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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霞姑娘 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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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小妞儿,哈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然后飞快地跑去追赶他的同伙。
穆霞和老人把袋子捆好,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去。看来已经无处可逃:占领军显然已经遍布全城。于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又觉得灰心丧气,举步维艰,姑娘几乎是拖着他走。
他们走的这条路,正好经过市公共图书馆,他们只好从人行道走到马路上。忽然有人从窗子里扔出一捆书来。从市博物馆——这是当地地志学家们感到骄傲的地方——砸碎了的窗子里传来了敌人的歌声、沉重的皮靴声、以及砸碎玻璃的哗啦声。穆霞惊恐万状地打量着四周,可是米特罗凡·伊里奇似乎毫无察觉,只是顺从地背着袋子,用一种空虚而木然的眼光望着周围的一切。
“当你看报的时候,难道你会想象到竟是这样的场面吗?”他好似刚苏醒过来,终于开腔了。
穆霞不留情地催促老人:“听见火车站那边的枪炮声吗?那里有咱们的人,快走,快走!”
但是,通向车站的道路已经被敌人的坦克纵队切断了。于是他们决定到东郊去,到米特罗凡·伊里奇住的扎列奇叶去,那里是宁静的,既没有工厂、商店,也没有仓库栈房,而且德国人很可能还没窜到那里呢。德国人干嘛要到那里去呢?可以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小屋里等到天黑,然后赶着夜色逃出城去。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军人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拦住了他们。此人穿着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乌黑色制服,衣着考究,脸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刷亮,上了漆的钢盔闪闪发光,钢盔侧面画着两道银白色的闪电,与见过的德国兵截然两样。别的敌兵短外衣口袋上方绣的是一只展翅的老鹰,穆霞却发现这家伙身上绣着银白色的标志——骷髅和两根交叉的枯骨,和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一起,站在一幢木头小房屋前面用方块砖砌成的人行道上。全市居民都知道,功勋医生阿勃拉姆·伊萨科维奇·戈里德什坦就住在这里。
最近听说戈里德什坦重病在身,而且可能再也不能起床了。难道这两个穿着黑衣、宽肩膀的家伙是来抓他的?他们不时焦急地望着窗户,花边窗帘被风吹得轻轻地飘动着。
房子里发出东西被打碎的响声,还听到敌人重浊的吆喝声和脚步声,刻着花纹的台阶上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门坎上出现了一位穿着睡衣的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用衰弱无力的近视眼吃惊地看了看周围,宽大的前额上挺起一绺银发,穆霞一下子认出了这位名医。
医生站在台阶上,虚弱而又困惑地望着街上,望着望着,大概什么也没有看见。站在这位老人背后的第三个穿黑制服的德国人,向站在街上的那两个德国人挤了挤眼,举起冲锋枪,擦着老人的耳朵上方打了短短一梭子弹,医生向前一扑,一脚踩空,便滚下台阶,摔倒在人行道的方砖上。拉住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的那个军人,也照样举起冲锋枪,大概是想照样补上一枪。可是,姑娘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们想干什么,坏蛋?这是大夫,是医生呀!”
穿黑衣的高个子士兵低头望着这个瘦小而俊俏的姑娘,看样子不明白她想要他干什么。倒在柏油路上的医生仰起他那阔大的面庞,满脸伤痕。姑娘牢牢抓住那士兵的黑呢制服,拼命地回忆她在学校里学过的德语。唉,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痛恨自己当时没有用心上好德语课啊!她觉得,她能否记起必要的德语,能否让这几个暴徒明白他们肆虐的这个人是谁,将决定这个老人的生命。
发愣的瘦长条德国兵终于清醒过来,他依然亲切地微笑着,尽可能不过于粗鲁地将抓住他的手的姑娘推开。不过穆霞已经想起了一句必要的、她觉得是能够救命的德国话:“您干什么啦?这位老人是一位大夫,鼎鼎有名的俄国大夫!”
穿黑衣服的家伙到底掰开了穆霞的手。姑娘没有站稳脚跟,摔倒在人行道上,不过,她马上又爬了起来。她还在想,他们不明白他们侮辱的是什么人,她没有将这一点向他们说清楚,讲明白,所以她又向这些穿黑衣的可怕的德国佬扑去。
“他能给人治病呀……他能给人治好病呀!”
“他是个犹太人。”瘦高个士兵脸色阴沉地答道,然后用皮靴朝躺在人行道上的老人踢了一脚。
米特罗凡·伊里奇正想要扑上前去扶起这个不幸的老人,然而,第二个希特勒匪徒冲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拳,使这位出纳主任仰面跌倒在自己那只沉重的袋子上。医生的耳边又掠过一梭子弹,他跳了起来,睁大那双充血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发呆的眼睛,环顾四周,然后拔腿便跑。第三个德国法西斯匪徒又用一梭子弹挡住他的去路。
穆霞一筹莫展地向四周张望,在交叉路口的一角发现了一群上了年纪的德国兵。他们穿着灰绿色的、沾满尘土的、破烂的普通制服。这些士兵悄悄地交谈着。姑娘觉得,似乎他们在用谴责的眼光注视着这所小私邸近旁发生的一切。姑娘朝他们跑去,请求他们出来制止这种暴行。士兵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匆匆走开了,一边胆怯地回头看这些穿黑色制服的德国佬。穆霞紧紧地跟着他们,拉住他们的手。
“SS队员!”一个德国兵带着恶恨恨的神情,象骂街一样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同时斜睨着那些哈哈大笑、继续在街上追逐那位年老有病者的SS队员。
穆霞明白了:这就是党卫军,是报上连篇累续描绘过的党卫军,她跑到米特罗凡·伊里奇跟前,扶他站起身来。然后,两人头也不回地迅速跑开,为的是尽快离开这个依然响着枪声、恶毒的嘲笑声、叫喊声和口哨声的可怖的地方。
街上,一些穿便衣的人时而出现在这里,时而出现在那里,可是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行道上,那些被人丢弃的家庭用品比比皆是,这些东西不是弄得支离破碎,就是践踏得面貌全非。沿街的一条柏油路上,现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印迹,不知道是谁背着一袋面粉从这儿经过,根本没有留意面粉从袋子的小孔里漏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甚至害怕走进自己的房子,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没打开门锁,径自从篱笆门进入花园。花园里还有点儿闷热,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十分宁静,然而却没有一点儿生气。米特罗凡·伊里奇沿着蔬菜地吃力地一直走到长着“阿卡林”葡萄的向阳的那块地里,精疲力竭地坐到与碧绿的葡萄藤毗连的畦地上。穆霞扑倒下去,把脸埋在地上,整个身子紧贴地面,好象在寻求庇护,以避开周围所发生的那个既难以理解又十分可怕的非常事件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直到西沉的落日把一片片殷红的晚霞抹在曝晒了一整天的大地上空。
“穆霞,我真的想留下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轻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没有马上回答他。但是,当她抬起身来的时候,她那张被泥土弄脏的面颊上流露出生气而又坚毅的神色。
“快离开这儿!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喘不过气来啦……我简直恶心。”
她双肩抽搐,神经质的寒噤使她全身发抖。在夏日傍晚和煦的阳光下,这里毫无变化,她却感到象在地窖里一样寒冷,甚至牙齿也嗑得咯咯作响。
“走吧,啊?干嘛还要等?等什么呢?”
“不能走,只有等到天黑才能走,穆仙卡,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呀!”米特罗凡·伊里奇忧郁地回答道。此刻,他自己也渴望着尽快逃出城去。
两个人都不高兴地朝放在多节的葡萄藤和绿叶之间的褐色脏袋子瞟了一眼。
“我想,最好是到兹维亚金采瓦去,然后钻进大沼地。只好从森林里走啦,因为我们无权让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在路上发生意外。对,对,对!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哎呀,不是一样吗?!只是要快一点,快一点……”
米特罗凡·伊里奇把袋子仔细藏在篱笆脚下那茂密的、布满蛛网的覆盆子①丛中之后,就把穆霞让进了屋。该收拾行装上路了。他从储藏室找来两只打猎用的大肚背囊,开始仔细地收拾行李,好象他不是从敌人占领的城里逃走,而是和切列德尼科夫在休假日一起到遥远的湖区去长期钓鱼似的。
【 ①一种野生草本植物,形同草莓。——译者注】
穆霞没有动手帮他收拾行李。她坐在关闭的百叶窗旁,越来越焦灼不安。而老人却有意延宕,慢吞吞地把几小包内衣,一只打火机和一小瓶汽油,带盖的小行军锅,盐罐和茶叶缸子,钓鱼用具,以及其它看来根本用不着的物品统统往袋子里塞。
最后,老人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散发樟脑味的滑雪服和一双旅行用的钉鞋。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儿子们年轻时保存下来的。他劝姑娘穿上这双鞋子上路,而连衣裙和皮鞋则是多余的累赘,应当留下来。
可是穆霞生起气来:“要我穿上这个?让我象个丑八怪一样去见自己人吗?您这是怎么啦?”
她生气地在米特罗凡·伊里奇面前挥动着那双红褐色的粗硬的皮鞋。
“您要我把这双大怪鞋穿在脚上,是吗?好让大家来笑话我,好让人家说,穆西卡·沃尔科娃吓得发疯了……对不起,办不到……”她非常气愤地把皮鞋扔到角落里。
老人淡然一笑,不声不响地把旅行物品拿走了。
姑娘想了一想,然后把包袱里的东西塞进了给她的那只背囊,其中有连衣裙、皮鞋、两本小诗和一卷乐谱。他们把金银财宝分藏在两个背囊里,夹在其它东西之间。
然后,米特罗凡·伊里奇走开了。姑娘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张罗着,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从房里出来时,但见他穿一件用皮带扎得很紧的旧棉袄,一条肥大的呢裤塞进软绵绵的高统鹿皮靴子里,头戴一顶褪色宽边帽。穿上这身猎人装束,他显得又高大、又利落、又年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太阳尚未落山,即将收敛的夕阳余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把房间分割成几部分。现在,他们还不能离开,但又无所事事,这是最难熬的时刻。米特罗凡·伊里奇坐在一张陈旧的深圈椅中。以前下班回家,吃过午饭,他总喜欢坐在这张圈椅上看看报,打打磕睡。但是,现在他不象往常那样舒坦自如地安坐着,而是腰板挺直,神情紧张,活象一个在火车站上一分钟一分钟计算着候车的乘客一样。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穿上了赶路的行装,决不是。在这栋小屋里,他曾经居住过,教育过孩子,抚养过孙子。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主人,甚至连客人也不是,而是一个偶然误入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撵走的外人。
家在哪里?家在红军撤走的那个地方,银行财产运走的那个地方,切列德尼科夫所在的那个地方。
老人一边警惕地倾听从紧闭的百叶窗外偶尔传来的声响,防备着似乎就要闯进来的法西斯匪徒,一边回忆起革命胜利后头几年的情景。那时,切列德尼科夫还是一位年轻的布尔什维克演说家,他在一次群众集会上说服市民们在原来宽阔的“圣油女”市场街、后来更名为卡尔·马克思的大街上修建一所街心花园。
全城居民都聚集到这个从远古时候起每逢星期天和星期四农民的大车便排列成行的地方来了。人们掀掉鹅卵石路面,铲平草畦,种上从主教大人的花园里运来的白杨。后来,他们百般爱护、热忱关心着城里的头一桩公共事业。他们用喷壶、水桶、瓦罐给小树苗浇水,似乎在街上种的不是树,而是他们私人窗台上的凤仙花或者天竺葵。如同自己心爱的东西一样,这些小树抽出的第一批嫩枝,曾使人们兴高采烈;婆娑树影掩映着新建公园里的一条条绿漆长凳,也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欢欣。而现在……唉……
街心公园,哪里还有什么街心公园!出纳主任又想起市立理疗学院附属医院里那间光线充足的诊室,想起自己无力地躺在诊断床上,想起那些穿着浆洗得挺硬的白色工作服、象大理石雕像一样的医生和一位老大夫的狮子头来。这位大夫用手指熟练地叩诊病人的胸部,看起来似乎他干这件事是无心的,草率的。不过,不论是病人自己也好,还是被召来会诊的医生也好,都注视着老人那双丰满的手,等待着诊断结论。最后,大夫直起身来,把眼镜推到宽大的前额上,近视眼里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伸手扯平米特罗凡·伊里奇胸前的衬衣,轻轻地拍了一下病人的腹部,用亲切而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位科列茨基还可以钓到一吨鲫鱼呢!”米特罗凡·伊里奇当时感到,周围的人都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全城久负盛誉的这位老大夫,在他看来,的确是苏维埃科学威力的活的化身。
白杨树被砍倒了,患病的老医生穿着一件睡衣,也在满街颠踬,而那些披着黑皮的野兽,象小孩赶狗一样地追他取乐。他曾经救死扶伤的那栋学院大楼也在燃烧,被团团褐色的烟雾笼罩着,没有人去救火,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救火……打碎的玻璃遍地皆是,在脚下吱吱作响。人行道上到处扬着书籍,到处是几小时前人们还十分珍惜和需要的大量有用之物。在人们遗弃的住宅里怪影憧憧,一听到脚步声,它们便象耗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四散奔逃……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多么想苏醒过来,看到可爱的、习惯的世界啊!
“米特罗凡·伊里奇,您读过威尔士①的《两个世界的斗争》这本书吗?”
【 ①威尔士(1866—1946)英国著名作家和政论家。——译者注】
老人好象有人在他身边开枪一样地颤抖了一下。穆霞又问了一次。
“好象读过,记不清了……怎么啦?”
“这批畜牲在那边,”她朝城里那个方向挥了挥手,“他们象小说中的火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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