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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6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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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在医院里照顾你们,天天回家等电话,你说行吗?我又不能把自己分成三半儿,一半儿侍候老的,一半侍候你,还有一半儿在家里等电话。”
  想想也是,老王就不再说这些了,他说的是谁谁送来的香蕉太青太涩,外面买的饭不卫生而医院里的饭又太难吃。“一身的毛病满眼的毛病你烦不烦啊。”老伴虽然这样说着,可她还是按着老王的要求送水送饭端便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不行了呢,多大的病啊。”
  在老王也住进医院之后老王的弟弟天天都来看一下。他们谁也不和对方说话,仿佛对方并不存在。弟弟的话是和老伴儿说的,好些了吧要不要人手之类。然后就没话了。然后,弟弟以父亲可能要这要那为借口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他们的事,我以后可不再管了。有一次,老王指着弟弟走出去的背影说。我再也不管了。
  
  十八
  
  从住院以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去操场了。老王想,老王就把它说了出来。那时,天已经有些亮了,老伴儿张着她的嘴翻了个身。她似乎含混地应答了一句,具体是什么老王没听清楚,那时他已站在了屋外。
  院子里树影晃动,似乎有一团淡紫色的雾也在晃动,其他的都出奇地静寂。屋里,老伴儿似乎又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或者只是翻身,那动静很快就消失了,根本来不及捕捉。老王朝父亲空出的那间房间看了看,那里空空荡荡的,甚至有些阴森的气流,老王朝房门那里走了几步,阴森的气流悄悄地散了。他支起了耳朵,里面既没有叹息也没有说话的声音,连咳嗽声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的房间更加空空荡荡。父亲还在医院里。
  那天老王的心情不坏。
  那天,老王的心情真的不坏,所以他奔向操场的步子极为轻盈,那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象,那些学生见到他时的惊讶和兴奋,他们会围住他,和他交换这些天自己练习的心得……
  操场上,练拳的只有一群人,他们聚在老赵头的周围。老王建立起来的“领地”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而两株野草却乘虚而入,在他的领地上长了出来。老王走过去,用脚踢掉了那两株草——这时,他发现自己的两个学生竟在老赵头的队伍里。他们也看见了他。
  那两个学生,有些不自然地收住了动作,有些不自然地躲闪着老王的目光。老王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还有些凉。老王想了想,他做出一副闲逸的样子朝老赵头的方向踱过去,老赵头肯定也看见他了,早早地就看见他了。
  那两个曾经属于老王的学生仍然那么很不自然地站着,躲着。老赵头停下了他的动作,他仿佛并没有看到老王:“要大方一些,舒展一些。太极的形和意都是非常讲究的,不要只看皮毛的东西。”然后,他走到曾经属于老王的一个学生的身边,纠正了一下他的动作:“不要这么小家子气,总是像偷人家东西似的。也不知是哪个师傅教的。”老赵头冲着那个学生笑了起来。
  即使不说这些,老王也早就忍无可忍了。——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赵头,你把
话说明白!谁小家子气了?哼,看看你在书画展上写的那些字!看看是谁小家子气了?
  “还说不小家子气?我在教我的学生练太极,你不小家子气你搭什么腔?”老赵头甩了一下他原本已稀疏的头发,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他是故意。因为他故意把“我的学生”咬得很重。
  ——甩什么甩,看你那两把狗毛,气愤的老王在心里这么狠狠地想了一下,然而他的嘴上却跟着说了出来,等他发觉已经晚了。
  “你你你,你的狗毛多,”老赵头的脸涨得通红,“你的狼心狗肺还多呢!”老赵头朝向他的学生们:“当年他在乡里当乡长,想当书记,可是人家书记比他年轻啊,你们知道他用什么手段吗?……”
  ——别以为你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水利局出来的?……
  “哼,你好,就你好!你在县委时候的那事当我不知道?……”
  开始,那些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就像一群旁观者一样,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后来终于有人插话:算了二位师父算了算了,那些老赵头的学生们才参与了进来。可气的是那两个原属于老王的学生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想推他走——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叛徒!老王挥了挥手,那两个学生被他甩在了背后。
  老王的心情完全坏了。坏透了。他的心情里有电闪雷鸣,有风暴和雨雪,有密不透风的阴郁。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操场了,再也不来了!老王的牙痛了起来,很快那种疼痛就弥漫了身体的每一部分。
  
  十九
  
  这样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了很久老王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下来。他想自己那么早地离开操场是不对的,是一个极端的错误,他一离开老赵头更有机会说他的坏话了,更有机会造他的谣了。应当拆穿他的本来面目!
  然而这个错误已经形成就无法再改正了,他不能再回操场,再去和老赵头吵架,这是不能的。而那两个可耻的叛徒,现在肯定会在老赵头的面前摇尾巴,一句一句地说他的坏话。老王的牙痛得他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老王没有回家吃早饭。他不知不觉转到了邮局。等到了邮局他才恍然,自己竟然来这里了,自己的早饭还没吃呢。
  时间还早,邮局的人还没来上班,铁质的卷帘门生硬地挡着老王。老王朝着卷帘门重重地吐出了一口痰,那口重重的、黏黏的痰粘在了门上,黏黏地下滑着。这样并不能让老王心里的怒气怨气下降多少,它们还在翻滚,就像另一口更黏更重也更大的痰。
  老王决定先到邮局对面的那家小餐馆里吃饭,他决定一边吃饭一边等待邮局开门。他找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坐了下来,小店里人很少,但有几只苍蝇却不辞辛劳地围绕着屋子来回地转。老王不得不一边等待一边挥动他的手,驱赶着苍蝇的到来。对面的铁门还那样紧紧地闭着,没有一丝将要打开的迹象。
  饭还没有端来。
  然而一只苍蝇却旁若无人地落下来了,老王的挥手对它毫无作用。
  桌子重重地响了一下。两个店员一下子从里屋窜了出来,老王冲他们笑了笑,——苍蝇。我打苍蝇。那两个店员朝老王的身上打量了几下,然后又一言不发地退回了里屋。老王想跟过去,看看他们的操作间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多的苍蝇,可刚才自己的那一掌太重了,他不太好意思再跟过去。他根本没有一丝的食欲,现在,更没了。
  路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三三两两的人群。上班的人已陆续地来了。可是,对面的铁门还那样紧紧地闭着,没有一丝将被打开的迹象。


看秋
■ 刘庆邦
  立了秋,夜露一凉,庄稼都抓紧时间往熟里长。熟,就是鼓,就是饱。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一天一个样,都变得饱盈盈的。饱满的东西有人偷,这时队里就得安排男劳力夜间下地看秋。男劳力都愿意看秋,看一夜秋三个工分呢,往地边一睡,小风儿吹着,凉凉快快的就把工分挣到了。看秋还有些别的好处,那些好处人人心里都明白,只是谁都不肯说出来。
  庄子的四面八方都有秋庄稼,每块地的庄稼都得有人看。看秋是各自为战,不许扎堆,也不许结伴。你去东南地看红薯,他去西南地看玉米,一切听从队长指派。吃过晚饭,卷根烟安在嘴上吸着,各家的男人就出发了。他们肩上搭着一条旧棉被,胳膊下夹着一卷谷草苫子,或手里抓着一领卷成筒状的席子,摸黑往村外走。要在露水淋淋的地头睡一整夜,这些铺的和盖的必不可少。他们都不带武器,不带刀子,也不带长矛。人人都有两只手,把手一握就是两把皮锤,皮锤就是他们的武器。出发前,他们都不忘记跟老婆打声招呼,让主内的老婆睡觉时关好门。有那调皮一些的老婆,听出男人让她关门是啥意思,却故意说不关门,谁想进来就进来。老婆说不关门,男人并不在意,只是笑笑就走了。说嘴不吃嘴,吃嘴不说嘴,说不关门的老婆,会把门关得好好的,而答应关门的老婆,才需要下夜看秋的男人小一点心。
  金安的老婆问金安:“今夜去哪地?”
  金安说:“西南地。”
  “我跟你一块儿去。”
  金安知道老婆不会去,说:“走吧,正好我没带褥子。”
  老婆说:“谁给你当褥子,我才不去呢,那块地里有鬼。”老婆说的有鬼,是指前年喝农药死的一个年轻媳妇,名字叫胡翠,胡翠的坟就在那块地里。老婆要金安睡觉时把被子掖紧点,别让胡翠钻进他的被窝里。
  金安不怕鬼,他说有鬼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就跟鬼拉拉呱儿。
  老婆认为鬼才不会跟他拉呱儿呢,只会吸他的精,说着把金安的胳膊拉在手里。
  在下地之前,金安以为老婆要吸他一回,老婆吸了,鬼就没多少东西可吸。自己老婆嘛,当然有优先权,什么时候想吸就让她吸。不料老婆把嘴贴在他耳根,说的是让他掰回两穗子玉米。金安骂了一句老婆的妹子。
  出了院门,金安习惯性地仰脸往天上看了看。这晚是半阴天,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难瞅得见,只在东北的天际,偶尔打一下露水闪。说它是露水闪,因为一点雷声都没有,好像跟下雨也无关。露水闪速度极快,没什么枝蔓,倏地一闪就过去了。有人不说露水闪,说成是鬼眨眼,只有鬼的紫眼皮才眨得这么快。鬼历来是蒙人的,它说是给人照点亮,其实照比不照还糟糕,它照一下,照一下,只能扰乱人们的视线,使黑夜显得更黑,更暗,前面跟打了一道道墙差不多。这对金安来说无所谓,村里的小路他走过千遍万遍,哪里有个碓窑子,哪里有棵弯枣树,他都熟得不能再熟,就算在这样的黑夜再用黑布带勒上他的双眼,他也不会绊脚,不会撞墙,双脚也不会迈进村头的水塘里去。走过村子西南角的一座小砖桥,金安就到了生产队的地里,—边是豆子地,一边是红薯地,中间是一条土路。在这里金安也不会走错,因为两边的地里都有无数的虫子在叫,叫声都很繁密,虫子的叫声好像为他设置了有声的路标,又仿佛为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只管拣没有声响的地方走就行了。豆子地那边是队里的瓜园,金安看见瓜园里浮起一朵明火,他知道那是种瓜的老头儿在摇动火麻秆点烟。把麻秆剥去皮,用草木灰喂过,就成了火麻秆。火麻秆一点着,只要不在土里炯,就不会熄灭。不用时火麻秆走的是暗火,用时摇一摇或鼓起嘴巴一吹,暗火就成了蓝莹莹的明火。待明火消失,变成暗火,金安才继续往庄稼地深处走。他看护的对象是高粱和玉米。一走进这两样高秆作物夹岸的小路,两边的凉气就呼地涌出来,使他觉得像是掉进了河水里,“河水”陡地变深,而他的个子突然变矮,眼看就要被淹没。这时他听见有人咳嗽了一下,一听声音,他就知道走在前面的是三大爷,但他还是问了一声:“谁?”
  同样处在黑暗里的三大爷没有回答他是谁,只是又咳嗽了一声,仿佛在说:“你说我是谁?听咳嗽还听不出来吗?”
  有看秋经验丰富的三大爷在前面带路,金安心里踏实多了。约摸着走到玉米地头的把角,他停下来,用脚趋摸出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把带来的一卷草苫子扔在地上,脱下鞋,用脚尖把草苫子铺展开。草苫子铺开后,他又踩鱼似的踩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硌人的地方。没踩到什么大鱼,他才把被子放下了。被子宽,草苫子窄,他把被子折成对折铺在草苫子上,准备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他摸到两只布鞋,将布鞋脸对脸口对口扣在一起,压在草苫子下面。他没穿汗衫,只穿了一条裤子。他把裤子也脱下来了,窝巴窝巴,压在被头底下。这样做出于两种考虑,一是防止裤子和鞋子被露水打湿,二是可以当当枕头。一切收拾停当,金安就是一个赤身精条的人了。他没有马上钻进被窝,而是仰面叉腿地躺在被子上,让小风儿吹抚一下。小风儿阵阵吹来,吹过脚缝,吹过小腿,把腿裆间那丛龙须草似的旺毛吹得盈盈起舞,像是一直舞到较为平坦舞台较大的腹部。金安舒服得骂了一句,说真他娘的凉快。他想唱戏,就唱了一句“穆桂英我脱了盔甲身松散”。只唱了这一句,他没接着往下唱。穆桂英是个娘们儿,一个男人家怎么能唱娘们儿戏呢?他觉得应该唱皇帝戏,比如说“有为王我来在金銮殿上”。可惜皇帝戏他只会这么一句,至于在金銮殿上千什么,他就不会唱了。
  不知道三大爷听见他唱的戏没有,他喊:“三大爷,三大爷。”
  没人应声。也许三大爷睡得离他比较远,没听见他喊。也许三大爷听见了,懒得理他,故意试试他胆量如何。这老家伙,你抽巴得连一布袋粮食都扛不起,我一只手能掀得动一扇石磨,我怕什么!
  他弯起双腿,掀起屁股,腹肌一收,双腿那么一弹,就站立起来,开始对玉米下手。晚饭他只喝了一碗稀饭;没吃干的,留着肚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到地里啃玉米。他钻进玉米地里,顺着玉米棵子摸到了玉米穗子,并不立即把玉米穗子拧下来,而是剥开一点包皮,用指甲掐一掐玉米的籽儿,判断—下老嫩,太嫩的和太老的他都不要。太嫩的一掐一股水儿,一啃一嘴皮,不挡饥。太老的啃起来太费劲,也不好吃。他挑到了一穗既不老又不嫩的,才把穿了好多层衣服似的玉米脱成光屁股,轻轻把玉米拧下来。是的,他是拧,不是掰。掰容易发出咔吧声,拧玉米发出的声音比较细。玉米拧下后,他把玉米的包皮往上捋捋,捋成一个虚泡儿,好像玉米还在里面的样子。他从地里退出来,坐在自己被子上从从容容地啃玉米。他一口啃下好几排玉米籽儿,嚼起来甜甜的,面面的,满嘴的清香味儿。清香味儿有着很强的穿透力,似乎一直香到牙髓里。这样生吃玉米,要比把干玉米磨成面,蒸成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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