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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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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中繁多情绪枝蔓,而将一个个确凿的身影、朴素的眼神和无数充满悬念的动作赋予我们。为此,有时我仅仅看见瘦谷仍在写,心里已感觉塌实。在上面这个句子中,瘦谷的名字可以换成洁尘、李方、止庵。换句话说,“活水”中所有作者的名字都可以拿来添补我幻觉中那个优秀的空缺,以至于所有至今仍坚信文字自有文字魅力的朋友都令我敬佩不已。当清晨我再次被句子唤醒,我看见的是一团团在路上的文字。克鲁亚克说:“记住每一天,那以你的早晨为徽章的日子。”克鲁亚克的话是那一团团来历不明句子的排头。那思绪云团再次以句子挨着句子的阵势在我脑海中忽明忽暗地浮现。它们或凌乱稀疏,或挤挤挨挨,互相互依仗、纠缠、蜗行、蠕动。那其中的每个字,其实是独立于我的另外许多生命之一。对我而言,它们既熟悉,也陌生,既亲切,又疏远。如果赶巧我运气足够好,它们自会悄然加入我的生命。可如果不,从我开始理智地盘算、算计开始,它们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就算最糟糕的局面降临,我或我们也已离不开文字。瘦谷小说《回溯》中的虚无飘渺,《祥福的生活中》的隐然之痛,乃至《一天》中浓酽的凄惶无定之类,其实都在暗示一个相近的主题:坚守。其朝向与其说是向外的,不如说是向内的;与其说目标锁定,不如说它只是一个或许并无结果的探寻。一切文字首先对作者本人的意义大于对读者的意义。惟其如此,它才变作比任何喧嚣图景更恒定的留存,并因此成为召唤我们醒来的最好听的歌。
带腰刀的人
■ 何炬学
天刚亮,王风家的门就开了。门开了,出来的是王风。王风弯着身子,腰间的黑色帕子扎得紧紧的,王风就显得更干硬。王风来到地坝边的磨刀石边坐下,从黑帕子扎紧的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刀来,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木盆里沾点水,弹在刀面上,水珠在刀面凝然不动。接着,王风开始磨刀。轻磨慢荡,刀与石的声音细润,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是刀已经到了很锋利的程度了。
人们习以为常,几十年来,人们对每天早上王风家的磨刀声习以为常。晴天,王风磨刀,雨天,王风磨刀。春夏秋冬,王风磨刀。人们在王风的磨刀声中醒来,村子在王风的磨刀声里开始新的一天。
几十年来,王风赶在人们起床时,离开村子干活去。今天,王风也是如此,但王风不是去干活,而是要去—个很远的地方。
王风要到远处一个叫安子的乡场去,会—个三十年前约定的人。
那是外省的一个乡场,三十年前,王风去过那里,和一个人约定了三十年后的一天,也就是今天后的第八天,他们在乡场的牛市见面。牛市的左边有个茶馆,茶馆的楼阁上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东西向摆两根宽大的红木板凳。那就是他们见面的地方。
在三十年的时间里,王风时时回想安子乡场的下午时分,他和他在茶馆的楼阁上,面对窗口血红的落日,约定了这个谁也不知道的日期。从那个乡场回来,王风发生了许多变化,而且腰间还别了一把五寸长的腰刀。王风每天把腰刀磨一次,除了生病,从没间断过。在王风的意识里,那个遥远的乡场如同丢弃的一块土地,想象得到它的生长,却看不见它的生长。
按照过去走的路子,王风得在路上住七个晚上,走八天才可能走到那个乡场去。王风没告诉家里的人。再说,家里已没有什么人了。亲人们都远远的,十天半月不通讯问。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发现王风走了。
在人们醒来的时间,村子里没有王风磨刀的声音。寡妇蛮妞靠在床头听了半天,确信王风没有磨刀,才带着疑惑起来。她很快来到王风家,看到大门锁了,并不是生病,她有点不自在。平常,王风去了亲戚家不回来,总要说一句的。蛮妞在院坝里转了三转,看见石墙边南瓜架上的南瓜花,开得黄黄的,就掐了十几朵,然后又摘了个半大不小的嫩南瓜,都用衣襟兜了。走时朝王风的门踢了一脚:背天时的!走那个坟场去了!
王风记得三十年前走的路。
第一天要住的店子,是在长干岭上的山梁上。那家姓况,茅屋野风,况家没点煤油灯,就着柴火,王风吃了几个红苕。红苕在王风手里颠来颠去,很烫手。况家人六七个,有老有少,看着他颠烫红苕的样子都哈哈哈地笑。王风也笑笑,吃完了红苕,店主人就安排他和三个头脸不洗的野小子挤在一张木床上睡了。
第二天要住的店子在一个小村子里,那个村子长满了巴茅草。王风从远处的山梁上看见下面的台地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村子。走了半天,到台地上的时候,却看不到村子在什么地方。王风在巴茅草里找到了一条小路,在路上遇见了一个穿薄棉袄的姑娘。姑娘十三四岁,脚边有条黑狗,黑狗见了人不会咬,像是个玩物。王风就在姑娘家住宿。
第三天要住的店子,是一个姓王的本家。深涧之中,云长水冷,一座石桥过去,路边坎上有三间瓦房,主人是个白胡子的老头。王风和老头长谈了大半夜。因为是同姓,也就是同门同宗了。说起前朝祖辈的根由,店子的主人对王风这个年轻人十分看重。半夜里,老头把家人叫醒了,起来认宗,而且杀鸡温酒,天就这样亮了。王风被留住了一天。王风和白胡子老头抽水烟,在院坝里晒太阳。老头说,王风听。王风腰杆上别着雪亮的腰刀。老头看见了也没问。
村子里连续三天没有听到王风磨刀的声音。蛮妞第二天来看没了动静后,第三天就没来。蛮妞坐在太阳下,拿出一张张骨牌来。骨牌放在她前面的簸箕里,她把骨牌堆来堆去。骨牌的响声很大,簸箕的响声也很大。
蛮妞想从骨牌里找到王风。她经常这样做,只要有人请她,她就给人摆弄骨牌。对走失的人和牲畜,那是屡试不爽的。有次王风出门,给她说是一天就回,可三天都落下了门还关着,她就拿来骨牌摆弄。王风第四天回来晚上见她时,她就说,你跟哪个牛贩子去了?王风很吃惊,但在她温软的怀里,只好招认,自己是去追打一个牛贩子去来。说那个太黑了。她就笑:你啊你……
可这次她显得很失望,骨牌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好几次摔了骨牌,不作理论,还愤愤地骂:背天时的!背天时的!过一会儿自己笑了,又将骨牌摆弄起来。
和王风同年龄的王皓坐不住了。他手里提了把长长的金竹铜烟杆,若无其事地在村子里走动。他来到蛮妞家的院坝外,看到蛮妞在弄骨牌,心里喀嚓了一下。王皓知道,蛮妞既然如此摆弄,脸上没个舒展,说明事情一定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了。
王皓干咳嗽了一声,蛮妞回头看见了,对他笑笑。王皓就走去坐在蛮妞的对面,看簸箕里的骨牌跳来跳去。他知道那是蛮妞的膝盖在簸箕下面抖动。他们都没说什么,就那样坐在太阳里,一个抽烟,一个弄骨牌。
寂寞荒凉的石头山下,一个牧羊人的窝棚,是王风第四天要住的店子。三十年前,王风从安子回来,第四天的脚程,来到了牧羊人的窝棚前。太阳已经西下,秋草在石头山下的茫茫原野上展开,狼的嗥叫在石头山顶和四野的暝色里传来。王风拿出腰间的刀子,刀子的寒光在晚风和秋草的摇曳里闪亮。
石头山脚的一面石壁前,用薄石块盖顶的窝棚里,牧羊人看见了从草丛里走来的行人。他知道今晚的火塘边,将有一位远行的脚客,和他共用一餐酒饭,共度一个夜晚。那是他昨天晚上的梦境告诉的。梦境里说:他的羊群从森林里归来,同来的还有一只狗。那狗把迷失在森林里的羊群护送回来。他对此感激不尽,想把狗留下来。但狗笑着说,他得回去,他有另外的羊群。
王风来到牧羊人的窝棚里,屋子中间的火塘边,一个裹了单羊皮的汉子坐在木凳上,看着他笑。火塘的三脚架上是铁锅,铁锅里是野山鸡肉。火塘一侧,是一个小小的鼎罐,里面煮熟的是红米饭。汉子没有起坐,把脚跟前的碗排开,从一只牛角里倒出酒来。王风四周看看,没别的人在,就坐下来,接过酒碗,一口喝了。
“从哪里来啊?”
“从安子来。”王风把酒碗放到火塘边,摸了摸嘴。眼睛从火塘看过去,慢慢移动到牧羊人头上,然后在牧羊人眼睛里停住。
“很远的地方啊。我听说过。”牧羊人呲的一声,一口将自己的酒也喝了。
“到山上好久了吧?”王风把酒碗递给牧羊人。
“七年八年。”
王风接过酒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牧羊人也哈哈哈地笑起来。一牛角的酒喝,了,牧羊人再拿来一牛角的酒。王风想给牧羊人说说—路上的见闻,刚要说,手碰到了腰间的刀子,王风就把褡裢里的木质小酒碗送给牧羊人。
“这个是安子场上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王风有些醉了。王风想,三十年后,当他从此路过去安子的时候,希望能看到他的这个酒碗,然后也这样天旷地远喝一个夜晚。
半夜时分,王风起来解手。火塘里火还明亮着。王风开了门,拉开裤子尿尿,他突然听见了低低的呜呜声,三只狼正一步步向羊圈边逼进。王风的尿一时断了。他摸出腰间的刀子,大吼一声,向三只狼奔去。王风的脸是麻的,王风的声音是麻的,王风感觉自己的每一块肉都麻了。三只狼向后退了几步。这时牧羊人也从屋里赶来,手提火药枪,远远的就给三只狼冲了一炮。
王风听见炮声,脚干连连打了几个闪,酒力突然也消了。主只狼迅速跑掉,惊惶的羊群在羊圈里奔跑咩叫。
王风和牧羊人在火塘边坐到天亮。王风喝了三碗酒,把锅里的野山鸡肉吃完了。王风对牧羊人的邀请不置一词。他把褡裢挎在肩上,紧了紧缠腰的帕子,然后就上路了。
牧羊人把他送到山冈上,指明了路的走向。王风回头说:“三十年后,如果我们有缘,还来喝你一碗酒。”
三十年来,王风每天早晨磨刀,别在腰间,没人看见王风用过一次。该要用刀的时候,王风手里有别的刀,菜刀、镰刀、柴刀、开山斧。
王风从安子回来后的第二天,村子里响起了磨刀的声音。不是磨菜刀镰刀柴刀开山斧的声音,那些刀刀面宽,用力重。王风磨刀的声音,是轻轻荡过,然后又轻轻荡回的那种细润的声音。
那次回来后,王风对王皓每次提议去做牛生意就很反感。王皓想邀他一起做,一来王风口紧胆大,二来王风身手强悍。有一个晚上,王风为此和王皓吵翻了,几乎就要动手。王风抽出了腰刀,像古书上的强人那样,一把钉在八仙桌上。雪亮的光芒让王皓炫目,继而有些迷醉。王风自己也奇怪了,怎么就不自觉地要动刀了?这刀是动不得的。
王皓彻底放弃了这个提议,自己也没有独自去做。
没过多久,王皓背地里对人说,王风的刀子是要杀人的。
村子的人开始紧张了一阵。王风这样的人,既能想也能做,他要杀人,还不是像割园子里的大白菜呀。大家私下回想,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过王风。是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事?一个村里,鸡毛蒜皮的事情,谁说得清哪次过去了哪次过来了呢?好几家还追到祖宗三代以上去,细查有没有什么旧怨。说人往往对旧仇的记恨超过新怨。尤其是从前分得了王风家田土的,更是觉得王风的腰刀是为自己磨的。晚上把门闩了,还拿手腕粗的木棒顶着。人们对王风格外的好,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喝酒。王风开始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过了好久,王风终于知道:是自己的腰刀让村子里的人生疑了。
王风想用其他方式消除人们的误会。见人总是笑笑呵呵的,帮人出力,决不藏性。人们见王风也没高言高语,也没粗手粗脚。慢慢地,认为王风不过是喜欢一把腰刀而已,就像有人喜欢别一把烟杆在腰间那样。时间一长,人们对王风的腰刀不再惧怕。那些心里最虚火的人家,也笑笑呵呵的。过去那么久了,谁愿意总是让一把冰寒的刀子搁在心上呢。
王风每天一早就磨刀,磨刀声和早晨的鸟叫,和牛哞一样,是村庄自然声音中的一部分,而且成了村子里起床的统一时间。家里人对睡懒觉的人说:王风的刀都磨过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王风走在村子里,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有腰刀。为一些小事,人们难免要和王风争论。有时是王风不对,有时是别人不对。末了王风就沉默地坐在路边石头上,把自己的扎腰帕子紧了一紧,任凭对方不断的争辩,不再答一言半语。这时,对方无意中看见了王风腰间的腰刀,心里抽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地也坐下来,改了口吻,不了了之地说:哎呀,又不是外人,反正你对我对,你得我得都一样,只是气上来了,说了心头亮堂些。
然后对方递过来一张冲鼻的旱烟,大家在沉默里裹了烟卷,抽了起来。吐了几口烟,吐了几泡口痰后,对方站起来说有事先走了,王风回头笑笑,也站起来走了。事情最终的解决,是按照事情应该出现的结果那样解决的。
蛮妞守寡后的第三年,王风和王皓都先后与蛮妞好上了。两个人从小长大,什么事情都交流,就是在蛮妞这件事情上,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说半个字。过不了多久,村子里的人还是从王皓的只言片语里,听出王风的腰刀,必然有秘密的用途。避邪啊,壮胆啊,出奇啊,什么都有人说。当着王风的面,人们都不好意思问。刀子毕竟是刀子,人们多半还是小心地对待王风。
王风第五天要住的店子不是个店子,是个岩穴。但是第六天的脚程,也就是从安子回来的第二天的脚程,王风则是在一个叫官衙坝的地方住下的。官衙坝只有三户人,稻子收割了,山湾里小溪流过,竹林长满了溪岸,梨子和枣子熟了。王风从没看见这么多的梨树和枣树,也没看见这么多的梨子和枣子。王风细看这官衙坝,四周山峦拥卫,树密林深,山间田土间杂,果木丛丛。
王风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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