,一边踏上跳板往趸船上走。
跳板尽头站着个水手,待他走近了,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相貌平和,水手问:“从南岸凫过来的?”苏比点点头,同时说:“我的手枪掉在河里了。”
“掉了就算逑了,未必然你还有办法把它打捞起来不成!”水手话音硬朗,眼睛不怎么看人,跟着水手又说:“算你娃命大,你娃再往下漂,就漂到唐家沱去了。”苏比笑一笑,回说:“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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