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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的爱 (Difficult Loves)作者:卡尔维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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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海滨浴场洗海水浴时, 伊佐塔太太遇上了一件麻烦事:当从深海游回岸边的途中,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游泳衣不在身上了。她弄不清事情是刚刚发生的, 还是发生得有一阵儿了,总之, 她穿的那件新比基尼泳装只剩下胸罩。可能是她臀部扭动时,扣子脱落, 那个像布条一般的三角裤衩从另一条大腿滑了下去, 也许正在她身下不远处往下沉呢,她试图潜入水中去寻找, 但没有成功。
这是正午时分,海里四处都是人, 有的大赛艇上,有的在小游艇上,还有的在游泳。伊佐塔太太不认识任何人。昨天, 她丈夫把她送到此地后立即回城里去了。她心想,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找一艘救生船, 或者找一个可信赖的男子,向他呼喊和求救,并要求他严守秘密。好在没有人怀疑她下身赤裸,因为她游泳时, 决不把身子抬出水面, 人们只能看见她的头和隐约可见的胳膊和胸部。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去寻求援救了。为了弄清别人的眼睛到底能看清她身体的多少,她时不时停下来,几乎垂直地漂浮着,以便窥视一下自己的躯体。她惊讶地发现,阳光照射在水面,又变成水下清澈的闪光, 她躯体上的一切在水中纤毫毕现。她急忙拢住双腿, 旋转着身体,试图不让自己的眼睛看到它, 但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她腹部光洁的肌肤在棕色的胸部和大腿之间显得白皙、醒目, 波浪的起伏和不时摇荡的海藻都不能混淆小腹以下部分的深色和浅色。伊佐塔太太重又以她那不伦不类的方式游动起来,尽可能压低身子,即便如此,每划动一下臂,她那白暂的全身就显出来, 轮廓清晰可见。伊佐塔太太心慌意乱, 急忙变换游泳姿势和方向,夹紧双腿在水中打转。想不到她一向引为自豪的玉体现在却成了她的巨大累赘。
正午已过,是吃午餐的时候了, 游泳者开始纷纷游向岸边。船只、游艇也不时从伊佐塔太太身边驶过。她研究船上男人的面孔,有时, 她几乎下决心向他们游过去,但是,他们眼神那邪恶的一瞥, 或者某种不友好的动作,都会吓得她逃之夭夭。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划着双臂,冷静地掩饿着已经很严重的疲惫。结伴而行的男人扬扬下巴或使使眼色,互相示意她的存在, 而单身男人则用一只桨刹住船,故意掉转船头,截住她的去路。她看见一个救生员经过,他是唯一乘船巡视海面、 预防出现意外的人,但此人嘴唇肥厚、肌肉凸鼓, 她连喊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幼想的救星应是一个最无个人情欲、几乎像天使一般纯洁的人,看来这样的救星是不存在的。
在绝望的幻想中, 伊佐塔太太所盼望的救星一直是男的,却没有想过女的,虽然和女人打交道, 一切都应该变得简单一些,但她与同性别的人交往太少。如今,还有一个不便之处:大多数女人都是和一个男人双双坐在小游艇上,她们忌妒心强,总是远离着她, 因为她那无可挑剔的躯体对她们便是一种挑战。有的船只驶过来,上面满是唧唧喳喳、兴高采烈的少女们, 伊佐塔太太想到自己那有伤大雅、 有损声誉的困境与天真无邪的少女们在情趣上相去太远,因而没敢贸然呼喊她们。有一位皮肤晒得黝黑的金发女郎倒是独自坐着一只赛艇驶过来,她神气活现,一定是去深海作裸体太阳浴的, 而她决不会认为这种裸露能算丢人或灾难。伊佐塔太太此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女人永远不会救她,男人又找不到,她感到筋疲力尽了。
伊佐塔太太及时抓住了一个铁锈色的小浮标, 要不然她会被淹死的。然而,从浮标那里游到岸边, 要付出惊人的体力。这时, 她看到一个穿长裤的瘦削男人站在一条停驶的汽艇上向海里张望, 站在原处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卷发男孩儿。伊佐塔太太用被水泡得起了皱、 变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头抓住浮票的螺钉, 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当她再交抬眼时, 看见那个男人和小孩都一起站在汽艇上,向她打手势, 似乎告诉她要老实呆在那里,挣扎是徒劳的。随即,汽艇飞快地开走了, 艇上的人头也不回一下。伊佐塔太太此时感到了末日的来临。。。。。。不一会儿,汽艇又开回来,速度比刚才还要快, 小男孩在船头扬起一条窄长的绿帆:一条连衣裙!
当汽艇停在她附近时, 瘦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拉她上船,同时用另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伊佐塔太太还没明白过来是自私回事,便已经上了船。一切忽然间变得这么完美,寒冷和恐惧已被抛诸脑后, 她的脸色很快从苍白变得通红。此时,她站在船上穿那条连衣裙, 而男人和小孩则背过身去,眼望别处。汽艇开动之后, 伊佐塔太太坐在船头,看到船底有一个潜水捕鱼的面罩, 明白了这了两人是怎样发现她的秘密的。刚才, 男孩戴着面具,拿着鱼叉,潜水游泳时看见了她, 便上船告诉了那个男人,男人又下水看了一遍,然后, 他们示意她等待,不过,她当时没看懂。他们急忙向港口驶去, 跟一个渔妇要了一件衣服来。伊佐塔太太心想, 这两个人看到她现在穿着衣服, 说不定脑子里正竭力回忆刚才在水下看她时的情景呢,不过,她并不感到难为情, 反正总得有人看见,她倒高兴恰是被这两个善良人看见, 他们一定会感到新鲜和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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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诗人出海
小岛的边缘嶙峋高耸。长在海边的低矮的灌木丛密布其上。天空中海鸥飞过。小岛离海岸很近,却荒凉而无人问津:半小时内你能驾着划艇绕它一圈,或者划橡皮艇也行,瞧,就象正在靠近的那只,上面还有一对,男的沉稳地划着船,女的舒展全身,晒着太阳。他们越划越近,男的用心听着什么。
“听什么啦?”女人问。
“寂静,”他说。“岛屿的寂静你能够听见。”
事实上,每种寂静都包含着细微的声响织成的网,这张网又将寂静罩住:岛屿的寂静有别于周围大海平静时的寂静,植物的颤动、鸟鸣或者翅膀的拍打会从中掠过。
岩石下方,近来一直波澜不惊的水面碧蓝碧蓝,阳光能直射它的底部。悬崖外部洞穴张开大嘴,现在橡皮艇上的这两位就懒洋洋地打算进洞探险一番。
这一片意大利南部的海岸还没有遭受旅游业的影响,他们两位是从别处来的海滨浴者。男士名唤乌斯耐利,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女的是戴丽娅,一个大美人。
戴丽娅是意大利南方的崇拜者,感情甚至近乎狂热,躺在船里,她热情不减地谈论着每一样她所看到的事物,也许还略微带有一丝对乌斯耐利的不满,这家伙什么都不懂,而且看来还不象她这般充满理所当然的热情。
“等等,” 乌斯耐利急唤,“等等。”
“等什么呀?”她问。“还有比这儿更诱人的风景吗?”
他呢,由于天性和所受的文科教育的关系,对感情和别人的话是持怀疑态度的,比起鲜明无误的美,他更习惯去发现潜藏着的蒙昧的美,所以他一直处于警觉和紧张的状态。对他而言,幸福是一个瞬间,那时你会深深地屏住呼吸。可自从他和戴丽娅相爱后,他发现他和世界的这种谨慎含蓄的关系受到了威胁;当然他不打算责备谁,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眼前的幸福。现在他充满警觉,仿佛周围大自然呈现的每一分瑰丽,海水层次分明的蓝色,海岸由青转灰的色调,鱼鳍在光滑的海平面上的点点闪烁,都是对更高妙的美的呼唤,而极点处,无形的地平线将如同牡蛎张开它的壳子,现出一颗截然不同的星球,或一个闻所未闻的词语。
他们划进洞里。洞口很宽敞,仿佛进入了浅绿色的内湖,头顶上是岩石构筑的巨大穹隆。他们继续前进,前方收缩成一条黑暗的通道。乌斯耐利拿小艇绕圈子,感受光线变幻的效果。光线穿过粗糙的洞口,将明暗对比的色彩照耀得异常夺目。波光粼粼,盘旋向上的光芒和后方柔和的阴影争夺着空间。反射在两旁石壁和穹隆上的波光水影倾诉着流水动荡不定的本性。
“在这里你能感受到神的力量。” 戴丽娅感慨说。
“恩,” 乌斯耐利以此作答。他很紧张。由于习惯于将感觉付诸言辞,此刻他很无助,无法找出一个词来。
他们向更深处划去。小艇经过一片露出水面的岩石,随着船桨的曳摆,光点一会出现,一会消失,它们变得越来越稀少,其余都是浓重的黑暗。船桨时不时地会打到石壁。戴丽娅回头看去,只见洞口圆形的蓝色天空不停变换着外圈的形状。
“螃蟹!好大呀!那边!”她惊呼,支起身来。
“……蟹!……边!”响起了回音。
“回音!”她兴奋地说,并开始在凝重的穹隆下呼喊:祈祷啦,诗句啦。
“你,你也快喊!许愿呀!”她对他说。
“喂……”他喊,“嘿……回音……”
小艇经常擦到石壁。越发黑暗了。
“我害怕。天知道有什么动物……”
“我们会有办法。”
乌斯耐利意识到他正划向黑暗深处,仿佛深水的鱼避开光照的海水。
“我好害怕;咱们回头吧。”她坚持说。
他其实也不习惯恐惧的滋味。他掉头划去。当他们返回洞口,海水变化成深蓝色。
“这里会有章鱼吗?”她问他。
“有你也能看见。水这么清。”
“那好,我要游个泳。”
她从船沿滑入水中,离开小艇,在湖中畅游起来,她的身体时而显现白色(仿佛光线将身体的颜色全部剥离),时而又是水的蓝色。
乌斯耐利不再划船;他屏住了呼吸。对于他来说,和戴丽娅相爱总是如此,洞穴中的水面如镜,一个言语无法企及的世界。为此他从不写爱情诗,一首也不。
“靠近些,”戴丽娅喊他。她边游边把遮胸的衣布脱了下来,丢进船里。“等一下。”她又把腰底下的布片解下,递给乌斯耐利。
现在她全裸了。她胸和臀的雪白肌肤反而很难看清,因为她的整个躯体象水母那样放射着淡淡的蓝光。她在船的一边缓缓地游着,她的头部(表情庄重得像雕像,颇为好笑)刚好浮出水面,不时又现出肩膀的曲线和打开的手臂的柔和线条。另一只臂膀做着抱水的姿势时,胸部被遮住又展露,乳房绷得很紧。她的双腿不停打水,使光滑的小腹漂浮起来,肚脐就好象沙滩的一道浅痕。折射在水里的阳光摸抚着她,仿佛为她做了件新衣,又仿佛是再次除去她的衣装。
她的泳姿幻化为舞姿:浮于水中,她向他绽放开笑容,她的肩头和手腕曼妙地旋转着,时而膝盖一撑,弓起的脚掌就踢出了水面,象极了一条小鱼儿。
船里的乌斯耐利却仍保持着高度警觉。他明白生活如此的恩赐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特权获得,就好象他们无法睁眼直视太阳灿烂的核心。而核心内只有寂静。这一刻的内容难以用任何方式表达,甚至记忆也不能将它留住。
戴丽娅开始改游仰泳。在洞口仰面向着太阳,她手臂轻轻地划动,她身下海水的蓝色由深入浅,而反光越来越耀眼。
“注意!穿上东西!有船过来!”
戴丽娅已经躲进岩石群,天空明晃晃的。她钻进水底,举起她的胳膊。乌斯耐利把零碎的那几片衣饰递了过去;她系上它们,再游回船里。
开过来的是渔民的船。乌斯耐利认得他们,这是一群穷人,鱼汛来的时候就逗留在海岸上,枕着岩石睡觉。他向他们划去。那边划桨的是年轻人,他因牙痛而面色阴沉,一顶白色的水手帽斜盖着他眯缝的眼睛,他那么用力地划着,仿佛这样能帮助他减轻牙痛;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无望的例子。船尾坐着老人;他墨西哥式的草帽仿佛为他瘦长的身子平添了一道光环;他从前或许会因高傲而瞪大的圆眼现在醉意朦胧地眨巴着;黑色不减的下垂的胡子底下是圆张的嘴。他正在削鲱鱼的鱼鳞。
“打到多少啊?” 戴丽娅问。
“只有很少一丁点,”他们回答。“年头不好。”
戴丽娅喜欢和本地人交谈。乌斯耐利可不。(“和他们在一起,”他曾说,“我的心情总不能轻松。”接着他耸耸肩,就不言语了。)
小艇靠到了渔船旁边,渔船褪色的油漆夹杂着开裂的口子,一块一块的油漆弯曲着。被绳子系着的船桨随着船体的每次转动和陈旧的船板磕磕碰碰;木椅底下,生锈的船锚与四把钩子胡乱堆放在柳条筐中,筐子外壳结着天知道什么时候干枯的红色海草;而边沿挂着木片的成堆的渔网下面,深灰或者淡蓝色的鱼儿喘着气,闪着光,发出阵阵腥味;在三角形的红色血块下方,鱼腮仍然在一鼓一吸。乌斯耐利没说啥,可这人类世界的紊乱与痛楚和他方才感受到的自然的静美对比太鲜明了。在那里,语言失去了作用,而此处语言狂暴地涌入他心头:讲述老渔夫的庑子的词汇,讲述他刮得不干净的瘦削面庞的毛发的词汇,讲述鲱鱼每片银鳞的词汇。
又一艘船被拖上了岸,架在木桩上;船的影子里伸出沉睡中的男人裸露的脚后跟,他们刚刚打了一整夜的鱼;近旁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脸影模糊不清,正把罐子放在用海草点燃的火上,扬起长长的浓烟。这道海湾的岸边布满灰色石块;那些晃动的色彩是正在玩耍的孩子,尖叫的姐姐看管着小弟妹们,岁数大的活泼的男孩子穿着用成年人的二手裤子改做的短裤,在水石之间上下奔跑。更远处是一条笔直的寂寞白沙滩,远远消失在甘蔗地和荒地那边。有个青年男子身着端庄黑衣、头戴礼帽,肩膀上架了一根拐杖,拐杖的一头挂着一个包裹,正沿着海滩徐徐前行,脚底溅起细碎的沙砾:他应该是来自内地农村的农夫或牧师,参加完某个集市,现在为呼吸轻柔的海风来到这里。还有逶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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