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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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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子

  齐大元的反击来得十分迅速。令程怡和左君年都没料到的是,首当其冲的竟然是卢晨光。卢晨光一直尽力低调行事,还和贺仲平保持着比较友善的私人关系——但组织部调动陈秀的事,到最后一刻才跟他摊牌。
  贺仲平回避了亲自通知宣传部部长的场面,而是让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来转告宣传部。告知之后,下午就要在常委会讨论,同时调动的有十多个干部,宣传系统的有三个,陈秀就在其中,从绵湖晚报社调动到对台事务办的对外交往处,级别上是持平的,但实际权力、待遇都是天渊之别。
  这件事简直比撤他宣传部部长的职还让人恼火!
  干部科科长还喜滋滋地解释说:“台办比报社可好多了,做报纸责任大,担的心思多,又辛苦,起早贪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休假。台办那里主任是空缺的,锻炼一年,提拔起来就是正处……”
  卢晨光只得苦笑。换一个干部,或者会作如此想,但这个调动,对陈秀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陈秀是他见过的最热爱新闻事业的女人。即使报社工作没黑没白,熬得她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她还是一头抱怨,一头热火朝天。抓到一条好新闻,半夜三更就给人打电话,兴奋得像刚拿到一盒糖的小孩子。他认识她时,他还只是新闻科科长,她比现在的左昀大不了几岁。
  那年绵湖发生了特大洪涝灾害,江心洲被淹,武警部队到洲上转移灾民,他这个科长领着一群记者跟到现场去采访,乘坐一艘小艇,风大浪急,开出不多远,风势加大,暴雨倾盆而下,小艇在数尺高的浪里颠簸跳跃,看起来随时有覆没的危险,同行的一个武警也神情异常紧张,嘱咐所有人把救生衣穿好,有人去问船长是否回航,船长说,船若在此刻掉头转身,正好迎了风势,极容易翻船,只能硬着头皮朝前开到岛上再说。
  四报三台的记者们统统脸色煞白,抱着救生衣,欲哭无泪,惟独陈秀还撑得住,靠在船头围栏上,还有闲心拿着相机抓拍大江里的惊涛骇浪。他由衷佩服这个有点疯狂的女人,有意站到她身边,随时准备拉她一把,她感觉到了他的关切,抬眼朝他嫣然一笑,被雨水淋得湿漉漉、浸得红彤彤的脸如此一笑,宛如晨露下盛开的月季,他不觉呆了!陈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脸去,透明的耳根“腾”的晕红起来。
  卢晨光不是没考虑过离婚,但随即就传出了他要提宣传部副部长的消息,而陈秀也被提拔为晚报新闻部副主任,在这个时候闹出绯闻,两人的政治前途都得葬送。更何况,卢晨光还有个儿子。
  这一蹉跎,竟然过了10年。
  他不胜感慨地看着放在眼前的人事任免通知。
  宣传系统里这次被调动的三个干部是陈秀、关天圣和电视台的副台长费清。这个安排分明是刻意的。
  陈秀调往台办,接替她位置的,竟然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关天圣。按照刘幼捷上次传来的消息,就是关天圣到齐大元跟前去打小报告的。
  费清算不上和他卢晨光有多亲近,他是搞新闻专业出身,自恃才气,为人颇有几分狷狂,所以市里的头目不喜欢他,但他在全国电视新闻评比中拿过多次大奖,也算是名记。为了笼络他,便给挂了一个副台长的职务。许多涉及地方的负面新闻,都是他顶风而上进行曝光。这一次程怡检查北城拆迁工作,卢晨光知道他一准感兴趣,便指派他参与报道。果然,拆迁工作的电视报道被他做成了一个系列,从背景挖到工程质量和价格水分,辛辣、煽情、警醒、翔实,老百姓天天追着要看后续报道,电话一直打到宣传部来,夸这条新闻贴近生活,贴近百姓。而费清这次的调动安排比陈秀还要糟糕,调动他到宣传部外宣办做副科长。
  这次任免连动三名新闻干部,用意太明显了。凡是替程派出力的,统统打压,而齐大元麾下新招募的走狗,立即升迁。影响还不仅仅限于三个人的人事调动,更要命的是这样明显的升降带来的政治后果。此风一出,谁还敢公开站出来去揭露鑫昌的黑洞?谁还敢刊一条与齐大元的意志相左的报道?
  卢晨光比谁都清楚程怡和左君年这一边的力量有多孱弱。一无财权,二无人事权,他们所能利用的资源极其有限,舆论造势并无多大实际作用,而且还往往引来对方的疯狂反扑。除了舆论监督,民情民意,他们还有多少可调动的能量呢?现在,这么一点可怜的力量也迅速被剥夺了。
  你程怡不是会作秀吗?给你把舞台拆了,没了抬轿子吹喇叭的,你一个人关到家里唱独角戏吧。
  卢晨光捧着头发呆,苦苦思索着下午的应对办法。按照常规,调动他分管范围里的干部,他的意见应该占很大分量,分管宣传、教育和文化的左君年也该起决定作用。但,那只是常规而已,人家现在已经不跟你来常规武器了。
  看样子左君年和程怡还没看到文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们俩人,办公室的门却被人大力推开了。
  费清是个个头矮小的胖男人,厚墩墩的胸脯“呼哧呼哧”的大起大落。“卢部长!”他气冲冲地说,“我听到确切消息,说要调我到宣传部外宣办?!”
  卢晨光看了看手上的文件,满嘴苦涩地说:“好像是……不过我也是10分钟前才拿到通知。”
  费清气得满脸通红,看样子也根本不相信卢晨光的话,他一甩手把背在身后的挎包拖到面前,卢晨光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开一步,费清把包拎起来,朝他办公桌上一抖落,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堆各式各样的本本儿,全是获奖证书。
  “在白绵,你能找出第二个拿过这么多奖的人,我立即辞职!”费清直着脖子嚷道,“我一个电视人,跑到你宣传部来坐什么办公室,当什么小科长儿?!我就喜欢做电视,我就要做电视!你们把我就地免职好了,我还做我的记者去,甭叽叽歪歪地捉弄老实人,叫我当什么机关干部!我做不来,我伺候不了大人,我上不得台面!”
  卢晨光好容易抓住他连珠炮中的间隙,赶紧高声喝住他:“不是我要调你来宣传部的!你听清楚没有?这件事还没有最后讨论,我现在正在想办法!”
  费清怀疑地看着他:“你替我想办法?”
  卢晨光闭了闭眼睛,以极大的耐心解释道:“组织部突然发这个文件过来,我也措手不及,我认为你是个很好的专业人才,放在专业岗位是最好的安排……”
  费清立即转嗔为喜:“本来就是嘛!”他转念一想,又回过神来,“卢部长,要调我的消息前几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会不知道?”
  卢晨光脑袋又“嗡”了一下,好嘛,全世界都知道要动他卢晨光的下属了,他自己却是最后才知道!一瞬间,他觉得双腿发软,不得不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扬起脸诚恳地对费清道:“干部调动有时候是很复杂的事。要调你的事,我确实是刚刚知道,下午常委会才正式讨论,你不用急,我会替你讲话的。”
  听到了允诺之后,费清才算平息了情绪,嘟嘟囔囔地收拾起了桌上的证书走了,临出门还是又丢下一句:“要是真的不让我干电视了,我立即就辞职,到省台或者央视打工去!”
  卢晨光只得苦笑。同样的一句话,好几年前,他也听陈秀说过。陈秀和关天圣竞争副总编之位那段时间,思想压力特别大。关天圣做新闻的指导思想和陈秀冲突很大,保守求全,而陈秀却求新求变。听说关天圣要做自己的顶头上司后,陈秀当时就说:“如果在《绵湖晚报》干不下去了,我就辞职去南方的媒体。”
  想了很久,卢晨光站起来朝贺仲平的办公室走去。看到卢晨光时,贺仲平露出热情而诧异的笑容,卢晨光心里只得苦笑,贺仲平真是白绵官场的第一人精啊。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调令一发到宣传部,他卢晨光非得来找他,却装得特清纯特无辜,就等着他开口求他。
  官场上,在完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去求人。完全有把握的事,也不会去求人。做人难,难就难在可与不可之间。厚起脸皮、放下尊严告求一番,若事情办了还好,事情若又不办,自尊和面子矮下去的这一层,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补得回来。
  “仲平,这事你得帮我。”卢晨光压根儿不想问为什么不先和我通气这类的废话,索性把话挑明了,“一下动我盘子里的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平时无论业务能力还是组织能力,都是有口皆碑的,这个安排完全说不过去,要是通过的话,我这个当部长的谁还肯跟我卖命干活?”
  贺仲平收敛起了笑容,斟酌了一会儿——卢晨光没有和他说废话,他也就没有必要兜圈子了:“你该知道,这事不是我的主意。”他推心置腹地诉苦道,“我这个组织部长,不过是别人手里的章把子。”
  “你说不说话,还是不同的。”卢晨光逼近了一步。
  贺仲平闭上了嘴,手里翻弄着那份文件,过了一会,才吐了口:“三个人全动,那也不大可能,但三个人都不动,也不可能。”
  卢晨光点了点头,眼里露出真诚的感激之意。
  贺仲平审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名单:“你想动哪个?”
  卢晨光差一点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刹住了:“下午开会前我来找你,我回去把他们三人的具体情况再研究研究。”
  在去找程怡和左君年的路上,卢晨光就猜到他们会说什么了。程怡和左君年都约略知道他和陈秀的事。两人都不赞同。只是,不赞成的出发点却背道而驰,程怡觉得男人不应该这么放纵自己的感情,左君年却认为他不应该拖拖拉拉不离婚。
  “情况已经很显然了,”左君年不假思索地说,“陈秀是这一次任免的主要目标,要让齐大元在这个事情上让步,希望渺茫。”
  卢晨光苦恼极了:“陈秀又没卷到机关里的这些矛盾上来,为什么要针对她!”
  程怡和左君年互相对看了一眼,卢晨光知道他们没说出来的话,无可奈何地说:“是我害了她。”
  下午,常委会的议程进行得异常激烈,讨论到电视台副台长费清的问题时,卢晨光把费清的证书和最后通牒重复了一遍。
  “费清确实是个才子,”卢晨光公允地指出,“而且,如果这么调动他的话,他肯定会辞职跑掉,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了,一是白绵的人才损失,别的地市会笑我们连这么个大牌记者都容不下;二是他跑去省台和央视的话,那边肯定有人要他,他本来就是个大炮筒子,对白绵的事又一清二楚,到了上面,杀回来捅咱们白绵的事,曝咱们工作上的漏洞,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了。”
  一席话,说得齐大元也变了颜色,贺仲平恰到好处地也表示了赞同意见:“那倒也是,调动他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一层呐。”
  讨论到《绵湖晚报》副总编陈秀的去向时,卢晨光毫不打仄地说:“行,女同志嘛,做报纸是比较累,这个调动对她很合适,也体现了组织上对女干部的关心爱护。”
  倒是市委办主任侯鱼水看不过去,替陈秀说:“陈总编也是省内知名的报人了,在晚报一直搞得不错,功劳也有苦劳也有,这么平调她去一个不重要的部门,是不是有点委屈了?”
  程怡笑眯眯地反驳他:“台办难道就不重要吗?现在对台工作可是政府工作的重点哦。”
  在原以为冲突会最激烈的地方轻松过关,齐大元始料未及,一开始准备好的重磅炸弹没机会抛出去,倒有点如鲠在喉了,遗憾地张着嘴巴愣在那里,直到讨论到《绵湖晚报》新闻部主任关天圣的升迁时,他都没回过神来,听到左君年发话后才清醒。
  左君年的话尖刻而致命,是他的一贯风格:“这个人根本不适合当领导。”
  齐大元皱起眉毛,不满地说:“老左,你怎么随便就把人一棍子打死呢?”
  左君年冷冷道:“前年我主持白绵第一丝绸厂的改制工作,他是改制工作报道组组长,工作态度我就不说了,绕着弯子敲投资商的竹杠,跟人家整整要了三套真丝睡衣,说全家老小,正好一人一套!事情不大,品德太坏,这样的人,还能提拔?”
  程怡和卢晨光都附和地呵呵大笑了起来。
  齐大元又一次张开嘴巴说不出话——一个记者收受点真丝睡衣之类的小礼品是司空见惯的事,可以说,全城的记者摊开来数都找不出一个没拿过此类小恩小惠的,但就组织原则来说,这确实是违纪,而且是被主管新闻宣传的副书记亲口举证,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散会后,犹豫了很久,卢晨光才拨通了陈秀的电话。一听声音,就明白她已经得到了消息。更让他难过的是,她一个字都没有责备他,甚至没有问一个为什么。他也没有脸和她解释任何细节,难道同她说,是的,政局如棋局,而你,就是那颗不得不被牺牲的弃卒?
  他听见她在那头轻快地说:“晨光,这样也好。”
  他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说:“总要有个结束的,是不是?其实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命运替我下了决定——我也该重新开始生活了。”
  他还是不说话,话筒却要攥出水来。
  “再见。”她柔声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挂了线。
  他握着电话站了很久很久,才像拿着一只珍贵的瓷器,仔细万分地放回了机座。接着,他慢慢关上办公室的门,又走到落地窗前,拉上了窗帘。窗帘将最后一缕阳光隔绝的刹那,他再也控制不住,握着柔软的丝绒,掩住了脸失声痛哭起来。浓烈呛人的灰尘气息随着啜泣弥漫了他的口腔,他却把脸埋得更深。自成年以来,他未再哭过,而此刻,既然有足够的理由纵容自己,索性把一生的眼泪都倾泻了吧。

闲子

  整个晚上,齐大元都心情郁闷,只觉得处处不得劲,脚下发虚,感觉踩在棉花里似的。准备好给对手一记重击,却扑了个空,而最没防备的地方,却重重地挨了一拳,还没处说疼,不用说,左、程、卢三个人,肯定关起门来偷着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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