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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 作者:索尔仁尼琴-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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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珍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几十年所未见到过的,其中有些东西即使奥列格在失去自由之前曾经见过,现在也很难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记起它们有什么用处。他带着怯生生的野人似的目光端详着各种镀镍的、玻璃的和塑料的药盒、药瓶。往下看还有一包包的草药,上面带有功效说明。奥列格是非常相信草药的,但是,他所需要的那种药在哪儿呢?……再往前是一排片剂柜,里面的新药到底有多少,简直叫不出名称来,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总之,单单是这家药房就给奥列格打开了一个观察与思考的整个大千世界。但他从一个橱柜走到另一个橱柜,叹了口气,只按卡德明夫妇的要求问了一下有没有水温计、小苏打和灰锰氧。水温计没有,小苏打也没有,而只叫他到收款处去付3个戈比,卖了些灰锰氧给他。
后来,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取药处排了20分钟左右的队,行李袋虽已从肩上卸下,但还是觉得闷热。他毕竟有些动摇:这药要不要买?他把昨天我加交给他的3张同样的处方拿出一张递进小窗口。他希望这种药没货,整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这药这里有。小窗里的人开给他一张58卢布零几戈比的付款单。
奥列格甚至发出了轻松的笑声从窗口走开。在他生活道路的每一步中“58”这个数字老是追随着他——对此他丝毫不觉得奇怪。但是,要他付175卢布配3张药方的药——这可是太过分了。这笔钱他可以过一个月的日子。他本想即刻把药方撕碎扔进痰盂,但考虑到该加有可能问起这事,便又把它们收藏了起来。
真舍不得离开药房里这些镜子一般光洁的摆设。然而天气愈益变热,充满欢乐的一天在向他召唤。
今天,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待着他。
他从容不迫地走着。从一个橱窗走向另一个橱窗,像牛旁草似地碰到什么就挂住。他知道,每走一步都会有意外的发现。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邮局,而窗内的广告写着:“请打传真电报?”真令人震惊!10年前幻想小说里描绘的东西如今已在招待行人。奥列格走进去。邮局里贴着33个可通传真电报的城市名单。奥列格开始考虑——给谁和往哪儿打传真电报?但是,在所有这些分布在占世界陆地面积六分之一土地上的大城市里,他能用自己的笔迹送去喜悦的人连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管怎样,为了得到较为真切的感受,他走到小窗口跟前,要求让他看一下电文的表格,并了解一下字体的大小规格。
“电报机坏了,”一个女人回答他。“打不出去。”
啊,打不出去!那就让它见鬼去吧。这样倒是比较合乎习惯。似乎心里也比较坦然。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些海报。那是一家杂技团的和几家电影院的广告。每一家似乎都有日场,但他不能把赐给他周游大千世界的这一天的宝贵时间在这上面浪费。要是当真会留在这城里住上几天,那倒不妨去看看杂技:要知道,他可还跟个孩子差不多呢;要知道,他可是刚刚出生呢。
从时间上来看,这会儿到该加那里去大概是比较合适的。
假如他当真要去的话……
怎么能不去呢?她是朋友。她是真心诚意邀请的,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在全城她是他推一的亲人般的知心人,他怎能不去呢?
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哪怕没看完这城市的大千世界,他也要去找她。
但是,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阻拦,不时抛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也许为时尚早?她可能还没有回去或者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那就再晚一些……
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总要停下来寻思:千万不要猜错了方向,往哪儿走更好呢?他不向任何人打听,全凭他的古怪念头选择街道。
就这样,他来到一家酒店——不是卖瓶装酒的那种酒店,而是摆着一只只酒桶的铺子:光线半明半暗,地上半干半湿,空气中带有一种特殊的酸味。原来这是一家古老的小酒店!店主直接从桶里把酒注入杯中。这低档的酒两个卢布一杯。跟那烤羊肉串相比,这的确很便宜!于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又一张洲卢布的票子将它兑开。
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一杯下肚,他那虚弱的脑袋便开始曼乎起来。当他走出酒店并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便更觉得生活可爱了,虽然从一大早生活就向他表示好感。他的心境变得如此轻松和愉快,似乎什么也破坏不了他的情绪。因为生活中一切糟糕的事情他都经历过来了,而余下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更坏。
今天,还会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待着他。
大概,再遇到一家酒店的话,他还会喝上一杯。
但是他没有再看到酒店。
他看到的倒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们把整个人行道都塔塞了,以致行人只能从马路上绕过去。奥列格心想,定是街上出了什么事。其实并没有出事,人们都面朝梯阶和大门在等着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昂起头来一看,“中央百货商店”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这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一定有紧俏商品出售。不过,究竟出售什么呢?他问了一个男人,又问一个女人,后来又问另一个女人,但大家都挤得紧紧的,谁也没回答出个名堂。奥列格只是了解到,现在正好快到开门的时候。好吧,既然是命运的安排。奥列格也挤进那人群里去。
过了几分钟,两个男子把宽阔的大门打开,胆怯地打着手势,试图缓和前排的势头,但接着就像躲避马队一般闪过一旁。等在最前面几排的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下子都涌进了大门,随后顺着正面的扶梯冲向二楼,其动作之迅速,也许只有这座大楼起火他们要逃生才能达到那种程度。其余的人也挤了进去,每人都按各自的年龄和体力所允许的程度顺着梯级往楼上奔。人流似乎分出来一小股在一楼散开,但主流冲向二楼。在这冲锋的激浪中,不可能从容地往上走,所以黑发蓬乱的奥列格背着行李袋也往楼上奔跑(拥挤的人堆里有人骂他“丘八”)。
到了楼上。人流立即分叉:人们朝3个不同的方向奔去,拐弯时小心翼翼,提防在镶木拼花地板上滑倒。只一瞬间奥列格就得作出选择。可是他哪能作出什么判断呢?他碰运气地跟在最胸有成竹的那些人后面奔去。
原来他排在针织品部迅速延伸开来的一条长队的队尾。几个穿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售货员却打着呵欠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这拥挤的长队,准备熬过又一天无聊空虚的时光。
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奥列格打听到,这里将要出售的不是女式短衫,就是毛衣之类。他悄声骂了一句娘,离开了长队。
另外两股人流涌到哪里去了,此时他已无法找到。每一个方向都有人前往,所有的柜台旁都人挤人。有一个柜台前人挤得较多,他估计紧俏的东西就在这里。人们在等着买廉价的深底盘子。售货员正在拆箱。这倒挺合适。乌什一捷列克没有这种深底盘子。卡德明夫妇用来喝场的盘子都有点破损。带一打这样的盘子到乌什一捷列克去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带到那里之后,想必都会变成碎片。
接下来奥列格就在这百货商店的上下两层随意闲逛。他在摄影部看了看。战前不可能搞到的照相机及其各种附件,如今充满柜台,撩惹顾客掏钱购买。搞摄影——这也是奥列格未能实现的童年幻想之一。
他对一些男式风雨衣十分中意。战后他曾希望买一件普通人穿的那种风雨衣,认为男人穿在身上挺漂亮。然而,买这样一件衣服他现在得付350卢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奥列格继续往前走。
他没在任何柜台买任何东西,可他的心情却好像口袋里的钱鼓鼓囊囊似的,只不过什么也不需要罢了。肚子里的酒也在蒸发,使他兴奋。
有一个柜台在卖合成纤维衬衫。奥列格知道“合成纤维”这个词儿:所有乌什一捷列克的妇女,只要听到这个词儿,马上就往区百货商店跑。奥列格看了看这种衫衬,摸了摸,觉得挺不错。他看中了绿底白条的一件。(可是那衬衫价值60卢布,他无法买下来。)
就在他对着衬衫思量的时候,一个身穿高级大衣的男子走到柜台前。他不是来看这种衬衫,而是看丝绸衬衫。此人彬彬有礼地问售货员:
“访问,像这种50号的衬衫你们有37号领子的吗?”
奥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两侧好像被人同时用挫刀挫了一下!他惊恐地猛然回头,看了看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哪儿也没有一点划痕的男子——头戴细毡礼帽,白衬衫上系着一条领带。就奥列格的神态来说,要是对方就势打他一个耳刮子的话,那两人中必然有一个会马上从楼梯上飞滚下去。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抢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返回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这领四尺码问题简直搅得他筋疲力尽了……
走到日用杂货部,奥列格想起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直想买一只轻便的蒸汽熨斗,虽然她并没托他捎回去。奥列格希望这种熨斗没货,就像需要的东西通常总是买不到那样,那么他的良心和肩膀就可以同时摆脱重负。然而,女售货员把货架上这样一只熨斗指给他看。
“可是,姑娘,这的确是轻便型的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掂了掂熨斗的重量,有点怀疑。
“我干吗要骗您?”女售货员把嘴一撇。她那神态好像目中无人似的,始终沉入遐想之中,似乎眼前来来往往的不是实有其人的顾客,而是他们腾俄的影子在轻轻移动。
“我不是说您骗我,而是说您会不会弄错了?”奥列格说出了这样一种设想。
女售货员无可奈何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为移动一件实物仿佛作出了惊人的努力,她把另一只熨斗放在奥列格面前。她再也没有剩余的气力对他作什么口头解释了。她又飞往虚幻玄妙的境界去了。
瞧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轻便型的熨斗果然轻一千克。他有义务把这熨斗买下来。
不管那姑娘为取熨斗累得多么筋疲力尽,她还是得用疲惫的手给他开取货单,还得亩动无力的嘴唇说:“到核查处去取。”间要核查什么?核查谁?奥列格完全忘了。嗅,回到这个世界可真不容易!)现在,是不是还得由她移动脚步把这只轻便熨斗拿到核查处去?奥列格觉得自己搅乱了这位女售货员的冥思遇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熨斗放进了行李袋后,肩膀立刻感觉到它的分量。奥列格穿着军大衣已愈来愈觉得闷热了,得赶快离开这百货商店。
但就在这时,他从一面直顶到天花板的落地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虽然一个男人停下来对镜自照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样的大镜子在整个乌什一捷列克也找不到。况且,他已有十年的光景没有在这样的镜子里照见过自己。于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起先从远处端详了一番,然后走近些照,接着再走近些。
他自以为是个军人的样子,哪知已没有一点军人的气概了。只有这件大衣和这双靴子还有那么一点士兵大衣和靴子的影子。而且,他早就有点驼背,腰板挺不直了。而不戴帽子,不束皮带,他实在不像一个士兵,倒是像一个逃亡的囚犯或到城里来买卖东西的乡下人。而这至少要有一股子剽悍劲儿,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上去懒懒散散,这论邋遢,且疲惫不堪。
他还是不看自己的好。在没看到自己的模样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像个勇猛的战士,瞧行人居高临下,看女人也平起平坐。可现在,背着这个相当寒碜的、早已不是士兵所用而更像讨饭袋的行李袋,他要是站在街头伸出手,定会有人扔小钱给他。
可他还得去见薇加呢……这副模样如何去见她?
他又走了一阵,来到服饰用品部,或者叫做礼品部,反正是卖妇女饰物的地方。
一些妇女在喊喊喳喳地试这试那,挑挑拣拣,这个腮帮下部有一道疤痕、既不像士兵又不像乞丐的汉子走到她们中间停下,呆立不动,傻乎乎地看着。
女售货员冷冷一笑,思量着他想买点什么送给乡下的心上人呢?同时,她还留心盯着,怕他顺手捞走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让售货员拿过来看,手什么也没碰。他只是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
这个闪耀着玻璃、宝石、金属、塑料等各种光泽的部门,犹如一道涂了磷光粉的拦路杆横挡在他愁眉不展的低垂的额前。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额头不能把这拦路杆撞断。
他明白了。他领悟到买一件饰物送给女人,替她别在胸前或围在脖子上——这是很美妙的。要是他不知道,不记得,倒也无可指责。但现在他是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那末,从这一分钟开始,似乎他就无法空着手去见额加了。
然而,奥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礼物给她。贵重的东西连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呢?瞧,这些胸针,这些带别针的刻花饰物,尤其是这枚镶有许多熠熠闪亮的玻璃晶体的六角形胸针,不是挺好看吗?
不过,也许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个有鉴赏力的女人甚至会羞于把这样的东西接到手里?……也许这类东西早已没有人戴,不时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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