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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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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工欲善到底还是去看汇演了,知道垂髫有男朋友,他倒反而坦然。郑杰、小王陪着他,看样子他们是准备要把这个媒人进行到底了。递过来一张节目单,工欲善发现垂髫和银心并没有出演她们合作的《十八相送》,而是各自演出各自的节目,银心是《黛玉葬花》,垂髫是《桑园访妻》。小王凑着他的耳根说竞争激烈啊,每个演员都想把自己的本事亮出来,没大段唱腔可不行,所以各唱各的。郑杰多了一句嘴问夫人,那梁祝不也是各唱各的吗?小王说:你懂什么呀。两个人在台上,谁做主啊,看谁的啊!又不是以往,是定终身的要紧关头,谁不上心啊。工欲善也问:《桑园访妻》是什么,也有大段唱腔吗?小王悄悄说轻一点,旁边都坐着权威呢。这才又告诉他们二位,因为银心要唱《黛玉葬花》,垂髫没人配戏,这才定的《桑园访妻》。工欲善忍不住又问:她不是眼睛不行了吗?小王认真看了他一眼,说:眼睛是不好,但现在还没到不行的地步。反正也就是演一演,也就是重在参与吧。
郑杰一听点头说明白了,又说那也太残酷了,还不如别让她演呢。小王说:她又不知道,她还自以为非她莫属呢。谁会告诉她这个,那还不等于杀了她。工欲善突然插了一句嘴:那也未必。小王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你和她有联系?工欲善说:我怎么知道,不都是你告诉我的。不是你说的她只能活在舞台上,别无出路。她那么敏感自负的一个人,能不多疑?
小王奇怪地看着工欲善,对郑杰说:垂髫这点脾气,真还让他说准了。
郑杰盯着舞台说:他是在说他自己呢,当然一说一个准。行了,天命之属,何复言之。看戏。
大家一时无语,丝竹檀板声,却就响起来,大幕拉开了。
工欲善过去对越剧并没有什么太多了解,所幸幕侧有字幕,倒也看进去了。银心排在第七位,是个巧数。丝竹起,先声夺人,幕后就响起了林黛玉悲悲切切的葬花声: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柽/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银心出场了,掌声就响起来,一个浓妆艳抹的林黛玉出现在工欲善面前。工欲善一下子不认识她了,她那一身古装仕女的打扮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让自己瘦下来,也真够她受的。小王耳语告诉二位越剧盲,银心新学的王派,唱得很像,她原本是袁派,袁派竞争太激烈了,才转的王派。工欲善一边听戏一边想,垂髫是什么派呢?耳边就不断听到戏迷们在欢呼捧场……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
看银心在台上一招一式,听她一腔一声,工欲善很惊讶。同一个人,舞台上下真是判若两人,用光彩夺目形容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热烈的掌声,银心唱完了,从林黛玉回到了银心,比别人多谢了一次幕。献花的人很多,她激动而羞怯地鼓掌,目光寻来寻去,终于找到前台坐着的工欲善一行,不易察觉地向他们做了一个表达胜利的V形手势。小王用手肘顶顶工欲善,兴奋地问:“你看怎么样?还行吧?”工欲善点头说:很好,很好……他的确觉得很好。
又过了几个演员的唱段,垂髫的《桑园访妻》上场了。因为有了小王的扫盲,工欲善这才知道,垂髫唱的是《桑园访妻》里面的那个何文秀,一个落难书生的人生遭遇。舞台上干干净净,垂髫的何文秀一出场,工欲善就认出来了,垂髫就是垂髫,哪怕她已经反串一个男人,她还是她。不过她又不仅仅是她了,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工欲善想——垂髫又是舞台上的人,又是舞台下的人,又是垂髫,又是何文秀,又是女人,又是男人。她穿着一袭夭青长衫,手持一把扇子,从侧幕出场,但在工欲善看来,垂髫好像是从一个神秘的谁也不曾去过的地方显现,她唱着最人间的世俗生活,但好像她自己并不是红尘中人。她和银心很不父样,虽然她们都很好。
……
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
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
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存。
但见那边围竹篱,中间一对木头门,
用手上前推一推,为什么青天白日门关紧?
听得内边无声响,不见娘子枉费心!
……
和银心葬花不一样的是,看垂髫,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叫好,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看垂髫。整个舞台就垂髫一个人,灯光啊,布景啊,丝竹啊,服装道具啊,满台都仿佛是为了等待她才静候在此的。工欲善甚至找不出什么词来评价垂髫有什么样的嗓子,舞台一下子变得很深很大,不知道连接去了哪里,而垂髫的出神入化,也已经出神入化到外面去了。她在舞台上的那份自由,那副仿佛顺手拈来妙手天成的洒脱,几乎把人们吓住了。她在演唱,但好像观众们已经消失,她把扇子舞得天花乱坠,有几次跑圆场,贴着台边擦过,好像要跑到台下去了。然后她渐渐地回来了,回到台中,仿佛大梦初醒,看到了众生,她开始有些调皮和幽默:
……
屋旁还有纸窗在,隔窗向内看分明。
啊呀,窗口高来看不见,
有了,垫块石头就看得清。
文秀举目向内望,只见一间小草房,
小小香台朝上摆,破木交椅分两旁,
三支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
……
直到这时候,工欲善才开始端详起垂髫的扮相,她的一招一式,她出神入化的表演,但很快他就被垂髫演唱中的细节趣味打动了:
……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香孽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
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
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
啊呀,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
感谢你娘子情义长。
最后一句进入清唱,唱腔突然大大地放慢,突然和前面的叙述完全不一样了,从叙事进入了抒情,恋恋情怀中带着惆怅的伤感和念想,还有一点点的委屈,像是要暗示人们,磨难的痕迹只有在倾诉和感谢中才能化解。随着长调的铺开,垂髫把扇面合起,双手捧起像一炷香,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深深地缓缓地长鞠,柔肠百转,绕梁三日,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掌声这时才响起,她茫然地站着,双手下垂,肩耸了起来,扇柄低低地垂在手中。
工欲善看看小王,他心里明白极了,没人能和垂髫比,别人在里面,垂髫从里面溢出到外面。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和行家们的评价能不能够吻合。小王却没有再理睬身旁两个男人,缓缓地拍着手,说:我演过多少场《访妻》!郑杰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垂髫。小王突然咬牙切齿地尖叫一声:郑杰你给我闭嘴!郑杰一怔,朝工欲善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小王带着两个男人去了后台,工欲善深一脚浅一脚的,算是亲历了一幕之隔后的世界。乱糟糟的后台,电线啦道具啦各色人等的喧闹啦,像那些30年代的黑白老影片。日光灯下的演员们差不多已经卸完妆了,化妆室里散落着各种花篮。银心早就准备好了,一副整装待发的行头。看到工欲善很害羞的样子,工欲善夸了她几句,说:我真没想到越剧那么好听好看。银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按着胸口说:工老师你喜欢越剧啊,你喜欢我真开心死了。那样子就一点也不像黛玉了。小王顺势接口说:以后银心记得常请工老师看戏啊。又说,这次原谅你们两个男人了,本来不送花篮,送一束花总还是要的。抬头一看,工欲善已经走过她们身边,朝最里面那张化妆台去了。
垂髫埋在暗处,镜子就显得更亮了。她卸妆的动作很狠,一下一下地擦脸,像给自己的脸上小刑罚,头发垂下来,很憔悴的样子。从镜子里看到工欲善,也没有表情。工欲善站了一会儿,才说:你好。垂髫冷冷回答:你好。声音听上去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工欲善又说:你那把扇子也舞得好。垂髫又说:谢谢。工欲善拉过旁边一张凳子,坐下,又说:你的确是个天才。垂髫突然冲口说:我知道。又擦了一会儿脸,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双肩耷下,长脖子一歪,双手垂在了化妆台上。
工欲善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刚刚露出本来面目的容颜,苍白的面色,消瘦的面颊,瞳仁乌黑中掺着水泥白,嘴形端庄,鼻梁很挺,是一张富有生气的挺拔的脸。只是杏仁眼梢微微有一点点下垂,甚至连带着她的脖子也微微的倾斜。他突然想起来了,垂髫像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尼笔下的女性肖像。
她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冲撞了对方:我每一次演出完都这个样子,不管在哪里演出,只要戏一结束,只要坐在化妆台前,我就这副样子。我师父说我演戏用力太狠了,平静不下来。我知道那都是心潮的缘故。心潮澎湃,好久才能平息,每次都是这样,有时欣喜若狂,有时出口伤人。现在大家都不敢和我多说话,连银心也不敢。我知道怎么回事,工老师你走吧……
她说着说着,口气就又有些像台词了,工欲善听到了她的艰难的鼻息呼吸,连忙站起来,说:我走,我走。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外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把扇子,说:也没带什么祝贺你们演出的礼物,这把扇子就送给你吧,是我自己画的,做个纪念。再见。
银心他们几个一直在剧场门口等着工欲善,不知道为什么,工欲善有点心虚,好在银心没心没肺,沉浸在她自己的喜悦当中。他们一起去吃了夜宵,又送银心到住宿地。银心一路都在说她刚刚演出时的那些她自己认为的险象环生,她又是如何化险为夷的,到了目的地也意犹未尽,专门留了宿舍电话给工欲善。回家的路上工欲善和郑杰夫妇同了一段路,小王一声也不吭,告别时工欲善说了一声谢谢,小王才说:千万别谢我们,你自己把握好啊。
工欲善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漫无目标,一个人横横竖竖地在路灯下走。快到家了,侧脸一看,扇庄门口直冲出去的湖畔老柳树旁,一束路灯的强光下,立着一株桃树,花开得如火如荼,就像舞台上的布景。
六
工欲善关了扇庄的门,摩拳擦掌,他决定考研究生了。这个问题其实他犹豫了很久。一来扇庄经营得相当不错,来找他画扇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在海外他都已经开始拥有一定的知名度。二来全家人都去了上海,就他一人留守杭州,他要考,却只有考到北京,考母校就没什么意思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谁让你当初不选我。可是离开杭州,这柳洲扇庄也就彻底关门大吉。回过头想,门对西湖,屋藏柳浪,夜夜闻莺,人生如此,焉复何求?
可是,陕毕业那会儿他不是那么想的,与郑杰竞争最激烈的日子里,他有许多计划,考研,考博,目标国画大师。败北之后,一挫再挫,不过数度光阴,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种得过且过小安即福的习惯怎么会落到他的身上。这几年,美院所在的南山路上,一路开了许多类似于他的扇庄这样的小店,那么他工欲善活在世上,莫非就为了再增加一个这样的小店?他这么想着,吓得一跃而起,赶紧去收拾旧时功课。
他一边整理书籍一边嘴里一句两句地乱哼着什么,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哼垂髫的《算命》,他只敢对他自己承认:这个半瞎的姑娘的越调,是促使他下决心恢复信心的原因。他把桃花扇送给了她,也算是表达过心意了。他认定他们是同一种人,是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中的罕见之人,他们惺惺相惜,实属天意,桃花美人,相得益彰。他就那么东想西想,心情平静地整理着书籍,不料又有人急促地敲门,他头也不抬:关门不营业了。
门外是银心的声音:工老师你有没有看到垂髫?
见工欲善出来一脸惊愕的样子,银心才告诉他,垂髫不见了,从前日夜里演完戏就没见她回宿舍,老师同学都在找她呢。工欲善心里也一惊,说别着急,这么一个大活人也不会迷路,总会回来的。银心说啊呀工老师你知道什么呀,垂髫得的眼病很厉害,以后上不了台了。工欲善胸口就嗡的一声,胀了起来,瞪着银心,问:她不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吗?银心摇摇手:那是她害怕,挂在嘴上说说壮胆。再说我们大家都以为她得的眼病会好,谁都不知道她会真瞎。她老说自己瞎啊瞎的,人家都说那是给她自己咒出来的。
工欲善也没听说过这个病:瞎不瞎的要听医生的,你们乱猜什么。
银心看了看工欲善,迟疑地问:工老师,王老师没透露给你?见工欲善真不知道的表情,银心才告诉他,学员当中留在省城的人已经基本内定了,有银心和另外几个学员,没有垂髫。其实大家都知道垂髫是她们当中最出色的,垂髫自己也以为只要自己表现特别出色,看在人才难得的份上,有可能还会留下她。谁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哪个单位也不愿意留下个有可能变瞎的人,哪怕她是梅兰芳转世。
工欲善突然明白,那天晚上的汇演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对银心是胜券在握时的庆贺,对垂髫则是告别舞台时的谢幕。他的心也紧起来,问:我才认识她几天?你们一个地方出来的,应该是你最清楚,你说她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我从小跟她一块儿长大,可是我隔几天不跟她见面,再见面就觉得她陌生,工老师你说她会不会去死?说到这里银心眼泪就出来了。
工欲善甚至没让银心进扇庄,他送她到南山路,陪着银心,安慰了她一会儿,说一个人要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们再去找找她,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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