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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 作者:唐颖-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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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参在长台旁——现在更像是咖啡桌——只坐了一会儿便又进了暗房,他说他的照片浸在显影药水里。海参在自己过于讲究的家里表现的疏离和漠然让蝶来对他有了好奇。
当蝶来几个喝完咖啡也包括与海参母亲聊完天,海参已有一批照片洗印出来,他吩咐阿三一张一张贴在他家浴间的瓷砖墙上。
这第一批照片是从阿三的胶卷里出来,阿三用的是120胶卷,一卷只有十六张,部分是蝶来的特写,那是在树林边上,蝶来学着成年女人,两臂抱胸,微斜着肩,做作得可笑,而与做作的成熟女人的姿态相比,蝶来十八岁的脸容却显得分外稚气天真。另一部分是农展馆的背景,画面有些杂乱,其中有两张便是蝶妹为他们照的——在蝶来自己的行书作品前与阿三的合影,当时阿三突如其来伸出胳膊揽住蝶来的肩膀,一刹那两人都有些吃惊的反应,毫无保留地印在照相纸上,并且被海参放大了。
在海参家的浴间——他们几个迫不及待拥到只有五平米的浴间看刚贴到瓷砖墙上的湿淋淋的照片——看到这两张被放大的惊慌紧张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张脸,尤其刺目。仿佛,蝶来和妹妹之间的秘密已从照片上泄漏出来,蝶来这时才意识到把这些照片拿到海参这里冲洗是多么不合适。
这两张大照片和另外几张第一批洗印出来的照片已四角翘起快要干了,马上要从瓷砖墙上滑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急性子的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揭下其中一张大照片就撕成两片。
“难看死了,是开玩笑拍的,被人家看到怎么办?”
蝶来还要揭另一张,阿三已抢在她之前把那张还未毁掉的照片揭下来,蝶来要去抢他手里的照片,阿三拿着照片逃出浴间跑到客厅,蝶来便去追他,两人竟围着海参家客厅的长台子兜圈子,蝶来先前坐在桌边正襟危坐和海参母亲喝咖啡时伪装的斯文早已扫地。蝶妹对蝶来的放肆很难为情,然而海参兄妹和他们的母亲却哈哈大笑。
蝶来终于抓到阿三,阿三情急之中把照片传给海参,眼见海参把拿照片的手放到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蝶来止步了,无论如何她和海参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客厅里一时冷场。
“有什么关系,既然阿三喜欢就让他保存,他很看重呢。”他朝阿三笑,带着曾让蝶来讨厌的嘲讽,然而她现在已不那么敏感,作为同窗一起去那个过去只有芦苇和盐碱地的岛上,被以农场的名义将这些城市学生当作囚犯一样围拢看管时,他们之间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怜悯,至少蝶来已经不再给海参白眼。不过,不肯和海参争来夺去的生分也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
海参的微笑在冷场中变得僵硬,但他似乎突然·138·想起浸在药水里的照片,便奔向暗房,于是,这群同龄人都尾随他而去。
随着照片越洗越多——海参的那两卷是135,每卷有三十六张——它们把先前阿三的那部分照片淹没了,比较起来,海参拍的照片要精彩得多。他们离开公园前海参为蝶来蝶妹拍的逆光照被海参放得很大,照片带来了一个经过修饰美化的世界,蝶来看见照片中的自己和身处的世界要美好快乐很多,那一片明亮令现实中的她也快乐起来,这份快乐,已覆盖住之前的那些复杂情绪。
这天海参的照片一直洗印到晚上,中间他们还去了一趟电影院,这个“他们”是指蝶来阿三和海参,蝶妹和胡海星似乎更乐意留在胡的小卧室。看电影的建议是海参提出的,在下午将要结束黄昏即将来临时,海参突然掏出两张电影票对蝶来和阿三道:“这是两张朝鲜新电影《金姬银姬的命运》的票子,我们有五个人,谁最应该去看?”
“我想应该让两个快要离开上海的人去看。”胡海星看看哥哥和蝶来突然说道。蝶妹和阿三笑了,但似乎都笑得有点尴尬。
“不要不要。”蝶来忙不迭地推辞,“海参和阿三去看吧,我不要看那种苦兮兮的朝鲜电影。”
“不看你肯定后悔,听说是朝鲜电影里最好看的一个。”海参对蝶来说,又转脸看阿三,“这样好啦,她们两个小姑娘留家里,她们可以在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不如我们三个人去,我再去等张退票就解决了。”
“万一等不到呢?”蝶妹问,她总是最操心。
“肯定等得到,我经常看退票电影。”是啊,国泰电影院和他们家相隔几百米。
“为什么?”蝶来问。
“开场时的退票,很便宜。”海参把两张票子给阿三,一边自嘲,“我喜欢贪便宜,买折价商品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众人都被他逗笑,惟有蝶来觉得并不好笑。
在影院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退票,阿三和蝶来担心海参等不到,因此他们俩陪在海参身边不好意思先进影院,一方面也是对他们将并肩坐在黑暗的剧场心有忐忑,但是海参对退票一事胸有成竹。
“我保证退得到票,我有经验,开场时间过了,这些人都走了,票子却来了。”他的轻松和自信让蝶来觉得他不仅是对退票有把握,仿佛他的整个人生都在自己掌心轻轻握着。
阿三和蝶来在海参的催促下先进了影院,他们举着票对着号码然后从已坐成满满一排的人前挤过去直到属于他们的位子,此时两人才相视一笑不由地舒了一口气,他们从各自的笑眼里看到由衷的快乐,今晚就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这个愿望贪婪清晰得连海参都看懂了。他们的快乐里便有了一丝不安,然而灯暗了,屏幕上是新闻纪录片,每场故事片放映之前都会有一段新闻片,似乎在等待迟到的观众,这种时候蝶来的心情总是异常快乐,那是等待的快乐,是知道这个等待很短暂的快乐。
阿三的手伸过来,试图抓住蝶来的手,蝶来使坏地把手放到背后。
“除非你答应把那张照片撕了。”她提出要求。
“为什么?我喜欢和你有一张合影。”
“我们两人的表情一点不好。”
“我觉得蛮好的!”
“不要忘记你有女朋友。”
“我没有。”
“不要赖,我和蝶妹都看到了。”
“她不算。”
前面的观众回头警告般地朝他们看。他们便噤声。
阿三又要去抓蝶来的手,她的手仍放在背后,阿三的手便搭到蝶来肩上欲把她往自己这边揽。
“不可以,万一海参退到票就坐在我们后面。”蝶来把阿三的手从她的肩上拨开。
“海参早就回家了,这么满的场子哪里退得到票。”
阿三话音未落,就听到后面有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隔着丽排海参在一长柱宛如小探照灯的手电筒的光照下正使劲朝中间挤,一边在对不肯挪开腿的观众打招呼。“你真的退到票?”阿三朝海参惊问,立刻遭到后一排人的嘘声。“是半价拿到的。”在嘘声里海参不紧不慢地告知。
这一次蝶来终于被逗笑,她和阿三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正片开始了。剧场的灯都关了,除了安全门的指示灯。
蝶来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放进阿三的掌心,那掌心滚烫滚烫,就像点燃的炉子的外壳。
从后排看过去,却是两个正襟危坐的背影。
那场电影,两人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碍于两排后海参的目光,整个电影放映过程,除了紧紧抓住蝶来的手,阿三无法有所作为。
被阻挠的欲望总是更旺盛,不仅阿三受折磨于被阻的欲念,对于蝶来更是一次十分陌生却又强烈的体验,她第一次通过阿三封闭在身体内的燃烧感染到一种非常生物的需求。这两只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的身体,指尖变得异常敏感,几乎能感知伸展在指甲尖端每一根末梢神经,那些呈微型枝、r状的神经宛如已从肌肤下赤裸出来,当它们被触摸时,一阵阵的战栗,伴随着针麻般的痛感,这疼痛已经烧灼起来蔓延到四肢身体,全身都在燃烧……背后有一双眼睛目睹燃烧。通过这场电影,通过这一个因为克制而体验了渴念和需求的过程,蝶来和阿三的关系突飞猛进。
在电影院,阿三告诉蝶来,他要去结束那个发生在工厂的恋爱。
“只跟你好!”阿三在她耳边说。是的,这正是她第一次看见阿三的女朋友时心中产生的连自己都无法明白的嫉妒,以及由此而起的意愿,这个意愿轻而易举就达到了?蝶来有些不甘心似的,因为不够挑战吗?
那天走出电影院,外面已经天黑掌灯,阿三问他们想吃什么,这两个从农场回来的人竟异口同声说想吃生煎包。影院附近有家小点心店专卖生煎包,终日排长队,店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这桌子当然也总是坐得满满的。但这晚他们非常幸运地占到一张桌子,阿三让他俩坐到桌边,自己去排在烟熏火燎的煎锅旁等着新出锅的包子,俨然是个东道主。是的,阿三在上海做工人,虽然每月拿着三十六元的工资,跟他俩比算有钱人了,所以一买买了一斤包子,让蝶来觉得他挺豪迈的,平时,上海人买生煎包,是论两买的。
这家店除了卖生煎包,堂吃还有冰冻绿豆汤,这碗绿豆汤还挺讲究,汤底有桂花糖浆薄荷水配一小调羹糯米饭。糯米饭是蒸出来的,米粒硬挺柔韧,桂花糖浆和糯米饭以及薄荷水在冰得很透彻的绿豆汤里搅匀,进嘴的第一口总是有一种因甜蜜滑润凉爽配合得如此完美而涌起的惊喜,蝶来全身心沉浸在这一个微小的却给自己带来巨大快感的物质享受中,她不知道这种快乐的强度将随着她的成熟随着越来越丰富的物质出现而渐次减弱。此时此刻的蝶来全心全意喝着她的冰冻糯米绿豆汤时却听见阿三在说:“海参,在农场帮我多照顾照顾蝶来。”
她吃惊地看住阿三,什么时候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因为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嘿,为什么要海参照顾?”蝶来好胜地阻止阿三,“听起来你就像我的爸。”还用手肘撞了一把阿三,完全是个不解事没心没肺的女生。她一瞥海参,他笑嘻嘻的眸子微含讥讽,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她有些窘,真是不喜欢他的似乎看透一切的聪明。
“阿三,你不要忘记,蝶来和我同窗四年。”
什么意思?蝶来和阿三互相看一眼又去看海参。
“不是吗,我和你相处的时间肯定多过阿三。”他笑看蝶来,“阿三怎么会担心我对你漠不关心呢?”
他转脸看阿三,阿三却傻乎乎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开玩笑,不要当真,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告诉我你和蝶来在这个了?”他举起两手的拇指做着手语里“相好”的动作。阿三脸红了,蝶来却皱皱眉。“我倒是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把她追到手,刚才看电影时?”蝶来吓了一跳,他什么都知道?“开玩笑啦,不要当真!”他又说。
也许是多疑或者过敏,蝶来觉得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冷场。
然而这天之后,即使她和阿三分分秒秒粘在一起,也就只有三天,三天后蝶来将离开上海回到也许是她一辈子都要去憎恨的地方,那个在她内心被视为监狱的农场。
这个即将到来的分离让她和阿三一起痛苦,虽然他们的亲密关系才刚刚开始,但在他们各自的心里,又似乎是一段已经延续了很久的关系,只是它被什么东西遮蔽了?
事实上,这三天的白天阿三是要上班的。阿三已经没有请假的理由,除非他拿到医院的病假。对的,阿三有了请病假的念头,地段医院有他母亲的熟人,阿三通过熟人医生拿到病假,也帮蝶来弄到病假。
蝶来高兴坏了,对于她,这一星期的价值远远大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假期。似乎,通过阿三拿到病假留在上海这件事本身要快乐过和阿三好,或者说,她贪恋上海胜过其他一切,虽然当时她并未意识到。
蝶来延长上海的逗留时间,不仅是阿三,蝶妹和徐爱丽都很高兴,他们的公用厨房必须有蝶来在,蝶来的生龙活虎令厨房人气旺盛,陡然充满了笑声和说话声。那时候弄堂通向厨房的后门敞开了,邻居们被说笑声吸引,进进出出凑热闹,厨房才有了“沙龙”的气氛。
这期间徐爱丽又出花头了,她突然学做起洋娃娃,不是那种给女孩子抱在手里玩的娃娃,而是放在家中玻璃橱里供观赏的类似于商店橱窗的模特儿,造型有点像二十年后从在西方流行进来的芭比娃娃。只是这是个迷你型西洋模特儿,或者说,准芭比娃娃,身高不足一尺,却美丽惊人,她有漂亮的金黄或金红或栗色或褐色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或鬈曲成一缕缕披在肩上,身穿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这古典西洋曳地长裙里空无所有,娃娃没有腿,娃娃的裙子便是她的身体,跟舞台上被绳子牵来牵去的木偶·140·一样,只有头颅、脖子、手臂。由于她是用来做摆设,娃娃的连着脖颈的头颅需要安放在一个底座上,这底座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硬卡纸做成的空心圆柱,裙子就像帘子遮住了这个可以用任何材料制作的底座,娃娃,或者说迷你型西洋模特看起来便亭亭玉立,仪态万方。
这类洋娃娃是通过不同风格的头发和不同款式的裙子而独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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