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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6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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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流水
■ 李  浩
  
  一
  
  很早很早的早晨,老王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挣脱出来,那时窗外还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微的光散布在黑暗之中。窗外,一些树叶在稀疏地响着,在老王那个奇怪的梦中,是这种稀疏的声音将他唤醒的,只是在那个梦中,稀疏的声音并不是来自于树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老王用力地想了一下,那声音是怎么发出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整个梦都在飞快地后退,退向远处,让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记不住。
  透过微微的光,老王看见老伴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她呼吸着,有些难看地呼吸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一点点压抑的、艰难的声音。她太胖了,老王想。以前她可没有这么胖。
  用很轻的声音,老王在床下摸索到了他的两只拖鞋,然而在他直起身体的时候床上的鼾声还是止住了,“你干什么去?”
  老王的屁股坐回了床上。他说,不早了,别让人家等着。
  “你没看见天多黑啊,你没听见下雨了吗?”老伴儿说。她说她梦见女儿了,在梦中,她的女儿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群高大的黑人,他们露着雪白的牙齿,手里挥动着雪白的刀子——“你说,你说我们的女儿会不会有事儿?她在那里我总不放心。这个梦不好。”
  净瞎想。他的屁股离开了床,老王显出了一些不耐烦:你这个人,总爱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澳洲会那么乱,到处杀人放火?再说;澳洲人多数是白人。老王穿上了他的练功服,然后倒了一杯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干什么去?”老伴儿支起了身子,“这么早就去,你是不是有病啊?怕人家不跟你学拳了是不是?”顿了一下,老伴儿又加了一句:“没人听你的,你就难受是不是?外面还下着雨呢!”
  老王重重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将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我去看看咱父亲!他推开门,迎着那个依然黑暗的早晨走了出去。  是有一些稀稀疏疏的雨点,它们稀稀疏疏地落着,随意任性。这点小雨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落在地上就没了,脚下的地依然那么干燥,这点小雨连尘土都湿不过来。老王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朝他父亲住的那间房子走过去,八十三了,他突然地想到了父亲的年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突然地想到了这么一句。
  父亲正在说话。那个老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坐在—股浓重的霉味J哩面,大声地说着话。
  “我知道是三胖子干的,我早告诉你了,你就是不听,你信他不信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吗?唉,晚了。”
  “你别哭,那个狗皮褥子我是送人了,赵强跟我一起卖虾酱,三九天啊,我们睡在野地里,他有风湿,半夜起来疼得直哭,我就把褥子送给他了。是我叫他不和你说的。”
  “你是哪年走的?唉,人老了,都得走。我借你家的米早就还上了,看你这记性,我骗你干什么?”
  老人大声地说着话,仿佛怕谁听不清楚。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冲着他面前的空气和黑暗说着话,他根本没有理会老王的出现。在父亲的屋里,老王感觉自己就像背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已经两年了。老人时不时地回过来看着某一个角落就说起来,他是在和死去的人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或者摔碎一些什么东西。那些死去的人纷纷在老人的面前出来,可是渐渐地,老人就不再理会他眼前的这些事了。他渐渐地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却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越来越近。
  “那头驴是生病了,我也觉得这几天不对劲儿。它什么也不吃,喂它豆子都不吃。哗哗地流泪……”
  时间已经不早了。老王想,现在是阴天,阴天就会给人造成错觉,总以为天还不亮呢。
  
  二
  
  时间其实仍然算是很早,路上的黑暗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像一层薄薄的雾在来回晃动。三两滴的雨还在下着,似有似无,却让穿着练功服的老王感觉一丝的凉意。他略显疏懒地走在路上,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有着仙风道骨的古人,就像什么张三丰,丘处机。原来他对丘处机没有什么好印象,而此时,丘处机给他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变了很多。
  操场上只有六个人,还有两个是跑步的,看来,这场小雨竟还真的挡住了一些人。“王书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一个肥硕的胖子抬头看了看渐渐走近的老王,老王很散漫地冲他点了点头。——我说了,我早就不当书记了,你跟我学太极拳,叫我师父吧。“好的,王书记。”
  由无极式开始。下蹲。别动。放松,再放松。老王的一只眼看着那个胖子艰难地下蹲,另一只眼则朝操场的对面瞟去。那边,老赵头正领着他的两个学生在练云手,其中一个学得已经有模有样。
  —子你不用急躁。练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老王走过去抬了抬那个胖子的肩膀,无极必须放松。记住要点。
  “王书记,你去澳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去年我去过一次,澳洲真他妈好。”那个胖子蹲不下去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
  快了。老王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也就是过去看看。儿女在外只要不受罪,我们也就放心了。这时,又有两辆自行车来到了操场,他们朝着老赵头的方向奔去。——其他的人呢,怎么都没来?
  “是看下雨了吧。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老王摆了摆手,练功,又不是开会。现在开会都有人不到呢。老王对着那个胖子说,今天我专门教你,你的领悟能力比他们几个都好,就是胖了些。好好地减减肥吧。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那个胖子极其艰难地移动着他的手和腿,已经微微地出汗了。“王书记,我,我的厂里还有事儿,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老王缓缓地把手臂张开,然后又伸伸地将手臂收回到胸前。他有些意犹未尽,我看你做一下今天我教的动作,你就可以走了。别怕累。身体是本钱啊,没有好身体你的工作也干不好。开始吧。
  笨拙的胖子终于走了。老王一边从起式开始他的杨式太极,一边瞧几眼操场的那边。他们五个人。五个人在参差不齐地云手。只有一个人学得还算像样。老王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跳过了其中的两式,而做了三遍云手。那边的人,包括老赵头,都似乎没有看到他的举动。
  那边的人也开始散了,他们朝着操场的这边走过来。老王也已经收式。他冲着老赵头走了过去。
  “老王啊,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了?”老赵头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的鼻尖上还挂着微微的汗水。
  老王笑了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赵兄,不是我说你,我可看到了,你的云手教得不对。
  “怎么不对?”老赵头的声音并没有压低,几辆自行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老王又笑了笑,没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别啊,我也怕我真的教错了不是误人吗,你还是替我教教他们吧。”老赵头的声音有些冷,这点,老王早就听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王说着就拉开了架子。两臂慢慢举起,到胸前,要与臂同宽。掌心向下。这时是吸气。然后两腿开始屈膝,身体略略地向左移动,重心挪到左脚上……“老王啊,我刚才也是这样教的啊,要错咱们俩就都错
了,你还是先纠正你自己的吧。”老赵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背后的几辆自行车笑了起来。——这些要领是没教错,可是,你的动作不协调,不舒展,像个鸭子似的。老王夸张地模仿了一下老赵头的动作,他把老赵头的动作夸张成了一只鸭子,在老赵头背后的自行车又发出了几声散散的笑声。
  ——刚才,你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舒展。
  
  三
  
  早饭之后老王坐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那么短短的一觉。那么短短的一觉他还是做了不少的梦,他好不容易从这个梦里挣脱出来,只睁开一只眼睛,马上就又陷入到另一个梦中。他决心不让自己睡了,于是,在睁开一只眼睛之后他努力睁开了另一只眼睛,他看见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在茶几上,显得静寂并且空旷。
  老王用手撑着离开了沙发,后面的梦已经像一波新的潮水一样又涌来了,它涌到了老王的脖子那里又缓缓退去。大片大片的阳光让并不宽敞的房间更加空空荡荡。——我梦见女儿的信了。老王说。他知道老伴并不在房间里,可他忍不住还是对着门口说了出来,仿佛他一说话,老伴儿马上就能出现似的。
  但他的老伴儿并没有出现。屋子显得太空了,空得让人难受,让人害怕。
  锁上门,老王去了一趟邮局。从邮局走出来的老王双手空空荡荡,他没有等到那封来自澳洲的信。阳光越来越强烈,它早就晒干了早晨下雨时的所有水分,还要毁掉下雨的痕迹似的。一个卖水果的男人骑着一辆旧三轮儿从老王的眼前走了过去,车座后面的小喇叭里不断地重复着,两块钱一桶,卖水啦,两块钱一桶,卖水啦。喇叭里的声音沙哑,家乡话和普通话的成分各占一半儿,而背景音乐是《东方红》。
  那个卖水的男人骑过了街角,向左边拐去,消失了。在他拐弯的时候一辆红色的轿车也来到了街角,它使那个卖水的男人显出了一丝的慌乱,那个男人慌乱地停下了车子,等轿车驶过之后才伸了伸脖子,用力地骑过路口。老王站在邮局的门口盯了那个男人一会儿,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那感觉来得相当莫名其妙。
  “王书记,您在这儿,上邮局了?”
  背后一个很热情很亲切的声音,可老王一时又想不起这个骑自行车的人是谁——随便遛遛,没事儿。老王很含混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个人非常非常面熟,特别是他脖子上的那两颗黑痦,可是总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他记忆的人口处,让他想不起这个人来。——你,你现在,现在干什么去?
  那个人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支在地上:“我什么时候不是听差啊。这不,陈书记去世了,让我给那些打不通电话的老干部们送信儿去,碰到您,我也就算通知了,后天的追悼会。”
  ——陈书记?哪个陈书记?
  “就是前年退休的陈书记啊,”那个人冲着老王有些复杂地笑了笑,“陈世玉书记,他和您一起共过事。我还陪着你们去过省城,想起来了吧。”
  ——他,他怎么死了?他比我还小五岁呢。
  骑车的人陪他发了一阵感叹,然后露出了急着去送信儿的意思,老王说你忙去吧,追悼会我一定参加,我接到通知了。就在那个骑车的人刚刚准备离开时,老王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等一下。谁给老陈写悼词?谁主持这个会?
  骑车的人又停了下来,他带着笑容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熟悉老陈吗?骑车的人说那个人是组织部的一个资料员,至于熟悉不熟悉陈书记,他就不知道了。
  ——悼词应当叫一个熟悉的人写。我们得对得起死去的人啊。至少,也得听听一些老同志的意见。老王还想继续,然而骑车人早就走远了,老王的话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这让他略略地感到了一些尴尬。——说死就死了。真快。
  陈世玉书记的死讯让老王感觉有些恍惚,多少有些万念俱灰,不过这种万念俱灰只闪了一下,只灰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老王走到了县委的门口。他走到这里根本是一种不知不觉。在退休之后,老王依然常到县委这边来,不过他从未再进去过,只是在外面远远地看着。那天,得知老陈书记已经去世的那天,熟悉的县委在老王的眼里竟然显出了一些陌生。砖墙早就拆了。时不时漏雨的平房也已盖成了楼房,这楼房高大华丽,是全县最高的建筑。门口多了两个穿灰制服的警卫。路两旁那些高大的槐树、柳树也早就没了,现在,那里建的是花坛,种的是怪模怪样的龙爪槐。这些,太让老王陌生了。
  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骑车的人,他是谁?在什么单位?是秘书?去省城办事……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四
  
  回到家里时他看见自己的老伴儿已经回来了,她一边切着洋葱一边揉着自己的眼睛:刚才他赵叔叔来过,想叫你下午过去打牌。
  老王嗯了一声就进了里屋。他感觉有点累了。他感觉,老陈书记的死毫无缘由地带走了他身体里的一些力气。阳光落在茶几上,窗外的石榴树的影子在那些光的里面晃动,它们有些狰狞。坐在沙发上的老王又开始犯困,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又从四面八方聚集来了。老王不想睡。他只好离开了沙发,倚在门边:陈世玉死了。
  老伴儿继续切着那些敏感的洋葱,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见老伴儿根本无动于衷,老王只好又重新说了一遍,陈书记死了,癌症。
  “我知道。他是昨天晚上死的。”老伴儿终于把洋葱收进了盘子里。
  ——比我还小五岁。老王摇了摇头,他这个病应当是从气上得的,这个人心小,有点儿事就想不开。顿了顿,老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些年,他什么事也不敢做,什么事也做不好。要不是我帮着他,他早就……
  老伴儿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老王的那些话可能根本就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想想,人这一辈子多快。老王重新回到了沙发上。那些早就聚集在沙发周围的梦一下子扑了过来,老王无力地抵抗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梦把他拉进了梦中。
  下午的牌运开始很顺,然而不知老王是不是出错了哪张牌,牌运一下子就下来了,一片昏暗。最让老王受不了的是齐老太太,没完没了地说话,还摔牌。牌运正好的时候老王还能原谅她的这些毛病,然而牌运下来了,她这些毛病也就更加突出了,老王按了按自己的火气,又按了按自己的火气,然而他最终没有能按住。
  ——以后谁再叫我打牌,无论是谁,你都说我不去!站在门口,老王就冲着屋里面嚷,老伴急急地冲着他使了几个眼色,“不打就不打,不是想让你消遣吗?”她指了指里屋,“老陈局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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