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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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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今天不走。要不再等一天,要不,再凑合过一阵子。”
赫里斯嘉大婶已经接近洞口了,但首先听到地面上嘈杂不已的并不是她,而是普鲁日尼科夫。他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立即警惕了起来,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把米拉往洞孔里一推:“快进去!”
米拉问也没问一声,马上钻进掩蔽室里:她已习惯于服从命令。而普鲁日尼科夫,在密切注意这种外来声音的同时,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回来,赫里斯嘉大婶!”
洞口轰然一声巨响,燃烧的气浪直扑普鲁日尼科夫的前胸。他憋得喘不上气来,倒在地上,一面张大了嘴艰辛地呼吸,一面摸着洞孔钻了进去。火焰炽烈耀眼,火的旋风卷进了地下室,刹那间照亮了砖砌的拱顶、逃窜的硕鼠、落满了灰尘和沙子的地面以及失去知觉的赫里斯嘉大婶的身影。而下一瞬间,突然响起了可怕的、绝望的惨叫声,身陷火海的赫里斯嘉大婶沿着地下通道狂奔。空气里已散发出烧焦了的人肉气味,可是赫里斯嘉大婶还在奔跑,还在叫喊,还在呼救。她在上千度的火焰喷射流里跑着,跑着,突然倒下去,仿佛熔化了似的,顿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是偶尔从上面滴下烧化了的砖头碎屑,象血滴一样。
就连掩蔽室里也充满了焦臭味。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用砖头把洞孔堵死,塞上了破棉袄,但是焦臭味还是透了进来,透进烧焦了的人肉气味。
米拉恸哭了一场之后,在一个角落里不吱声了。她常常会浑身哆嚏,每当这种时刻她就站起来在掩蔽室里来回踱步,尽量不走近男人。现在她以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处在一个无形的屏障后面。也许,这种屏障过去就存在,但那时在它的两面,在她和男人们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环节:赫里斯嘉大婶。赫里斯嘉大婶每天为她准备饭食,赫里斯嘉大婶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什么也别害怕,硕鼠也不用怕,每天夜里总是把它们从她身旁赶跑,使米拉睡得安稳。赫里斯嘉大婶帮她穿衣服,每天早晨帮她系假腿的带子,帮她倒水洗脸,做这做那,在必要的时候赫里斯嘉大婶还常常会粗鲁地把男人们赶开,米拉躲在她那宽阔的、善良的脊背后面,生活得无拘无束。
而今,已没有这个脊背作遮挡了。而今只剩下米拉自己,她第一次感到她和男人们之间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而她已孤立无援,她意识到自己这种躯体上的无依无靠,这可怕的意识沉重地倾压在她那瘦削的肩头上。
“就是说,敌人封锁了我们,”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叹了口气,“不管是死是活都出不去。”
“是我的罪过!”普鲁日尼科夫陡然站起,在掩蔽室里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是我,是我一个人的罪过!昨天我……”
他的目光触到了米拉便不作声了。她没有看他,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对她来说,什么都不存在了,除了她的万千思绪。然而,对普鲁日尼科夫来说,既存在着她,也存在着她昨天的感激,还存在着那个“柯里亚!……”的喊声。这个当初阻止他自杀的喊声就从目前赫里斯嘉大婶躯体的灰烬所在的地方发出的。对柯里亚来说,此时存在着他和米拉的共同秘密、她的柔声细语以及他自己面颊上所感觉到的她的呼吸。因此他没有自觉地承认是他昨天放走了德国俘虏,招致了今晨那个德国俘虏引来了发射火焰喷射器的德国兵。即使承认了也无济干事。
“为什么说是你的罪过呢,中尉?”
在这之前,由于年龄的差别和地位的不同,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很少这么随随便便地称呼普鲁日尼科夫。他总是突出强调他是指挥员,并且按规章要求的那种态度同他谈话。但是今天已不存在什么规章了,只有两个年轻人和一个无精打采、脚正在溃烂的长辈。
“你有什么罪过呢?”
“我来了以后,这里便开始发生不幸……赫里斯嘉大婶也好,沃尔科夫也好,甚至那个……败类也好。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我来之前你们都太太平平。”
“硕鼠岂不也太太平平地活着。你瞧,在我们这种太平中它们繁殖了多少。你不能这样去想,好象你有什么罪过,中尉。拿我来说吧,我就感激你。如果不是由于你,那我连一个德国人也消灭不了。而由于你,我好象打死了一个德国人。打死了一个,是吗?在霍尔姆斯基拱门那里是不是?”
在霍尔姆斯基拱门,准尉一个德国人也没打死过:他发射的唯一的一梭子子弹(而且是长长的一梭子),全都射向了天空。但是他非常渴望相信自己打中了敌人,因而普鲁日尼科夫肯定他说:“依我看,是打死了两个。”
“不敢说打死了两个,但我确实看到倒下了一个。这是千真万确的。正是为了这一点,我感谢你,中尉。这意味着,我也能够消灭敌人。意味着,当时我不是白去的……”
当天他们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掩蔽室。并不是由于他们害怕德国人——德国人未必敢于爬进地下室里去——而只是由于他们不忍心在这一天去看火焰喷射器的火浪所遗留下来的痕迹。
“明天我们去,”准尉说,“明天我的气力还够用。唉,雅诺夫娜,雅诺夫娜,你再磨蹭一会儿去洞口就好了……那么说,敌人是通过杰列斯波里大门进要塞的?”
“通过杰列斯波里大门。怎么啦?”
“不怎么。了解一下情况。”
准尉斜眼瞥了一下米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走近她,拉起她的一只手,领她到长凳跟前:“坐——坐下。”
米拉顺从地坐了下来。她想了一整天赫里斯嘉大婶和关于自己的孤独无依,想得脑袋都发胀了。
“今后你就睡在我身旁。”
米拉陡然直起了腰:“那为什么?”
“你别害怕,女儿,”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苦笑了一下,“我是个老头子了。既老又有病,反正夜里睡不着觉。我可以象雅诺夫娜那样给你赶硕鼠。”
米拉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接着转过身来,把脸埋在准尉怀里。准尉搂着她,压低声音说道:“还有,等中尉睡着了,我要跟你说说。不久将剩下你一个人跟他呆在一起了。你别不让我说,我知道要说什么。”
这一夜是另一个人的泪水流到了充当枕头的破棉袄上。准尉不停他说着话,米拉哭了许久,而后来,哭累了以后,她睡着了。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傍天亮的时候搂着米拉那信赖的肩头也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他只睡了一会儿,仿佛为了骗骗疲劳而打了个盹。他头脑清醒了一些,再一次冷静地和详细地把今天他将通过的路线考虑了一番。一切都早已决定,早已有意识地决定了,没有任何怀疑和动摇,准尉只不过是进一步把细节想周密了。随后,为了不惊醒米拉,他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找出一些手榴弹,开始把它们捆在一起。
“怎么,你要去爆破吗?”普鲁日尼科夫发现他在干这事时问道。
“我能找到。”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向睡熟了的姑娘瞥了一眼,又悄声说,“你别欺侮她,尼古拉。”
普鲁日尼科夫浑身发冷。他蜷缩在军大衣里,打着呵欠。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别欺侮她,”准尉又严厉他说,“她还小,身体又不好,这你应当明白。不要把她一个人扔下:如果你想离开的话,首先应当想到她。同她一起从要塞里偷跑出去:她一个人肯定活不下去。”
“那您……那您呢?”
“我的血液感染了,尼古拉。趁着暂时还有气力,腿还能支持得住,我要爬到上面去。死也要死得痛快。”
“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
“行了,中尉同志,准尉的仗已经打完了。你的命令现在不管用了,而我的指示倒是更为重要。我留给你最后的命令是:保护米拉,也善自保重。活下去。偏要活给他们看看。为我们大家而活下去。”
他站起身来,把手榴弹捆塞到衣襟底下,跛着他那肿得象浇铸在靴子里的脚艰辛地向小洞孔走去。普鲁日尼科夫不住他说着什么,劝慰他,但准尉根本不听:他已把要紧的话说了。他拆除了堵塞洞孔的砖头。
“你说过,德国兵总是通过杰列斯波里大门进要塞的,是吗?别了,孩子。活下去!”
他爬了出去。从打开的洞孔扑来焦臭气味。
“早晨好。” 米拉倦缩在一件呢子军衣里,坐在铺上。普鲁日尼科夫默默地站在洞孔旁边。
“什么气味这么厉害……”
她瞧见打通了的洞孔,于是沉默了。普鲁日尼科夫突然抓起了冲锋枪:“我到上面去。你不要走近洞口!”
“柯里亚!”
这完全是另外一种喊声:惊慌失措的,孤独无依的。普鲁日尼科夫停住了脚步: “准尉走了。带着手榴弹捆走了。我能追上他。”
“我们能追上他,”她在角落里忙乱了起来,“只是我们要一起去。”
“唉,你怎么能去呢……”普鲁日尼科夫结结巴巴他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瘸子,”米拉低声说,“但我生来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呆在这里我害怕。非常害怕。我无法一个人留下来,我最好是自己往外爬。”
“我们走吧。”
点起了火把,他们一起爬出了掩蔽室。浓重的刺鼻的恶臭令人无法呼吸。一些硕大的老鼠在赫里斯嘉大婶的一堆烧焦了的遗骨旁窜来窜去。
“别看,”普鲁日尼科夫说,“等我们回来时,我把它埋掉。”
洞口的砖头已被昨天喷火器的排射熔化了。普鲁日尼科夫第一个爬了出去,他向周围窥视了片刻,接着帮助米拉往外爬。她爬起来很吃力、很拙笨,常常从光溜溜的、熔铸在一起的砖头上滑落下去。他往上拖她,为了防备万一、让她停在出口处:“在这里等一等。”
他又向四周观察了一下。太阳尚未升起,跟德国人遭遇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普鲁日尼科夫不想冒险。
“爬出来吧。”
她拖延了一会儿。普鲁日尼科夫回头瞧了一眼,想催她快一点。他猛然看见了一张清瘦的、十分苍白的脸和一双畏惧而惶惑地朝他望的大眼睛。他沉默了:他第一次在白昼的光亮下看见她的面孔。
“啊,原来你是这样的。”
米拉垂下了眼睛,爬了上来坐在砖头上,用心地扯了扯连衣裙,把膝头盖上。她不时地瞧瞧他,因为也是第一次不在冒烟的小油灯的幽暗光亮下看见他,但只是偷偷地、斜着眼睛看,每一次都抬起她那长长的有如两片瓣膜的睫毛。
大概,在和平时期他是不会在别的姑娘中注意到她的。她根本不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只是她的一双悲哀的大眼睛和睫毛,——但是在这里,这种时刻却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瞧,原来你是这样的。”
“不错,是这样的,”她赌气他说,“不许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否则我就爬回去。”
“好吧,”他微微一笑,“我不看,只是你要听话。”
普鲁日尼科夫悄悄潜到一堵断墙跟前,悉心眺望:空旷的、弹坑累累的大院里既不见有准尉又不见有德国人。
“过来。” 米拉踩着碎砖一跛一跛地走近他。他按住她的肩头,让她低下头去。 “藏下来。你看见带炮台的那座大门吗?那就是杰列斯波里大门。”
“我知道。”
“关于这座大门,他问过我……”
米拉什么也没有说。她仔细地眺望着,简直不敢认自己所熟悉的这个要塞了。司令部已变成了废墟,教堂的残墙断壁一片灰暗,周围的栗树只剩下一些树干了。整个人世间阒无一人。
“多可怕,”她吐了口气,“在地底下总觉得上面还会有人。还会有活着的人。”
“大概会有的,”他说,“不会光剩下我们两个幸运儿。有的地方还会有人,要不就不会有枪声了。哪儿有人,我一定能够找到。”
“去找吧,”她低声请求,“请你去找。”
“德国人,”他说,“别害怕。只是别把头探出去。”
从杰列斯波里大门走出了巡逻队:三个德国兵从晦暗的破门洞里走了出来。他们站了片刻,不慌不忙地沿着兵营朝霍尔姆斯基大门走去。不知从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不象是唱出来的,而是足足有半百喉咙喊出来的。歌声愈来愈清晰,普鲁日尼科夫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他明白了,这是一队德国士兵唱着歌从杰列斯波里大门的拱顶底下往里通行。
“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哪里?”米拉焦虑地问。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回答。德军队伍的排头已出现在大门里了。他们是三路纵队、声嘶力竭地唱着歌前进。
正在这时,突然从顶上,从破炮塔上,坠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它直接掉落在行进中的德国兵中间,空中闪了一道亮光,顿时,两捆手榴弹爆炸的巨大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这是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普鲁日尼科夫说,声音很响。
“这是他,米拉!是他!……”
第四部 第一章
整整一天,他俩都默默无语地呆在掩蔽室里。他们不仅是默默无语,而且尽可能相互回避。如果一个坐在桌旁,那么另一个就退向墙角,即使另一个也坐在桌旁,那也离得较远,坐在另一端。他们回避目光相遇,而最担心的是在黑暗中两人的手会偶然碰在一起。
准尉牺牲以后,米拉说什么也不想再回到地底下去。她又哭又嚎,而慑于爆炸的德国兵又把废墟扫荡了一番,往地下室里扔手榴弹和用喷火器排射。大院里跑进许多德国兵,往各个方向搜索,时刻都有可能碰上他们,可是米拉却扑在碎砖块上哭闹不停,普鲁日尼科夫怎么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他仿佛已听到了德国兵的喊声,听到他们皮靴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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