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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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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回来的,我只是出去工作。要知道,当丈夫的,总是都出去工作的呀,对吗?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有这样的工作。”
普鲁日尼科夫还没有走到上面就听到了发动机的咆哮声,感到了土地的颤动:拖拉机正在往杰列斯波里大门拖大口径的笨重武器。又是很多德国兵在那附近忙碌,起初,普鲁日尼科夫打算回来,不想冒险。由于德国兵只顾忙自己的事,所以他还是往远处废墟上爬去。在那里,他希望能遇上单个的巡逻兵,再多,此时他是无法对付的。
前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偏左面:那时他感兴趣的是穆哈维茨河湾的彼岸。但是现在他已不想那里了,因为这将意味着他跟米拉的分离——此时此刻,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使他感到可怕。他拐向了右面,进到地下室里。穿过一排地下室就能潜到三拱门,而三拱门那里老是有德国人来来去去,正好可以教训他们,看看到底谁是这个要塞的主人。
此刻他极其谨慎地往那里走,比撞到涅鲍加托夫枪口上的一次更为小心。他并不担心会在地下室里与德国兵遭遇,但是德国兵有可能就在头顶上走动,有可能听得见他的脚步声或者透过满是窟窿的顶盖看到他本人。他以跃进的方式穿过暴露的地段,而在晦暗的壁龛里则每次都呆上许久,仔细听听动静。
正是在一个这样寂静而漆黑的壁龛里,他听见近处响起了脚步的拖沓声。有人无所顾忌地朝他走来,走得很慢,象老年人似地拖着两脚。普鲁日尼科夫全身紧张了起来,他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等待着来者走近。光线透过无数的窟窿和裂缝射进来,地下室里还算明亮。不一会儿,近处发出了沉痛的叹息声和哺哺自语声:“我冷啊。真冷。”
普鲁日尼科夫确信,来者说的是纯粹的俄语,他正欲走出壁龛,忽听得那人唱起来了,唱得茫然而迟缓,孩子似的声调分外凄婉: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万尼卡——黄色马,
谢尼卡——栗色马……
普鲁日尼科夫屏住了呼吸。这歌声渗透着一种可怕的、忧伤而又绝望的调子。陌生人反复哼着同一支歌,悲哀的声音拖得很长: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万尼卡——黄色马,
谢尼卡——栗色马……
响起一阵砖屑散落的窸挲?声和深沉的喘气声,陌生的歌手蓦地从暗处拐到亮处,几乎就出现在普鲁日尼科夫身旁。普鲁日尼科夫认出了他,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尽管他蓬头垢面,沾满了红乎乎的砖灰。他认出了他,急忙迎上前去:
“沃尔科夫?瓦西亚·沃尔科夫?”
沃尔科夫沉默不语。他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疯狂的、直楞愣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
“沃尔科夫,你清醒一下!是我,普鲁日尼科夫!普鲁日尼科夫中尉!”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瓦西亚,是我呀,是我!”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你倒是清醒清醒呀,沃尔科夫,清醒一下!”普鲁日尼科夫抓住他的前胸,摇晃了几下,“是我,我,普鲁日尼科夫中尉,你的指挥员!”
沃尔科夫疯狂的眼睛里霎时闪了一下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他怎么沦落到这里——在这些地下室里?他吃什么,在哪儿睡,怎么没撞上德国人?这一切只不过在普鲁日尼科夫脑际一闪,他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当时你为什么走了,沃尔科夫?”
问过之后他也就沉默了,因为不需要得到回答。沃尔科夫眼睛里的可怕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就是这个问题的回答:沃尔科夫是由于害怕才逃走的,而这种本能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无限恐惧,对沃尔科夫来说,就是他——普鲁日尼科夫中尉本人带来的。
“瓦西亚,你冷静一下。瓦西亚……”
沃尔科夫突然使劲推了普鲁日尼科夫一把,一面发出惊惧的尖叫声,一面喘呼呼地从一条罅缝里迅速钻了出去,走向洒满阳光的穆哈维茨河岸。普鲁日尼科夫向后打了几个趔趄,背撞到墙上,摔倒了。当他爬起身来的时候,地下室里已不见沃尔科夫的身影。沃尔科夫已钻到外面去了,陶醉在阳光和自由里,不记得什么普鲁日尼科夫了。他又哼起了在他亢奋的神志里仅存的一支歌儿:
瓦西卡一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普鲁日尼科夫向罅缝扑去,此时他甚至不是耳闻而是某种本能的第六感官感觉到敌人的皮靴声。他急忙靠在墙壁上,皮靴声就在头顶上咚咚直响。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哈里特!楚留克①!”(注:①“哈里特!楚国克!”:德语音译,意思是“站住回来!”)
万尼卡——黄色马……
一声枪响,但比枪声更响的是沃尔科夫那孩子式的惨叫声。普鲁日尼科夫冒着纷纷掉落的砖块,急忙奔向一道缝隙,往外一瞧,发现三个人俯在倒下的、但还活着、还在呻吟的沃尔科夫身上,于是他扳动了枪机。
他没有弄清,打中了没有,因为来不及看,他真希望是打中了!他顺着一排地下室猛跑,跳进一个内窗口,爬向邻近的废墟。不远处德国兵受惊地乱跑,地下室里响起了冲锋枪的突突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普鲁日尼科夫又逃走了,消遁在废墟里。在稍远处一个很深的弹坑里喘息片刻以后,他就象黄领蛇似地爬过了开阔地段,钻进了自己的洞口。
他不想把遇到沃尔科夫的经过告诉米拉,那会使她难过。因此,他久久地——比通常更久地站在洞口底下,倾听头顶上的动静,并且等候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不是从废墟上的逃生之后、而是从这次相遇之后清醒过来。他回想起沃尔科夫最后的一线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和充满了无限恐惧的目光。他明白了,沃尔科夫怕他——不是一般地怕人,而恰恰是怕他,怕普鲁日尼科夫中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有罪。他为这个死得如此愚蠢的小伙子感到惋惜,仅此而已。战争已教会他懂得了战争的逻辑。
平静下来以后,普鲁日尼科夫沿着黑暗中的这条熟路俏悄地向小洞孔走去。他摸了摸洞孔,悄然无声地钻了进去,顿时一怔:前面,在灯光幽暗的掩蔽室里,姑娘以尖细的嗓音在轻轻地唱歌:
迷人的眼睛,
你们己把我迷住。
你们有那么多活力,那么多柔情,
你们有那么多安逸和热情……
对他来说,这种沉思的、温柔的、姑娘的歌声,与适才在另一个地下室里听到的、那么悲剧式中断了的歌声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一种无从医治的隐痛突然使他的心紧缩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呻吟出声来。
我要潜入深逮的海底,
我要飞向云霄,
我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呈献给你——
只是你要把我爱哟……
此时此刻唱这首歌的人,是幸福的。是非常幸福的。正是这种发现使普鲁日尼科夫的心感到隐隐作痛。战争把一切都翻转了过来,就连他们的初恋也是如此。
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掩蔽室里,倚在墙上,把冲锋枪紧靠在自己身上,免得发出声响,打断歌声。他抑制着胸腔由于硝烟的刺激发出的呼呼声,倾听着歌儿,心中痛苦地渴望着什么,但是渴望什么,他不知道。后来他领悟到,他是想哭,于是也就微微一笑。泪水已经干涸。
他毕竟把冲锋枪弄出了声音,米拉立刻停止了唱。他走向桌前,米拉温柔地向他张开双臂,整个身于贴向他——信赖地、温存地、稚气地。
“我马上给你弄点吃的,”她向晦暗处的搁板走去,“你知道吗,这些可恶的硕鼠把所有的面包干都吃了。只剩下一点点。”
“这支歌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是鲁维姆叔叔教我的:五一节时奖给他一台留声机和许多唱片。他是个杰出的小提琴家……”她笑了起来,“这我何必对你讲呢?你是了解鲁维姆叔叔的。”
“了解?”
“当然啦,你了解,”米拉拿来了吃的东西,正在往桌子上一样一样地摆。这是她所重视的一套仪式。“要不是有他,那我们俩一辈子也不会认识。永远不会相识,你能想象那是多么可怕吗?我的天哪,为什么幸福有时会有赖于……如果不是由于当时你很喜欢那支曲子……”
“如果当时不是由于我肚子饿了的话,”他冷笑了一下。
“或者那时你突然坐了另一趟车呢。”
“我的确是坐了另一趟车,”普鲁日尼科夫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回想起最初踏上通往这幽暗掩蔽室的路程那无限遥远的过去。“你知道吗,当初我为什么坐了另一趟车?”
“为什么?”她坐到他的对面,两手托着下巴,洗耳恭听。
“我爱上了一个人。整整三十六小时。”
于是他对米拉讲了瓦丽雅,讲了自己焦渴难熬时刻的那些白日的梦。米拉听完了他的叙述,叹了口气。
“不用说,这个瓦丽雅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因为她爱上了你。”米拉说,她认为这个评语已足以说明问题了。“可是明天我拿什么东西给你吃呢?家里没有点心的时候——这还不算没有吃的。没有面包——这才意味着要挨饿呢。”
“面包?”普鲁日尼科夫找出了准尉画的那张地图,“你不记得面包坊在什么地方吗?”
“面包坊在穆哈维茨河那边。你瞧,仓库和食堂就在这里,”米拉指了指座落在穆哈维茨河岸上的环形兵营,“我跟赫里斯嘉大婶到那里去过。”
“噢,原来他是在那儿弄到了吃的……”普鲁日尼科夫若有所思他说。
“谁?”
普鲁日尼科夫想到的是沃尔科夫,他正是在米拉指出有仓库和食堂的那个地方碰到了他。但他不想提起沃尔科夫,因此作了另一种解释:“我想起了那个中士。说的是涅鲍加托夫。”
米拉没有再问什么。
生活是由一些小小的喜悦组成的,还是在赫里斯嘉大婶活着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就拣到一顶航空帽,挽折的地方别着一根带很长黑线的针,妇女们当时为这根线高兴了一整天。从那时起他就把能够拣到的一切东西都弄到掩蔽室里:有梳子和纽扣,有半截绳子和压瘪了的饭盒,他喜欢去拣这类有用的小东西,因此,去寻找面包的这一任务甚至使他喜出望外。
然而,最近几天他无法外出:在要塞里溜达的德国兵现在非常多。他们把一些重武器拖到了杰列斯波里拱门附近清理出来的场地上,这些重武器是从我们加强区里掠夺的。所有的路口都布上了岗哨,整个废墟都篦了一遍又一遍,尤其对那些可疑的、晦暗的地下室,用火焰喷射器火攻,用手榴弹轰炸。有一次,普鲁日尼科夫远远看到,德国人从要塞东部他不知道因而未曾去过的废墟里带出三个手无寸铁的人——胡须很长,军装破烂不堪。这是自己人,苏联人。普鲁日尼科夫内心感到一阵的痛,为自己不曾去过那里而后悔不已。
“那儿没有面包,”米拉得知德国人经过短暂的喘息重新加强了对废墟的扫荡后,毅然说道,“我们能对付着过。”
“看来只好对付一下了,”普鲁日尼科夫说,“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出去瞧瞧:真有意思——他们在忙乎什么。”
“答应我——你一定当心。”
“答应你。”
“不,你发誓!”她生气他说,“你得说,为了让我好生活着。”
“好吧,我发誓。”
“不,你得自己说!”
“为了让你好生活着。”他顺从地说,接着吻了吻她,拿起冲锋枪往外走去。
这一天德国人显然带有一股狂热。他们的队伍在各条大道上操练,到处是巡逻兵,在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尤其为数众多。普鲁日尼科夫的确感到寸步难移,他本想返回来,但在最后一刻决定潜入教堂。假如这能够成功的话,那就可以爬到高处去,大概从那里就可以看清,敌人在搞什么名堂。
他极其谨慎地向前爬着爬着,遇到弹坑就耐心地在里面趴一阵子。他已有许久不曾匍匐了,胳膊时和膝盖磨破了,脸也被砖块擦伤。德国兵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走动,他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皮靴声和武器的磨擦声。他只是时而微微抬起头来看看方向,就连接近了教堂的时候,他也不是跑进去的,而是慢慢爬了进去,躲在最近的一个壁龛里,屏住了呼吸。
教堂里充溢着未被清除的腐尸的恶臭。普鲁日尼科夫捂住鼻子、强压着一阵阵的痉挛,向四下里观察。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晦暗——总的来说,它们现在更容易适应的是晦暗,而不是光亮,——他瞧见了入口处那挺打坏了的重机枪及其周围的七具尸体、几乎每一具尸体的军装上都有边防战士的绿色领章。显然,小伙子们坚守到最后一粒子弹,因为他们周围除了弹壳和空弹匣以外,什么也没有。机枪停在普鲁日尼科夫曾经架过自己机枪的那个地方,只是入口处的洞口变得更大了。
这一切,普鲁日尼科夫一眼就察觉到了,他没有耽误时间,径直往里面走去。凝滞般的浓重的恶臭折磨着他,痉挛噎住了喉咙,他时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他终于捱到破砖叠累的楼梯,开始往上爬。楼梯平台上横卧着两具有点儿腐烂的尸体,他绕过了尸体,一直往上步步攀登。
就这样,他终于爬到了最高处:这里有风,他可以缓口气休息一下。下一步他需要沿着墙檐走到残破的窗口,从那里理应能够看清要塞和杰列斯波里大门以南的地段。
幸运的是,在他还没有向前移动的时候就听见下面,教堂那黑洞洞的竖井里,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普鲁日尼科夫的处境极为不利,既不能卧倒又无法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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