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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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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级站下面是几块秧田,秧已长好高了,碧青碧青的,秧田边是一个小池塘,一塘的荷花。可是有一半荷叶却枯了,分明得很。长大后我看过油画,那种色彩,就像一幅油画一样,天是又高又蓝,那枯荷和青荷对比强烈,颜色非常真实。
我被呛得头闷鼻酸,耳朵嗡嗡响,脑袋感到一跳一跳,大大的。我眼前印着荷塘里的那幅画,心中忽然有了小小的惆怅。陈义富和周保华在水中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出神望去,感到相当虚假,仿佛是透过镜子在看。这时小锅子走了过来,他一把拽起我,说,走,到下面看看能弄到藕不。
下面池塘水并不清,因为是死水,水面上有不少长腿的蚊子,还有水蜘蛛。我在岸边犹豫,小锅子说,没事没事,脱了裤头下去。于是我便把裤头脱在岸上,爬进水中,一人抱住一支荷梗崴了起来,脚指头崴泥,崴过了淤泥,下面可是硬得不行,我们又憋气下去摸,还是硬得很。水蚊子和水蜘蛛在我们身边爬得到处都是,这会儿我忽然感到屁股里痒痒的,我伸手去摸,一个软软的东西在往里拱,我使劲拔出一看,妈呀!是一只蚂蟥,已拱进去了一半,吓死我了,再一看,我和小锅子腿上都是蚂蟥,我们拼命逃上岸去,那些蚂蟥还在我们腿上趴得好紧,于是噼噼叭叭,我们互相打着,那些该死的东西,蜷着身子落到地上,我们可不敢踩它,我们赤着脚,那个软绵绵的东西,还不腻歪死人。
我们回到上面,见陈义富和周保华都呆立着,他们都爬到岸边的水泥坝上来了。我见陈义富眼若死鱼,还正想笑,周保华说,张……张……张大头下、下去了!半天没上来,我们在等他……陈义富仍呆立着,是的,陈义富完了,是他从大闸的顶上把张大头推下去的。还是小八子有经验些,他拎着裤头,一拍屁股,妈呀!还……还不快叫人,我们几个孩子猛醒过来,拎着裤头四散开来,奔下大坝,拼命喊叫,来人啊,救人啊……
可是并没人来,在这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县城边上人烟稀少,除了几个拾荒的花子,大坝上空无一人。
水上的人(白塔河边船上的人)来了。他戴着一个像防毒面具似的东西,下水了。他在水中待了很久,有时一口气下去,半天半天没上来。岸上站满了人,这时天都快黑了。
张大头终于被弄了上来,那个人轻轻托着张大头,像托着一个假人。那个人说,头卡到石头缝里去了。人是倒立着插在水里的。
我们几个孩子都呆了。陈义富眼似死鱼。从此之后,陈义富眼角老有屎,眼似死鱼。冷小七子一指陈义富:“你要枪毙了!”陈义富死鱼眼转动了一下,半天没有话,忽然憋出一句:“他是畏罪自杀。”
五
陈义富当然没有被枪毙。他父亲是革委会主任。公安局调查,说是张大头自己滑入水中。找我们去我们也是这么说的。陈义富自己说,他是在后面做了个推的动作,可手并没有靠到他,张大头自己想跳,他就跳下去了。
张家死了人,可张家还是很低调,他家还是很安静,似乎比原先更是没有了声息。张家爷爷还是整天躺在阴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在算计着反攻倒算。用陈义富的话说“盼望着哪一天能变天”。
张家是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他家多少年都订一种叫《参考消息》的报纸。我是同龄人中知道《参考消息》比较早的人,根源就来自于张家。我们县里,有个姓周的收垃圾的人,也是个坏分子。每天上午十点多准时拖着那臭烘烘的垃圾车来他家看报纸。其实张家门口的垃圾池里垃圾并不多,不需要每天拖的。他清理完那一点垃圾,就坐在张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看就是老半天。我中学学会了一个成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从老周身上理解的。“臭味相投”,也是从老周身上得到的形象。老周没有眼镜,他把整个脸贴到报纸上,仿佛要把报纸吃掉。靠这么近看报纸的人,我之后几十年的岁月里是再也没有见过。他嘴里嚅动着,一点声音没有,只是嘴嚅动着。老周个高有一米大几,可腰弯得厉害,可能是与他的工作有关。他身上整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味,那真是难闻。因此他嘴虽嚅动,可身边并没有人,只是苍蝇围着他,似乎挺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张大头死后,我们有好一阵子不敢去洗澡了。这年夏天忽然流行养金鱼。街上忽然有一天出现许多卖金鱼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金鱼是从哪里来的(我现在到花鸟鱼虫市场,见到那些小金鱼仍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满县城的人都卖这种鱼,大盆小盆的。金鱼花花绿绿,几十只挤在一个盆里,热热闹闹。我们也是忽然就喜欢上养金鱼,每家都弄个玻璃缸,花几毛钱,买金鱼养了起来。
不去洗澡,大中午的,我们便没了事。我和陈义富、周保华、冷小七子就在大街上转悠,我们溜到老龄委,见那些办公室的窗子开着,就够出里面的曲别针和墨水瓶,塞在口袋里带回家。有一天,周保华说,公安局宿舍有一个人家门口大缸里,养了几条漂亮的金鱼,那金鱼有这么大,周保华比了一下。他比也是白比,我们还是不知道多大。陈义富说,多大,有鲫鱼大?周保华仍用手比,陈义富说,滚你妈的,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们偷偷溜进公安局,来到后面的家属区。一九七〇年代的家属区简朴单纯,几排瓦房,家家一个纱门,纱门关着,里面门开着,大人们都在午睡。门前高大的梧桐树,门口花池里杂花丛生。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周保华手指指,我们看到花池旁一口大缸,于是轻轻走过去。屋里的鼾声高低有致,平缓安详,我们便很放心。金鱼的主人正沉浸在梦乡呢!于是我们走上去,把手伸到水里,缸沿青苔遍布,几双孩子的手可不管这些,在水里一气乱搅,那几条硕大的金鱼被搅翻了上来。我逮住一条拔腿飞跑,陈义富可能也是逮到了,也跑了起来。周保华还在后面,这时我们听到在沉寂的夏日的中午,有一个声音爆炸开来:都给我站住,不然我开枪打死你们……
我们可管不了了,拼了命跑,那爆炸似的声音一波一波跟在我们后面,仿佛要缠住我们的两条腿。
绕过两条小巷,我们奔回了堂子巷。刚到家门口,见到老周正坐在张奶奶家门口泡桐树下脸贴着报纸,他听到我们声音,之后便明白了意思。他嗫嚅的嘴有了声音,不大,也像张家人说话似的。
老周说,要读书……不能偷窃……
陈义富停了下来,老周便捧着报纸不动了。陈义富迎上一步,死鱼眼一瞪:“呸!”一口痰就到了老周身上。我和冷小七子也呸呸呸呸呸……老周快要被溺死了。
这年秋天张家的那棵葡萄树死了。葡萄树是慢慢死的。我看见这棵葡萄树从熟了果子就快要死了。这年夏天我们邻居并没能吃到张家的葡萄。那些葡萄都烂在了树上,一个一个往下掉。夜深人静,半天会听到一声“扑哧——”,我知道又掉下一串熟烂了的葡萄。有时白天,我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前,望着张家院子里的这棵我熟悉得同自己一样的树,常常出神,小小年纪,我有了忧伤。
六
仿佛有人拍了一下手,几个孩子忽然一下都快要长大了。我是从冷小七子的喉结上发现自己长大的;从陈义富公鸭似的嗓音中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变了。我们依然还到北塔河去洗澡,只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不再赤裸着下身,而是穿上了洗澡的短裤,我发现小锅子他们到处长毛了。小锅子的八子胡一撇一捺,像个小汉奸。许小二子腿上的毛很重,像一个从山上下来的野猴子。
张奶奶家来了个女孩,刚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人,她来了就插到我们中学,在我的隔壁一个班上课。后来我似乎知道了一些,她叫季晓琴,仿佛是张奶奶的一个侄孙,家在一个叫南通的地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里来上学。
她一来就融进了张家的生活。先从走路开始,她无声无息,一点声响都没有,像一只胆小的猫。她刚来我非常瞧不起她,一个小丫头!还来到地主家。这个时期我们不知道谁带的头,忽然喜欢上了练功。我们以许小二子家为据点,每天黄昏练功,举石担子(一种土杠铃)石锁和哑铃,总能把自己弄得满身臭汗。
我那时已十五六岁,可个头矬得很,还死要面子,睡在板凳上,卧举可以举一百二十斤,挺举也有八九十斤。其实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也落下了一点病根——小肠气。许小二子家四个光头,没有女孩。老大长我们几岁,我们的练功,可能就是受老大的影响,夏天的黄昏,老大穿一件汗褟子,胸肌和膀子上的肌肉动动的,那时我们每家都在井里打水吃。一般人家都是用一根扁担挑着,而大许却是用两只膀子提着两只大铁桶,膀子上肌肉滚圆,他提着水,路也不好好走,而是肩膀两边一晃一摇,脚下的腿有点罗圈。他在我们县的堂子巷一带,几乎是个名人了。一般孩子见到他都规规矩矩,有稍不懂事者,大许眼一瞪,便也立马老实起来。而我们却仗着大许的势,仿佛大许的功夫也在我们的身上。
有了大许的影响,我们每天下午便集中练功。许家是安徽宿州人,靠在淮河的北面,说话有些侉,不知怎么的,来到我们这个县城定了居。那时我们也不知道宿州在哪里,只觉得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们喜欢在他家练,还因为他家的面食非常好吃。他家多吃面食,尤以馍好吃,有时把馍放在煤球炉上烤焦,吃那焦皮,香脆无比。许老二的妈妈长得周正白净,人又很安静慈爱,对我们小孩又多爱意,我们练功,她在一旁洗衣缝补(孩子多,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有时就一边为我们烤馍。我们在她家有高大泡桐树的小院子里大喊大叫,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厌我们,而是为我们凉上白开水。
我们练功的时候,有时季晓琴到井边提水或倒垃圾,正好从许家门口过,她就停下来,看上一会儿。她看的时候,我正好躺在宽板凳上卧举,她虽走路没有声音,可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我一下子就举了起来。一百二十斤,我一下子就举了起来。
一个夏天的黄昏,就这样过去了。
几场秋雨之后,许家院子里泡桐的紫红色的喇叭状的大花落了一地,夏天过去了,秋风带来了寒意。许家的妈妈不断地扫着院子里的泡桐花。
七
转过秋天我们升入了高中。学校似乎开始抓得紧了。我们中学教学楼窗子上的残破的玻璃全都换了,所有的教室都换了日光灯,晚上恢复了自习。
我依然晃荡着膀子,可又似乎多了点忧伤。我们已很久不去洗澡,冷小七子高中没上就进了他爸爸的搬运站拉板车去了,陈义富响应他爸爸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剩下小八子、小锅子也不太见面。学校大广播经常播一些班级情况,有时也播一些抒情散文。有一天播了一篇《教学楼的灯光》,作者是季晓琴。我家门口的人写的作文在广播里播,我只是感到好玩儿,可那些优美的字眼还是感染了我。
我对季晓琴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原来我也是天天见到她,有时她出门上学,正好我也出门,我走在她后面,那时无所谓得很。记得刚开始,我并不怕她,我还在她身后扔过石子呢!我用脚把石子往前面踢,她知道后面的动静,仍不紧不慢地走,好像不知道似的。可忽然不知怎么的了,我走在她后面有了些慌张,好像怕被人撞见。我又没怎么?我怕什么!可我无法控制,我就是有了慌张。
刚开始我并没发现,是我几天见不到她心里就空空的,才使我发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人就是不高兴。于是我便有意等她出门,之后在她后面走。可真走在后面,我又慌张得很。她在前面安静地走着,两条小辫在肩上磨擦,她身影很单薄,可那张脸却涨红得不行,仿佛喊着叫着,告诉人她身上的青春的信息。她在前面头发上夹着一个发卡,脸上的眼睛迷迷蒙蒙的。我走在她后面,一慌张就使劲咬自己的手,把左手的手背咬得惨白。
晚上我做作业,会不期然地有一股忧伤袭来。我有时叹一口气。我就是从那时起得了偏头痛。我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我使劲想,后来头就疼了。
有一天我刚出门,老周来收垃圾了。我见老周在垃圾池里捡了个发卡,我一眼便认出是季晓琴的。我虽然想不起来她的样子,可我一见到她的东西,我一眼便认得。我对老周说,这个东西,是我家的。老周说,还不太坏,我女儿可以用。我对老周说,是我家的。老周不信。我说是我妈的。老周说你妈还用这种发卡啊!我讲不过他,我说反正是我家的。我从老周手上一把抢过发卡。老周被我推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了。我心里还堵呢!我同老周翻脸了,这个老周太不近人情了!
从那之后我就经常到垃圾池里去翻,抢在老周前面,省得同他啰嗦。有时翻得次数多了,我就装着倒垃圾,我原来很少去倒垃圾的,可是后来我家的垃圾都是我倒了。我有时一天倒好几次。为了掩饰自己,我有时就装着找自己的东西,嘴里自言自语:掉哪去了呢?掉哪去了呢?其实并没有人来问过我为什么,只是有一次许小二子问我:“你找什么?丢了东西么?”
我假装说:“我钢笔丢了。”许小二子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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