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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利夫人的秘密 [英]瑪麗.伊麗莎白.布雷登-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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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克尔爵士举起手来,仿佛他要吩咐侄儿住口似的;但这傲慢的手软弱地放了下来,无力地下垂在身旁了。他站在炉火照亮的房间里,身体僵直,一动也不动。
  “露西!”他大声叫道,其声音之痛苦,仿佛一拳打在那些听到的人们的震惊的神经上,就象一头受伤野兽的哀号一样,使听到的人们为之痛苦万分。──“露西!你告诉我这人是个疯子吧!我的心肝,你就这样告诉我吧,不然的话,我会宰了他!”
  当他转过脸来面对罗伯特时,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仿佛他仗着他高举的手臂的力量,居然真的能把那控诉他妻子的人打倒在地似的。
  但爵士夫人在爵士的脚边跪下了;她置身于从男爵及其侄儿之间,后者以手掩脸,站着倚在安乐椅的靠背上。
  “他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爵士夫人说道,“他并不是发疯发狂!我请你来,是为了我要向你把一切隐瞒起来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应该为你感到难过,如果我办得到的话;因为你一向待我很好,万分的好;远远超过我应得的爱护;然而,我办不到,办不到──我能感觉到的,仅仅是我自己的苦恼。我好久以前跟你说过:我是自私自利的;我现在仍旧是自私自利的──我在苦恼的处境里比以往更加自私自利了。幸福而富裕的人会同情别人。我嘲笑别人的痛苦;跟我自己的痛苦比起来,他们的痛苦似乎小得多哩。”
  爵士夫人最初跪下时,迈克尔爵士曾试图扶她起来,劝她别下跪;但她开始说话时,他就在靠近她下跪处的一把椅子上落座了,他探出脑袋静听那些可怕的话的每一个声音,仿佛他整个儿身心都化成听觉了。
  我必须把我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你;我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为什么我竟变成了一个悲惨的薄命人,最好的指望,也不过是容许我逃之夭夭,藏身于世界上某一个凄凉孤寂的角落里。我必须把我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你,”爵士夫人重复说道,“不过你也无需担心我会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这段往事,对我自己说来,向来不是我但愿记住的什么愉快的事情。我记得我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我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我自然而然会问的问题,但愿上帝保佑我吧!我问的是:我的母亲在哪儿?我朦朦胧胧记得一张脸,跟我自己现在的脸相象的一张脸,在我比婴儿稍为长大一点儿的时候打量过我;然而我突然瞧不见这脸了,而且从此永远看不到这脸了。他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出门去了。我心里不快乐,因为负责照料我的女人是个坏脾气的女人,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个寂寞的地方,是汉普郡海滩上的一个小乡村,离朴次茅斯大约七英里光景。我的父亲在海军服役,只是偶然来看看我;几乎把我完全丢给那女人去照料了,又不按规矩经常付钱给她;我父亲的汇款迟迟未到时,她就拿我出气泄愤。所以你由此看得出来:我从幼年时候起,就早已明白穷苦是怎么一回事了。
  “也许,我之所以时常提出同样的问题,问起我的母亲在哪儿,主要是由于我对凄凉的生活不满,其次才是出于奇怪的感情冲动。我得到的总是同样的答复──她出门去了。当我问起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时,总是告诉我说:那可是个秘密。当我逐渐长大,能够懂得‘死亡’这个词儿的意义时,我问:我的母亲是否去世了?这就告诉我道:
  ‘不,她没有去世;她病了,她出门就医去了。’我问起她病了多久了,这就告诉我道:她病了好几年了,自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她就病倒了。
  “最后,秘密终于水落石出了。有一天,我又拿那个老问题去麻烦我的保姆,其时我父亲汇来的款于所欠尾数极大,保姆的脾气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刺激。她大发雷霆,她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个疯子,住在四十英里外的疯人院里。她刚说完这话就懊悔了,她赶紧告诉我,这不是真话,叫我千万别相信这话,叫我千万别提到她讲起过这件事。我后来发现,我父亲曾要她十分庄严地许下诺言:永远不把我母亲的命运的秘密告诉我。
  “我恐惧地沉思着我母亲发疯的问题。它日日夜夜萦绕在我的思想里。我老是给自己描摹出这疯女人的图画:穿着折磨她四肢的丑陋袍子,在独身牢房似的小房间里往来蹀躞。我夸大了她的处境的可怕之处。我根本不知道疯狂有各种不同的程度;经常在我脑子里出没的形象,是一个心神错乱的、凶猛狂暴的人,如果我进入她够得着的范围,她就会扑到我身上,把我杀死。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日长夜大,我终于弄得经常做恶梦,我在恶梦里感觉到我母亲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喉咙,耳朵里还听到她疯话连篇,于是我在痛苦的恐怖中大叫大喊,在深更半夜里惊醒过来了。
  “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来付清了他欠保姆的债,把我送进学校去读书。由于他无力偿还这笔债,他把我留在汉普郡的日子比他原来打算的时间要长得多。所以我在那儿再一次感受到了穷苦的辛酸,而且由于我的父亲没有钱,我就险些儿在粗俗的乡村孩子中间长大成为一个愚蠢无知的姑娘。”
  爵士夫人停顿了一会儿,但只是为了吸一口气,因为她一直讲得很快,仿佛急于要把这可憎可恨的故事讲完,了却这一段心事似的。
  她仍旧跪着,但迈克尔爵士也没有嘱咐她站起来。
  他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正静听着的究竟是什么经历?是谁的经历,又将落得一个怎样的结局?这不可能是他妻子的经历;他曾听她简单地讲起她的青春时期,他相信她的话就象相信上帝的福音一样。她曾经讲给他听一段十分简短的、幼年丧母的经历,一段隐遁在英国寄宿学院里度过的、修道院式的、漫长而安静的、毫无色彩的青春期的经历。
  “我的父亲终于来了,我把我所发现的秘密告诉了他。我说到我母亲时,他十分激动。他并不是世界上通常所说的一个好人,但我后来知道他曾经十分热爱他的妻子;他心甘情愿地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自命为她的保护人,他是为了挣钱养活这疯女人和她的女儿,出于无可奈何,才去当兵的。所以,我从这件事情上再一次看明白了:穷苦是件何等令人心酸的事。我的母亲,原是可以由她忠诚的丈夫来亲自照料的,却只好交给一个雇佣的护士去管她了。
  “我父亲在送我到托尔奎去上学之前,带我去见我的母亲。这次母女相见,至少有一个效果,它驱散了经常使我害怕的思想。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由热心的看守者监护着的、满口疯话、身穿紧身背心的疯子,而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气的女人,她轻飘飘的似乎象只蝴蝶,金黄的鬈发上缀着天然的鲜花,跳跳蹦蹦的向我们走来,她以容光焕发的微笑和欢乐而滔滔不绝的闲谈欢迎我们。
  “但她并不认识我们。随便哪一个进入她那四室周围园子的门户的陌生人,她都会用同样的态度跟他说话的。她的疯狂,是由她那发疯而死的母亲遗传给她的疾病。我的母亲,一直到我诞生的时刻,曾经是,或者曾经显得是精神正常的;但自从那一刻以后,她的智力就衰退了,终于变成了我所看到的那个模样。
  “我带着我所知道的这点情况走出了疯人院,而且我也明白了,我可以指望从我母亲那儿得到的唯一的遗产──必定是疯狂!
  “我走出疯人院时,脑子里记住了这点情况,还记住了一件事──这是一个不能泄漏的秘密。我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可是我感觉到了这个包袱的全部沉重的压力。我得对我母亲的疯狂保守秘密;因为这是一个可能对我今后的生活产生不利影响的秘密。我得记住这一点。
  “我确实把它记得牢牢的;也许正是它使我变得自私自利和冷酷无情;因为我假定我是冷酷无情的。我逐渐长大时,人家告诉我:我是俊俏的──美丽的──可爱的──迷人的。开头,我漠不关心地听这些话;但,逐渐逐渐地,我贪婪地要听这些话了;我开始琢磨:尽管我生活里有这么一个秘密,但在世界上这个凭运气中彩的大赌场里,说不定我会比我的同伴更加顺利。我懂得了每个女学生以这种或那种不明确的方式迟早会懂得的道理──我懂得了:我一生最终的命运全靠我的婚姻来决定;我也得出了结论:如果我确实比我的同学生得俊俏,那么,我的婚姻应该比她们任何人都美满。
  “我离开学校时,还没有满十七岁,脑子里存着这份心思;我跟着我的父亲住到英格兰的另外一端,他已经退休,领取一半的薪金,在怀尔德恩西定居下来,心中考虑的是那个地方物价便宜,算得上百里挑一。
  “那个地方确实是百里挑一。我在那儿还没住满一个月就发现:
  即使是最俊俏的姑娘,也要等候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嫁得一个有钱的丈夫。我但愿把我这阶段的生活草草表过;我认为我是十分卑贱的。迈克尔爵士,你和你的侄儿,生平一直是富裕的,你们能凭你们的身价鄙视我;然而我十分明白,贫穷会多么严重地影响一个人的生活,我忧心忡忡地瞻望着我那受贫穷严重影响的未来生活。最后,有钱的求婚者──闯荡江湖的王子──来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痉挛地发抖。没法儿见到她脸上的变化,因为她的脸固执地俯向着地板。在长长的忏悔过程中,她从来没有抬起她的头来;在长长的仔悔过程中,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被一滴泪水打断过。她必须讲的话,她都是用一种冷冰冰、硬邦邦的语调讲出来的,倒很象是某些犯人对监狱牧师所作忏悔的语调,至死也还是顽固而又温怒的。
  “闯荡江湖的王子来了,”她重复说道,“他叫乔治。托尔博伊斯。”
  自从他的妻子开始忏悔以来,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第一次恍然大悟了。现在他开始明白一切了。一堆没有注意的字和忘掉了的情况,以前仿佛毫无意义、不值得留神或回忆的,现在却闪电似的想起来了,鲜明强烈,仿佛它们就是他过去生活中起主导作用的事件。
  “乔治。托尔博伊斯先生是一个龙骑兵团的旗手。他是一位有钱的乡绅的独生子。他爱上了我,在我度过十七岁生日三个月之后,他同我结了婚。我认为我是爱他的,就象我对一般男子所能达到的那种爱情一样;迈克尔爵士,可及不上我对你的爱情;因为你娶我时,把我抬举到了一个很高的社会地位,那可是他永远没法儿给予我的。”
  美梦破碎了。迈克尔。奥德利爵士记起了近乎两年以前的那个夏日黄昏,他第一次表白了他对道森先生家的家庭女教师的热爱,他记起了那时兜上他心头的、懊悔与失望的那种忧心冲忡、不寒而栗之感;他觉得当时的那种不祥之感,倒是以某种方式朦胧地预兆了今夜的痛苦。
  然而,我不相信,他即使在痛苦之中也完全感到了那不折不扣的意外之感和彻底的嫌恶之情。(一个善良的女人逾闲荡检,竟变成一个失足者,丈夫为了自己的荣誉而势必与之离异,这时就感觉到了这种嫌恶之情。)我不相信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确确实实一向对他的妻子深信不疑。他曾经爱她赞美她;他曾经被她的美丽所陶醉,被她的魅力所迷惑;然而,夏季订婚之夜兜上他心头的、那种缺点儿什么之感,那种朦朦胧胧的失落和失望之感,却或多或少有点儿清楚地从此一直伴随着他。我无法相信一个诚实的人会永远真的被虚伪所欺骗,不论他的头脑是多么纯洁和单一,不论他的天性是多么单纯地信任他人。表层的自觉自愿的信赖下面,自有一种不自觉的不信赖存在着;任何主观意志的努力也克服不了它。
  “我们结了婚,”爵士夫人继续说道,“我十分爱他,在他手中有钱的时候,我的爱情足以和他共度幸福生活;当我们在欧洲大陆时,我们按照最佳规格旅游,老是住进最好的旅馆。然而,当我们回到怀尔德恩西、同爸爸一起生活时,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乔治渐渐变得郁郁不乐、沮丧万分,老是想着他的困难,而且显得对我也不关心了,我心里十分不快乐;似乎这桩美妙的婚姻归根结蒂不过是给了我十二个月的欢乐和奢华的生活。我恳求乔治去向他的父亲呼吁;但乔治拒绝了。我劝他设法找个职业,他失败了。我的婴儿诞生了,而曾经对我母亲产生致命影响的危机,也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逃过了危机;但,我恢复正常后,也许变得更加烦躁了,更加不想在这世界上艰苦奋斗了,更加变得为贫穷和无人照顾而怨天尤人了。有一天,我果然大声地辛酸地埋怨起来了。我责备乔治。托尔博伊斯冷酷无情,竟让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同贫穷和苦难联了姻;他对我大发脾气,跑出屋子去了。我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我床边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告诉我他要到英国的对跖地去碰碰运气,不成富翁决不再回来见我。
  “我把这种行为看作是一种遗弃,我心里怨恨极了──我由怨而恨,我恨这遗弃我的人,他居然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衰老酗酒的父亲和一个需要扶养的孩子。我不得不为维持生活而艰苦工作,在辛辛苦苦的每个小时里──还有什么劳动比家庭女教师沉闷的苦役更累的呢?
  ──我认识到了乔治。托尔博伊斯还在赡养费上做了件亏待我的事。
  他的父亲是有钱的;他的妹妹生活得奢华而体面;而我,他的妻子,他亲生儿子的母亲,却成了个苦力,永远跟赤贫与微贱联姻的苦力。
  人们可怜我;而我却因他们的同情而憎恨他们。我并不爱这孩子;因为他已经成了压到我肩膀上的一个沉重的负担。我血液里的遗传因子,在此以前一直没有露出过什么征兆或迹象;但这时候我却变得往往一阵子又一阵子的暴跳如雷和伤心失望。逢到这种时候,我感觉我的头脑首先失去平衡,我生平第一次越过了分隔理智和疯狂的看不见的分界线。我看见我父亲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恐惧而惊惶。我已经明白,只有抚慰疯子和小孩时才象他抚慰我那个模样儿,我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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