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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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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可以。”老妇人在床上哼着,每当按摩师用力她就不由自主地哼一声。她说起话来不太得劲,所以断断续续的,不过她很有说话的欲望。我跟她聊了聊旧本人感兴趣的,计划生育、末代皇帝、兵役制度。我知道她对什么好奇,对什么有疑问,所有的日本人米中国之前都像串过台词。突然老妇人问我你知道故宫里羊吃盐的故事吗?我听了很茫然。只盼着工作早早结束。她是很高贵的女人,有阅历有姿色,也许还真的是什么作家,作家总是古怪,可还是引不起我的兴趣。反正我们从此陌路。
“皇上有三宫六院,每天都为不知道宠幸谁而烦恼。于是让太监牵了羊跟在他身后。”她顿了顿,“真的没听说过?”
“没有。”工作总是让我疲惫,我勉强地说,“你对中国的历史这么了解,不愧是个作家。”
“羊喜欢吃盐。聪明的嫔妃事先把盐洒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
我一点不觉得这个故事幽默。按摩师听不懂我们的话,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
按摩师把手放在了老妇人的臀部上方。脊椎也是老妇人要求重点按摩的地方。他从尾椎—路向上推进。老妇人呻吟了一声,的的确确是呻吟,那种享受的呻吟。我抬眼瞧了按摩师,按摩师也被吓了一跳,缩了手,又觉得不好似的,继续把手放回原处,力度明显减轻,了许多。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老妇人说。“非常像。包括他的手。”
我不仅不能翻译,而且在考虑是不是假装没听见。按摩师在我看来很普通,中等个,瘦瘦的,二十多岁。他让她想起她过去所有的男人。怎么会是他?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他怎么就成了所有?仅仅因为他是个男人?还是由于当时的气氛正好契合老妇人回忆男人的心情?
那两个月我接触了不少日本人,可我们之间的谈话都是约定俗成的,哼哼哈哈的客气话。我没必要得罪他们,他们也不会跟我掏心掏肺。偶尔他们会给我讲讲自己的心情故事,可我明白大多数虚饰而夸张,是放松的心情下的倌马由缰。他们把一种情绪留在中国,就像蜕掉一张壳,然后一身清爽回去继续过他们本来的生活——我猜也猜不出来的生活,说实话,我也不想猜。
按摩师听不懂老妇人的话。他盯着老妇人浴衣上的条纹,还是继续刚才的手法,速度放慢了,动作徐缓了,从暴出的青筋看,他的手上又加上了劲。
我不知道怎样讲这个故事,总有一些事使你领悟到人生并不轻易,当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不错的跨栏运动员,还是能够像往常那样起跑有力摆动充分,可以毫不费力地跨过栏架的时候,你踢到了横梁。你的节奏被打乱,再也找不回来,倒地之前的挣扎成为扑向失败的努力。
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某个时刻,时钟突然停摆,而打击之声从远方传来。
即使如我只是坐在一旁听老妇人讲话,以为干的是一份轻闲得不能再轻闲的差事,见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即使如我所料这两样都应验了,事情整个还是朝着另一度空间翻转,使我自大的想象力一脚踩空。
人死之后,一定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那种东西无色无味销匿于无形,却织成蛛丝一般的天罗地网,使得活人的举手投足无不受其牵制。只要稍一屏息,天罗地网就兜头罩上。
磁带替我修复了记忆,使我确凿无疑有什么曾经发生过。
那以后一年我拿到了文凭,找了一份还算理想的工作。我侧身挤入人流,希望在消失的过程中能够找到一些消失于人群的证据。未来是否光明我不知道,我渐渐感到未来是不存在的,现在集结了所有的过去,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的尖顶,站在塔尖上我无法向下望,只有战栗。一些未来在向我袭来的过程中变成建筑现在的砖石,另一些未来呢,它们早晚会在我脚下。
老妇人回国后我们还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我对她的了解是回溯式的,符合我对任何陌生人的了解程序一我先是见到了这个人,看见她现在的一些状况,如果她愿意说,那么她的过去,她的脚下的那座塔的组成她会向我一一说明。可是我依然感觉到隔膜,我们只此一面,在大洋的两边手握各自的听筒,通过海底电缆释放声波。我无法了解她的身在其中的世界。
我去过日本,不过三两天,去的地点不是她所在的东京,也没有联系她。我有些怕她,总觉得她是那种掌握了某种密码的人。那三两天使我对日本更加疏远,短暂的接触破坏了我的想像的完整性——几乎毁灭了我想像的愿望。
老妇人说过几次:“你让我想起我的女儿。”
这话让我毛骨悚然。之所以跟老妇人保持联系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我想也许有机会去日本留学,她可以做我的担保人。可是我没有做一个陌生人的女儿的打算,也就断了去日本留学的心思。我从不给她打电话,只等她给我打,大约因为我足够耐心和善解人意。其实后一点我没有做到,我只是看起来善解人意而已。这件事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从各种渠道得知,她的确是个作家,在日本还是个神话般的人物。
老妇人很年轻的时候便在文坛出道,那时大约不到二十岁。她的几个小说在《文艺春秋》上发表,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聚焦。用望远镜显微镜打量过一遍以后,大家对以下这点达成共识,即:作者是个在生活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年龄在四十岁以上,一时手痒才写了几个小说娱乐。小说的调子是谐谑的,语气轻松,话都是绵里藏针说的,让人边看边想笑,待笑过之后又不可名状地悲哀。及至她露面,大家才发现作者不过是个美少女——容貌秀丽,很少说话,低下头浅笑,跟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也许还要更害羞。
日本震惊了。
人们在震惊之后做的便是平衡自己的震惊,于是各种溢美之词便加在她的身上,舆论对女人一向是不吝赞美的,何况是对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除了年轻、美貌,她还具备一种悲喜剧之间的平静,悲是她的背景,喜是她的面具,而处于背景跟面具之间的她的身心,没有人知道。
除了铺天盖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赞美,她的生活中还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同样不知来自何方,反正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致是在表达景仰、爱慕。而她以前认识的男人—日之间都消失了,不是掘地三尺藏了起来,就是见面跟她说起话来也不知所云,像是换了—个人,也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夜夜都做新娘,坐在男人们抬起的轿子上,天天听普通女人一辈子也听不到的甜言蜜语。
“我的悲哀就是一个人坐云霄飞车,只能听到自己的尖叫。”我记得她说。
老妇人有一段时间没给我打电话,我也几乎把她忘了。生活正以没顶之势把我掀翻,我不得不学习潜水:买潜水用具啦,参加潜水班啦,跟潜水班的教练同学搞好关系啦,下决心再也不对陆地产生非分之想啦,总之事情多得来不及做。过了很久我才又接到了来自日本的电话,这回是老妇人的儿子——她从没跟我提起她有儿子,而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是她的儿子。
“我母亲去世了,她有一些东西留给你,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非常惊愕。尽管我从来没等过老妇人的电话,可我相信她一直会打来。记不清最后一个电话里我们说了些什么了。
原来老妇人几年前就得了癌症,算来她来中国的时候已经疾病缠身。
“她熬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几年,非常痛苦。”她的儿子说。
那段日子我天天等着日本给我的包裹,猜测老妇人会给我什么。我是她的什么人呢,竟能受她如此恩惠。不管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受人遗物的待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恩惠——一个人在去世之前想着亲人和朋友,默默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生的沉重远不如死的沉默来得有分量,那种沉默把你一锤子就砸懵了。
我将得到一份带着永恒烙印的礼物,我根本无颜接受。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自己至亲的什么人,甚至连朋友也不是。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让她来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的聆听代表不了什么,我不习惯把电话挂断罢了。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包裹。
我开始收集她的资料。她是如此著名,以至于我稍稍留心,便能知道她的一切。她的传记在她死后隆重推出,被译成中文。译者的文字实在不敢恭维,我想办法找了原文来看。
她确实有过一个女儿,不到两岁就夭折了。她嫁过两次,这是我没料到的,即使她有过女儿,我还以为她是单身,单亲母亲更符合一个女作家的形象,而她居然嫁过。其实她提起过,那时我没在意。
在她的两段婚姻里,她没有写下任何文字。她的两任丈夫都是人们攻击的对象,大家认为正是他们毁灭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的灵感。每次离婚之后,她的灵感都排山倒海而来,她最著名的书都是那些日子里写成的。
我要不要看她的书呢?罢了。如果她留给我的是她的书的话,那我就看,否则我不看。我对小说没有什么兴趣。
人们一直在猜测女作家的第二次婚姻,她嫁给了一个管道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平常的管道工,笨嘴拙舌,是那种一般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的人,还带了一个孩子——应该就是那个给打我电话的自称是她儿子的人。不过他们很快就离了婚,这样新闻记者们终于不用再日夜死守在她家门口,只为了拢到诋毁管道工的证据。
她的婚外生活则要精彩得多,如果说她的婚姻对象都是过于平庸的男人的话,那么在婚外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的情人都是卡萨诺瓦般的浪子,浪子们毅然回头,着魔般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人们相信即使卡萨诺瓦重生,也逃不出她的手掌。
传记还提到了她的收藏癖好,这是人们在她死后才发现的。人们惊异于堆满了好几个房间的破烂,那些东西落满了灰尘。还有一堆各种式样的空玻璃瓶。
日本的包裹比想象中的要遥远。是她的儿子忘了,还是中途遗失了?我连那边的电话也没有。我突然觉得除了等待一个包裹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可做。睡觉的时候我在等包裹,刷牙的时候等包裹,走神的时候等包裹,打开窗户的时候也在等包裹。
每次开邮箱我都感到失望,世界这么大,谁会去注意一个死人留下的礼物,并把它递到我的手上。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返,带着我们永不回头。在等待中我遗忘了等待,或许等待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却不自知。
有一天我整理东西,突然翻出了那盘磁带。磁带的盒子很旧了,写着“日语听力”几个字,旁边还画了星号。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是当年我在饭店录的跟老妇人的对话,后来又录过 ROLLING STONE的拼盘,以至于对话的最后还有《当眼泪滑落》那首歌。我翻来覆去地听,算来时间已经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我生龙活虎谈了很多次恋爱,可是始终不成,我开始怀疑自己恋爱的能力。我无法把恋爱进行到底,走到结婚这步。当两个人越来越了解,新鲜感消失了,接踵而来的都是问题。一旦有了结婚的意思,事情更是变质,互相要求对方许诺——至少我是这样。我没有许诺的能力,正因如此我更要求对方许诺。我明白无误地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以自己是个女人来开脱自己。我要求对方保护我,给我彻底的安全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都把我放在第一位。我还想起了那个如果我和你的母亲同时落水了,你是先救哪一个的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愚不可及,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屡次要问,终究是没有勇气。
我很失败,我感到我的整个人生都很失败。我在想那些不断成为现在的未来,我感到我脚下的过去的砖石摇摇欲坠。
为了摆脱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实际的问题上:如果两个人结婚必然要协调所有的行动,早睡还是晚睡?几点吃饭?去见谁的朋友?他的狗和你的猫哪个更受宠?春节究竟在谁家过?越是到快要结婚的节骨眼上越是难办,后来我们——我和我的离婚姻咫尺之遥的未婚夫——终于都找到了借口。分手很平和,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我发现了他的外遇,我自然也有情况。我们的事情几乎是同时做出的,像是约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我们之间的裂痕,没有必要再去弥补。
就是从那时起我反复听磁带,戴上耳机,缩在被窝里,听到睡过去。磁带里的话成了我的梦话,整个晚上我都沉浸在那种气氛里。这反而使我精神振作了。早上起来先洗一个澡,昨夜的事情就可以抛到脑后。我的黑夜和白天截然分明。
也许是太疲倦了,以至于过了极限。我一直坚信第二次呼吸,我曾经是个长跑好手,在累得不能再累的时候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轻快如飞,那时候再想一想已经跑过了一万米,会是多好的感觉!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十年前老妇人说,她指的是按摩师。“非常像。包括他的手。”磁带在转,带着磨损的声音。我一遍遍地听,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快进,倒带,从一段跳到另一段。
“我只爱平凡的男人,没有人相信这一点。他们以为女人必然爱那些伟大的人物,比如,拿破仑……”老妇人笑笑,接着说:
“即使我遇上拿破仑也不会把他当成伟人,他的身材那么矮小,想要征服全世界的人一定是个孩子。我们的世界就是在孩子的掌握下。只有信念单纯的人才能够拥有超凡的能量。‘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冲向空无一人的街道,手臂和腿呈O形,然后又在轰隆中沿着笔直的大道骑了上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个孩子一面号叫,一面认为他的号叫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的严肃神情。’这话是另一个作家说的。我常常想这个场面,觉得再恰如其分不过。孩子在人群中却能够旁若无人。当他无视你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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