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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霞姑娘 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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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很深的短堑壕把草地分割开来,堑场旁边堆起一堆新挖出的沙土,而从下面,从堑壕底下,有一些穆霞看不见的人在继续把泥土扔上来。旁边的稻草上,摆着一些塞得满满的、胀得鼓鼓的袋子和用粗麻布包起来的笨重的金属物。一堆篝火在燃烧,簧火上的茶壶早已噗哧噗哧地冒气了。一个宽肩膀、身体粗笨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假缎衬衣,没有系腰带,赤着脚,撒开双手,和衣睡在袋子上,很响亮地打着呼嗜。
穆霞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小溪走去。一团泥土从她脚下滚落下去,那个中年人惊醒过来,木然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了姑娘,于是死死地盯住她。
“谁?哪儿来的?……有盖着德国人图章的身份证吗?”他问声闷气地问道,声音好象是从木桶里传出来似的。
穆霞一声不响。她紧张地揣测着:这个人是谁?谁在堑壕底下干活?他们挖堑壕做什么用?“要沉着,要沉着!主要的是别让他们知道我害怕,别发慌!”
“您好!”她慢条斯理、声调和谐地说道,一面在脑子里准备对答,应付局面。
“大婶,你是什么人?立刻回答我,把你的号牌、或者盖有卫戍司令部印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那个中年人坚持道。他已迈开大步,摇摇晃晃地淌着水越过小溪向她走来。
“喝醉了。”穆霞心里断定。
两把铁锹从坑里扔了上来,接着伸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一个老头子呼哧呼哧地爬了上来,然后他抓住一个消瘦而显病态的小伙子的手,把他扯了上来,这小伙子有一条木制的假腿。
“‘大婶’?他说‘大婶’二字,这就是说,我装得不错。”穆霞一边想,一边盯着朝她走近的中年人,“跑吗?不,不是时候。他赤手空拳,况且喝醉了酒,要跑也来得及……莫非我们的独身大虾是对的,现在甚至连自己人也必须加以提防吗?”
醉汉在穆霞跟前停下来,一只沉重的手掌搭到她肩上。
“我是逃难的,亲爱的,给我点面包吧!”姑娘说道,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装成老太婆的腔调。
“给点面包?看见了吗,伙伴们,她想要点面包呐!唉呀……瞧,那边就是面包,在雨水里腐烂脱落哩。大婶,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全都拿去,我们舍得,都奉送给你。如今我们什么都舍得。反正我们的生活完蛋了。你看见吗?我们正在挖坟墓。我们在埋葬自己的幸福。一切都完蛋啦!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斯捷潘,斯捷潘,你尽胡说八道!” 断腿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叫斯捷潘的人警觉起来,他使劲将姑娘摇晃了一下,突然大发雷霆,在她头顶上挥动粗大的拳头。
“喂,把你的法西斯的号牌拿出来看看,要不我马上揍你一顿!’他将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一股熏人的酸酒气味扑向她的脸部。
穆霞厌恶得全身发抖。
“你干嘛吓唬她呀?她要什么东西?”那个老头子从小溪那边问道。
“一个女难民,你瞧,她要面包……在这儿瞎逛,可又拿不出号牌来。”
“你就给她一点吧!你舍不得,是吗?去那里掏点儿面粉放到她袋子里去吧。”
“你给她掏……她正好可以去告发呢1 也许她是个盖世太保?好吧,缺德鬼,把你的号牌或者身份证拿出来吧!”
“我没有身份证,烧掉了,跟房子一块烧掉了,通通烧掉了。”穆霞喃喃地说了起来。并且准备托出她的可怜的故事来。
斯捷潘推了推她:“行啦,走吧!我自己的痛苦已经够受了,还能听别人的……等一等,把你的小袋子取下来吧!”
穆霞赶紧把肩上背着的袋子取下来递给他。斯捷潘又涉过小溪,打开一个袋子,用双手把面粉捧到小袋子里。而面粉从手指缝里洒落下来,掉在沙土上,风儿又把它吹到草上,吹向溪边,一层淡白色的面粉宛如春天树上的花絮,飘落在静静的水面上。
穆霍鼓起勇气,踏着石头涉过小溪。
“你干嘛把面粉洒得遍地都是?好好儿放嘛!”老头一边埋怨道,一边生气地瞧着洒满面粉的草地。
“你也舍不得啦?啊?”斯捷潘大声叫道,“你打算养活法西斯吗?不行,不能这样对待寄生虫!”
他开始怒气冲冲地用赤着的脚踢袋子,而且越踢越猛,可是袋子一动也不动。这下使醉汉勃然大怒,他从地上扯起袋子,喘着粗气,然后把袋子举起来,打算将它扔到水里去。没有腿的小伙子以出人意料的力气使劲抓住他的手。
老头子小心地把地上的面粉一掬一掬地捧了起来。
“你别跟袋子逞威风,最好还是去跟法西斯战斗吧。”他嘟嘟囔囔。
“别再纠缠啦!”斯捷潘困乏地反驳了一句。看得出,他已从醉态中清醒过来了,腼腆地看了穆霞一眼,发现她眼光中有一种责备的神色,于是,他象是要表白自己似的说道:“我喝醉了酒。说实在的,我已经灌了三个星期的黄汤了。心里窝着一团火,喘不过气来……我叫斯捷潘·科托夫,过去是一名集体农庄庄员,一个公民,可现在成了受人驱使的一匹骑马,还编上了号……成了一匹马。”他把挂在身上那佩十字架带子上的一个小牌子扯下,摔到地下,发疯似的将它踩进沙土中。
一直在冷眼旁观穆霞的那位没有腿的小伙子,用根棍子把号牌挖了出来,递给姑娘看。这是一块不大的、涂得很脏的胶合板,上面用火烙着一只展翅的老鹰,它的爪子钩住一个卐字,号码是1850。
“大概你还没见过号牌吧,女公民?”老头子苦笑着说道:“见识见识吧,如今给我们戴上什么啦……你从哪儿来?要是你连这些法西斯的玩艺儿都不知道,你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吗?”
老头子现在也在审视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姑娘觉察到这一审慎而又警惕的目光,感到不寒而栗。
老头子用一种穆霞听不明白,含有特别意味的话语说道:“也许,你确实是天上掉下来的?啊7
也许,你是受人派遣来看看占领区的人是怎样受苦受难的?……说到人嘛,你瞧,”他冲着坐在袋子上的斯捷潘点点头,“看吧,人们都象野兽一样过日子呐。”
“别说啦,纳乌枚奇,”没有腿的那位小伙子意味深长地打断了老头子的话,他突然改称穆霞为“您”,问道:“或许您能给我们讲讲前线上的情况吧,可以吗?”
这位没有腿的小伙子有一张十分聪明的脸。现在他已经是怀着希望的心情在打量着这位陌生女人。
穆霞明白了:他们不是把她看作难民,而是当成了别的人。当成什么人呢?她不知道,但是很清楚,对于这些人她是用不着害怕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同志们。我本人也想知道前线在哪儿哩。”她说话时,胆子大了一点。
“好吧,这是您的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没有腿的青年忧郁地说道。
“据说前线离这儿大约有四十公里,好象被阻在一条河上,已经打了三个星期啦,听说打得很厉害。”斯捷播应声说道。他坐在地上,摇晃着身子,用手掌捂紧醉晕了的脑袋。“揍这些法西斯,揍他们,可他们总在源源不断地把新的部队开上前线上去……各条大道都有……不,法西斯的兵力还没消耗尽,这只狗有力量,还有力量啊……他们是打哪儿弄来军队的呢?”
“我们会保证你,亲爱的,有吃的,”老人截住他的话。
他小心翼翼、一捧一捧地把面粉从袋子里掏出来,放进穆霞的袋子。他一边捧着面粉,一边说着话,抱歉地望着姑娘:“你是个姑娘呢,还是个妇女,没法弄清你这个人,一定是打那儿来的,”他用一只结茧的指头指着天空,“请告诉那边,就说我们正在上一堂严肃的政治课。”老头子朝醉汉瞟了一眼,只见他醉醺醺地、神情颓废地坐在那里,又补上一句:“对于某些想躲进树丛、坐待战争过去的人来说,这堂政治课倒是很有益处的。”
穆霞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信任地同她交谈。她担心节外生枝,担心对方突然明白过来,她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于是,她拿起那只已经变沉了的袋子,匆忙中道了声谢,就踏着石头跑过小溪,迅速朝森林奔去。越过篱笆的时候,她回头一望,看见一队妇女从村里走出来,正朝挖在溪岸上的堑壕走去,她们身上都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
姑娘心中的印象是矛盾的。她在竭力猜想:这些人把她当成了哪一方“天上来的使者”呢?在临别的时候,那位没有腿的小伙子说:“是这么回事,请转告那边的负责人,就说我们委屈求全倒是在委屈求全,但要让我们屈服下去——那可办不到!我们是决不会屈服的!”这些话的含义是什么呢?姑娘回想起那一股令人厌恶的醺人酒气,回想起举到她头上的那只粗大拳头,回想起醉汉斯捷潘那种抑制不住的狼狈而又绝望的神态,不由反感得直打哆嗦。但是,敌人被阻在离此处只有数十公里的地方,并且正在遭受重大的损失,很快就可以赶到自己人那里去了。这个消息在使她极为兴奋,以致她感到两边太阳穴上的血液正在欢快地奔流着。
于是,姑娘忘却了老妇的步履,一边哼着歌,一边精神抖擞地在林间大道上迈开了大步。
第12章
打从那天起,米特罗凡·伊里奇就不再害怕让穆霞去侦察了。
姑娘大胆地靠近村落农庄,来到边远农家小舍,敲这些农户的窗框。要是窗户里探出一位妇女的身子,她便乞求施舍,讲述她那一套悲惨的身世,经过多次复述,这个故事细节越来越生动,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人们相信了她。在那些日子里,家家户户都经历了类似的苦难,又怎么能不相信呢!女庄员们同情这位女难民,连声叹气,指引道路,总要给点吃的。有时还让她进屋去。有些人甚至要她在家里过夜。虽然他们知道,同那些没有德军卫戍司令部颁发的身份证的来历不明者交往,法西斯匪徒的处置办法只有一种,就是送上绞架。
穆霞每次潜入村子后,回到米特罗凡·伊里奇身边来,总是缄默不语,心事重重。她传达了途中的必需情报后,久久地保持沉默,眼睛望着燃完了的篝火,或者是观察天空中匆匆飘忽的云彩。
穆霞越是留心观察敌占区村庄的生活,就越相信这样一条真理:沦陷所造成的可怖境况使人们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了。他们更加忠实地恪守被占领军宣布作废的苏维埃法律。在这儿表面上看来十分涣散,而实际上暂时转入地下状态的集体农庄里,却严格地保持着以前的那种秩序。
现在,两个旅伴不再那么盲目地往前赶路了,不过他们仍然走得很慢。在所有的村子里,谁都不可能确切知道德国人的攻势究竟被阻于哪一线。但是,即使得不到准确的消息,也不难猜到,战线已经很近,激烈而顽强的战斗在那里进行。
汽车,摩托车,装甲车,大批步兵运输工具,配备有汽艇、小船、浮桥部件的工兵辎重车,摩托化炮兵,载有武器、弹药的运输车队,都在驿道和公路上排成一长串,川流不息地朝东驶去。而所有由东往西、或者方向大致相同的次要村道,则都被回程的医院救护车、载有伤员的货车以及运送技术装备被打坏、损毁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冬天的林中道路,不久前还长满青草,现在却渐渐被踏平,并且充满喧嚣声。舒适的汽车已经容纳不下伤兵,这些汽车都是从被占领的欧洲各国首都赶到这一森林地带来的。因此只好用敞篷卡车和从农庄征用的集体农庄货车来运送伤兵。还有许多伤兵在路边蹒跚而行,他们抓住拖运打坏了的坦克的牵引车,吊在踏板上,或者攀住汽车挡板,这些汽车装满了比他们更幸运的同伴。
甚至连最小的村庄都挤满了新调来的部队,或者因为设立野战医院而乱成一团。无论在什么地方,甚至在那些只有晌午才透进一线阳光的密林深处,都留下了残酷战斗的痕迹:烧毁的坦克,打烂的汽车,遍地核桃壳似的锈铁块,以及瘫在浸透油迹,烧焦了的土坑里的飞机残骸。
眼下只能穿过密林前进。即使是这样,只要听到一点点沙沙声,也不得不环顾四周,尽量躲开。有一次,当他们好象听见附近有人气喘吁吁地走动、有树枝被折断的声响时,他们在沼地小丘间的水洼里几乎趴了一个小时。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是一匹带着深色圆斑点的高大栗色马在边走边啃食青草。这匹马背上没有鞍子,却套着一副残缺不全的骑兵笼头。马儿孤单地边走边吃着草,不时地昂起头来,警觉地竖起耳朵,一发现有人,它就暴躁地发出喷鼻声,然后象只麋鹿一样奔逃开去,踏坏了一片树丛。这匹马的性子已经变野了。
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在一片枯死痹萎和被飓风刮倒的树木之间艰难跋涉的时刻,只有那间或随着东风传来的隐约炮声,才能给他们指引道路,鼓舞他们,使他们充满力量。他们倾听着炮声,恰如聆听朋友们的歌声,又好象在欣赏那使他们精神振奋,把期望和动气注入他们心田的进行曲。他们就这样迎着遥远的炮声向前挺进。满心盼望着尽快到达战线……
一天早晨,他们发现路上树木开始变得稀疏了。松树的林梢卷曲着,早已遮不住太阳。阳光照亮了不时碰到的零星的林中草地。在凋零的针叶树间,又生出了一些阔叶小丛树。昔日那柔软而潮湿的青苔——双脚往往悄无声息地陷了进去——已经被硬土所取代。硬土上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萎的松树针叶。帚石南②开始变成蓝色,长着枯萎的蜡菊的阴湿地随处可见。这些蜡菊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粉红色的,有的又是淡紫色的。后来三角形的枞材完全消失了,松林也变得稀疏起来。最后,在松林的尽头,展现出一片平坦的沼泽地,开阔而空旷。
【 ②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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