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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6-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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膘子因抢劫关了两年放回来后,土地没有了,住房也没有了,成天瞎晃荡,到处惹是生非,眼看又要走回老路,老刘亲自找到村长,做了许多工作,把他的住房要了回来,把地也重新划给他。周膘子天大的胆子,天王老子也不怕的,唯独服老刘。当着全村人的面,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说我一生只给死去的爹妈下跪过,今天你一定要接受我的跪拜。 
  老刘一讲话,狂暴、愤怒的村民安静了。老刘问清了事情的原因,他转过身来,盯着微型车司机说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司机脸色苍白,他知道这场械斗一旦发生,他和他的同伙将被狂暴的山民打成变形金刚,不死也要骨折,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么多人,真正追究起来是谁也无法认定的。他为自己轻薄、无聊、下流感到后悔。他终于知道,任何人的尊严、人格都是不能侵犯的。他支支吾吾、闪烁其辞,在老刘的严厉的追问下,他承认了事实。老刘见他承认了事实,老刘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不会向恶性事件方向转化了。老刘措词严厉地教育了他们。老刘说看样子你和你的同伴也不是啥尊贵得很的人,你们也是靠卖力气挣点钱养家活口的人,凭啥你们就觉得比山里人尊贵?凭啥你们就有优越感?冰天雪地、僵手冻脚的天气,人家出来挣点血汗钱容易吗?稍微有点钱谁来这里受罪?如果稍微有点良心,会这样做吗?你们摸着胸口想想,你们该这样做吗?换个位置,你们来这里上链条,你们又如何?老刘讲得真情真意,讲得义正辞严,讲得润心润肺,几个年轻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手里的铁棍也掉到地下去了。老刘要求他们向凉风垭口的乡亲道歉,向秀娟道歉。微型车司机和他的同伴诚恳地道了歉。微型车司机在给秀娟鞠躬时,眼里有了泪花。 
  一场血腥冲突结束了。 
   
  秀娟默默地走到公路的远处,那里没有被堵的车,没有等着为车绑铁链的人,她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那是一种难言的伤感,一种难言的惆怅。刚才的事,使她一下子感到自己的卑微、卑贱、无奈和痛楚。入冬以来,她几乎天天都是用这种方法去和乡亲们争夺绑链条的生意的。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不自重、变得这么轻薄。当她用这种方法从别人手里抢到活计的时候,她还很自得,为自己获得活计而高兴,同时觉得自己比别人有本事。尽管如此,她最多每天也就是抢到一次活计,更多的人连一次也抢不到。不少司机一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宁可跑其他道也不走这段路,没有特殊事的是根本不愿跑这条路的。她为自己的轻薄感到难过,其实,谁没有个自尊心呢?更何况她读过初中,如果爹不残废,家里宽裕点,凭她的成绩,她是会读高中的,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大姑娘。在过去,山区是很封建的,青年男女之间连开开玩笑也是犯忌的。而现在,自己却主动去挑逗,说些轻薄的话。可不这样又咋办?爹瘫在床上,时刻要看病,地里不出产,种的粮连吃都不够吃,几个弟妹又小,还要读书,不这样咋办呢? 
  周膘子来了,周膘子一脸的得意神色,他觉得他为秀娟争回了面子,为秀娟讨回了公道。这周膘子也是个实心眼儿,他打小就喜欢秀娟,喜欢秀娟单单薄薄的身子,喜欢秀娟文文静静的模样,喜欢秀娟会淌水的眼睛,会说话的眼神,喜欢秀娟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随时在笑的样子。他知道秀娟不会喜欢他,秀娟咋会喜欢一个从小就是孤儿,从小就打架闹事无人管教桀骜不驯的人?秀娟漂亮、聪慧,还读过初中,在山区是难得的人了。但周膘子就是喜欢她,喜欢一个人是不要条件也不要理由的,喜欢就是喜欢。好在周膘子虽蛮强,虽霸道,虽强悍,但周膘子还算有自尊,有自知,他从来就没有或者是不敢表露他的爱慕之情。他只是默默地关心着秀娟,帮秀娟做事,听秀娟的话。秀娟说什么他听什么,秀娟动个眼色,他就会去做一切事。尽管如此,秀娟从来不给他脸色,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周膘子也会感到失落,感到难受,也曾发誓再也不帮她做任何事,再也不巴结她,讨好她。但习惯成自然,长期养成的一种心理定势和习惯,是难以改变的。 
  周膘子笑嘻嘻地走近秀娟,周膘子笑嘻嘻地从衣袋子拿出几个殷红的橘子,这几个橘子他舍不得吃,放在口袋里好久好久了,已被他的体温焐热,夹带着浓浓的汗酸味。他把橘子递给秀娟,说这几个狗日的,不是刘主任出来,我不把他们打了屙稀屎才怪。你看那个司机,才一拳,狗日半边脸就肿了。 
  秀娟正在心烦,秀娟心被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折磨。她想一个人到清静的地方呆一呆,平复一下内心的痛苦。周膘子不识趣,他以为为秀娟撑了腰,出了气,想来表表功、讨讨好。秀娟把他塞来的几个橘子一下子就摔了出去,秀娟暴发了,怒不可遏,她气冲冲地吼,滚,你给我滚远点,不要在这里戳我的眼。秀娟说完,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周膘子一下蒙了,怔怔地站着。这是个粗人,他不知道秀娟的内心活动,但他被秀娟的举动吓住了,呆呆地站着。可怜巴巴地站着。一扫刚才的霸蛮和粗野。 
  几个又大又红的橘子,散落在路边的积雪上,白雪雪白,白得耀眼,橘子殷红,红得滴血。这是一个山区姑娘从心里滴落在茫茫原野上的血呵。 
  高原有知,高原也会叹息;高原有感,高原也会颤栗。远处的春生,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叹息着。 
五 
   
  春生站在路边发了一阵呆,想了一阵心事,他回过头去看,秀娟早已不在,只有地上的几个橘子还在雪地里灼灼地燃烧,像几个疼痛的太阳,看着使人心疼。春生想秀娟肯定又回到前面那段汽车拥挤的公路上去了,只有在那里,在那段不上链条就上不了坡,不上链条就下不了坡的地段,才会寻找到为汽车上链条的机会的。在沉重的生活面前,一切都是沉重的,失去尊严的;人格、人性中的宽厚、忍让、善良,在这严酷的生活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春生决心去闯一闯了,他想如果自己用这样的姿态这样的心态去揽活计,肯定是一桩活计也揽不到的。揽不到活计,他来这里就是白来,就无法面对躺在床上的父亲。父亲以他瘦小单薄的身体来支撑着沉重的生活,他要养家活口,要拼命挣钱供他上学。父亲的那个梦,是遥远而又现实的,他这辈子只有读上大学,才能抚慰父亲残缺的心。现在,父亲病得爬不起来了,他在这个假期如果不能替父亲挣一点钱,自己的良心何忍?自己的心还能平静? 
  走到停车最多的地方,春生听到一辆大卡车背后有嘤嘤的哭泣声。声音幽幽的,长一阵、短一阵,听着叫人心颤。春生转过去,看见一个女人在卡车的大轮子下蹲着哭泣。她的面前摆着一盘铁链子,铁链子散乱地盘踞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像一条僵死的蛇,放着幽幽的、刺人骨髓的寒光。春生一看,这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女人不就是三奶奶的儿媳桂花么?她为啥在这里哭呢?莫不是发生了突然的事,家里遭到了不测?三奶奶病了?娃娃摔伤了?想想都不是。早上出来,不是还见三奶奶跪在那小庙前祈祷吗?三奶奶时刻病着,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但山里人不到快死时,这病那病都不算病,哼哼叽叽吃些草药,叫人捏一把,掐一把,还得硬撑着做事。娃娃摔伤也不可能,在山区,到处是岩坎,只要不摔成骨折肉绽,就不算伤。如果摔得重了,她还会坐在这里哭么?她肯定赶回去了。 
  终于弄清事情的原委,原来,三奶奶的儿媳桂花,这个有着美好内涵的名字的女人,在凉风垭口的这段路上,连续几天没揽到一桩活计了。也许是她人长得太丑陋,头发像鸡窝似的乱翻翻的,眼睛又细又小,眉毛却又粗又长。她的眼睛真是叫人不忍目睹的,上下眼皮经常朝外翻着,眼珠红彤彤的,时刻流泪。这种眼在山区叫红线锁眼边,是常年烧柴熏出来的。去年乡里推广柴改灶,这是县里给的一笔扶贫基金,农林部门的技术员经过长期研究、设计出来的一种铁皮炉,有烟管,很好烧的,又燃火又节约柴,烟全部顺着管子出去了。这种灶只收80元,完全是象征性的。她家却拿不出钱,仍然在地火塘里烧柴,而她家缺少男劳动力,烧的都是湿的树枝树叶,屋里像熏耗子似的。她的眼还能不成红线锁吗?加上她又是塌鼻梁,嘴又特别阔大,一嘴的黄牙齿,穿的又邋遢,她能揽到活吗?今天早上她的活被秀娟搅黄了,后来又拼命去揽了几桩,仍然一桩也没揽成。失望之极、伤心之极的她就忍不住蹲在车轮边哭泣了。 
  春生的心像被谁掏空了似的。他望着空茫茫的大山,大山披上了银装,由近而远,起起伏伏,直至视力不及的地方,是一片辽阔的虚无的和白茫茫雪光交织的渐去渐远的云雾,白茫茫的雪原上连只苍鹰也没有,空阔得令人惆怅,令人伤感;空阔得令人心里空落落地没有依托。他想人在这世界上其实是很渺小的,渺小得蚂蚁似的卑贱,卑贱得蚂蚁似的渺小。活着,是很奢侈很艰辛的。 
  春生决心去揽活,他下定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揽到活,无论如何要让冰凉的铁链绑上汽车的轮子,让冰凉的铁链在坚硬溜滑的路上载着汽车行驶。而揽到的第一桩活,无论如何也要让给桂花,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再失望,不再哭泣。 
  春生在长长的车流中逡巡,这段路被堵的车多,说是多是一种错觉,其实车并不多的。因为这面缓慢的坡使所有的车都必须停下来,等着让山民拴铁链。而坡的那头,也就是下坡的地方,一些司机急于赶路,就将车放下来了。这条高等级公路是在一条路上双向行驶,路并不宽的。放下来的车,遇到停在坡底的车,就无法走了,车就被堵住。所以,看上去车多,其实是被堵的原因。 
  短短的一段路很热闹,来来往往扛着、拖着链条的山民章鱼样逡巡,逮住谁就不放。一伙一伙的人,围着汽车讨价还价,抢到生意的忙着上链条,被堵的人无聊极了下车来走走,刚一下车就被呛人的裹着雪雾刀刃似的凌风逼了回去。有人跑到车后边去屙尿,尿才屙完一半,就冻得哆哆嗦嗦地回来了。 
  春生看见秀娟在人堆里,她那鲜红的纱巾是冰雪中跳动的一缕火苗,给人心里一丝温暖。但春生看见她仍然和原先一样的装得很热情、很娇憨,甚至很轻薄地挑逗汽车司机,他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他现在是有些厌恶她,有些看不起她了。他漫无目的地转悠,老老实实地转悠。他也想变得热情一点,变得皮实点,甚至变得无赖点。但他做得到么?周膘子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冷冷地挑着嘲弄的笑。春生不理他,依然不声不响,老老实实地转悠。 
  不知转悠了几圈,一辆豪华的黑色气派的高级小轿车的车窗摇开了半截。车里的司机朝他喊过来,小伙子。他朝周围一看,身边没人,知道是喊他了。司机说我们领导叫你来上链条。我们的车是八缸的,用不着上链条,领导看你老实,转去转来也不晓得去揽生意,照顾你哩。春生朝车里望进去,一个胖胖的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正对他微笑哩。中年人把车窗按了一些下来,问小伙子是这里的人吧?春生说是。中年人说看样子你是个学生?春生说是。中年人说看样子你读高中了吧,放假了?是。利用寒假来做做工,挣点学费是吧?是。你们村里初中生多不多?高中生多不多?春生心里有气,想说多个■,谁读得起这书。但他嘴里说的却是多啥,初中、高中都只有我一个。哦……中年人说。读不起书是吧?我晓得你们这一带是高寒贫困地区,但不读书是没出路的。再穷再苦,也要读书的。司机转过头说这里自然条件太差了,种啥啥不出。只能出点洋芋、荞子,但霜凌一来,全凌坏了,温饱都难解决的。中年汉子脸色不好看起来,他说这里什么时候冰雪会化?我要来搞搞调研,实在没有生存条件,恐怕只有搬迁。 
  春生实在没有心肠再听他们讲了,他站在车外,风又冷又硬,一会儿全身都麻了。他知道村里来过不少人搞调研,也来过不少人扶贫。他在村长家还看过好几本《农村经济》杂志,上面登了好些篇调研文章,但调研来调研去为啥老没结果呢?为啥一直是这个样子呢?他对胖乎乎、和和气气的领导说我去叫人来给车上链条吧。司机说不是让你上吗?你叫啥人?春生说我姐姐,我才来,上不好哩。司机嘟囔了一句,■,读书读憨了,连链条都不会上。中年人说小李,咋能这样说呢。不会上链条就是读书的错?读书的目的不是上链条。 
  春生刚回头,看见秀娟站在身后。秀娟是听到春生的话了的。秀娟以为春生真的不会上链条,要去找人帮忙的。秀娟拉住他,说春生,我帮你上吧,你在旁边看着,挺简单的,上一次就会了。秀娟是真心实意想帮他。春生扭开她的手,说不,我要去找人来上。说完就走,秀娟大惑不解,春生是怎么啦?好好的活计放着不做,要去找人。得到一次话计多不容易呀。她随春生走,转过一辆大卡车,她看见春生在和那个蓬头垢面、肮里肮脏的桂花讲什么。她明白了,春生是要把话计让给桂花做呀。秀娟心里一热,一种久违的类似感动的东西在她心里升腾。在这段公路上呆的时间长了,秀娟的心也变得冷漠、变得冰冷了。不是她想冷漠,想冰冷呀,是这该死的日子,是这漠漠的遥遥无望的日子使她变成这样的呀。 
  桂花摇摇晃晃地从地下站起来,她几乎快被冰雪冻僵了。如果没有人来,她可能就要这样伤心而麻木地蹲着,把自己蹲成一块粗陋的石头。桂花听了春生的话,桂花开头一直不明白,等到春生再次重复的时候,她才晓得春生要把话计让给她。这话像一声春雷,像一瓢迎头淋来的开水,使她为之一震。当她相信是真的时,她一下子拉住春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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