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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 作者: 莱蒙特-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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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看这些孩子您觉得很有乐趣?”
“甚至是很大的幸福呢,完成义务,作点好事,虽然范围不大,却是一种幸福。您……也很满意吗?”她悄悄地问。
她的声音颤抖了,眼睛飞快地在他那枯黄憔瘁的脸上掠了一下。
“是啊……是啊……很满意……”他很快、很勉强地回答;
心怦怦地跳得很猛,连气都出不来了。
他们沉默着肩并肩地走着。小姑娘在水池旁边玩耍,开始用尖细的声音唱一支儿童歌曲;那歌声象金石声,又象纤细草叶的沙沙声。
“您的气色很不好……这么……”她轻轻地说,眯了眯眼睛,为的是掩藏发自深切同情的泪水。她象妹妹那样爱护、心疼地瞅了瞅他的塌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深深的皱纹和微霜的两鬓。
“您不要为我难过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想要几百万——现在有了;有了几百万还不知足,这是我的罪过。是啊,我在这块‘福地’上得到了一切,就是没得到幸福,这是我的罪过。这是我的罪过,我忍受着空虚的痛苦。”
他突然停止了这种从心上涌出的痛苦的倾诉,因为他发觉,她的脸上淌满了泪水,痛苦无法压制,嘴唇都抖动了起来。
一见她泪水涟涟,他就说不出话来了;极度的痛苦象尖利的牙齿一样咬啮着他的心。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赶紧走开了,怕流露出他内心如汹涌波涛般的激动。
“出城,快!”他登上一辆马车,粗鲁地叫道。
他激动得全身发抖。他在回忆,心灵上布满了回忆的影像;在他的脑海深处,他的波涛翻滚的内心深处,都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这是一种有如一幅幅美丽的、充满喜悦和欢愉的图画一样的回忆。他力图挽留住这样的回忆,想用它来填补心里所感到的空虚,把今天的事、眼下的凄凉全部忘掉;但是他挽留不住,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又迅速闪现出了另一幅图景,另一种回忆,这就是:他给安卡造成了屈辱,对她犯下了罪过。他昏昏沉沉地呆坐着,半闭着眼睛,几乎麻木不仁,但他还在压制那心中想要发出的呼叫,平息因为见到了她而引起的心脏的强烈跳动。力图克制那心中突然产生的难以驾驭的对幸福的追求。
“我这是罪有应得,活该,活该!”片刻之间,他又痛痛快快地这样想了,他了解自己的痛苦何在,认识了自己的处境和罪过。他终于克制了自己,征服了自己,可是这个胜利的取得,却是付出了不少代价的。他甚至没有回到妻子和儿子那里去,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发走了等着侍候他的马泰乌什,留下自己一个人。
他仰面朝天地躺了很久,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只有一团迷雾,一团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出现,使他陷入几乎神智不清的状态。
“是我把生活给毁掉了。”他突然说,不由自主地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这个判断是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它象倒钩一样钉住了他,又象一道光芒一样地照射着他,让他痛苦。
他环顾漆黑一团的房间,好象突然大梦方醒,看到一切都焕然一新。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扪心自问道;接着打开了窗户,开始思索起来。
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小了,城市已经寂静下来,在这甜美的四月春夜里,进入了梦乡。
那不时被抖瑟的星光划破了的黑夜天空,就象一件大衣一样,把城市裹在里面。
从书房窗口,可以望见沉睡中的城市象一片宽阔无边的、昏黑的海洋,只是这里那里漂浮出夜班开工的、象发光岛屿一样的工厂,风时时送来它的含混不清的轰隆声响;这声响听起来好象是远处森林的呼啸一样。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聚精会神,苦思冥想,象准备进行搏斗;可是他的心却已经开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辈子的生活,给他重新展现出了他已然忘却的全部生活经历。他不愿意听他心里的话,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后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观看、倾听。于是他开始好奇地对自己进行观察;这种好奇虽然给他带来痛苦,虽然十分残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经历;这一切都象缠绕在时间的线轴上的纱线一样,又在他眼前展现出来;他可以仔仔细细地审视它;他正在审视。
城市已经熟睡,潜伏在黑暗中,象水螅那样,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触到了地面。而远方星星点点的电灯就象一群脑袋被烧着了的大雁,用它们浅蓝色的眼睛望着黑夜,看守着这条沉睡着的水螅。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原来是怎么样,现在就依然要怎么样。”他顽固地、象对谁挑战似地喃喃低语。但尽管如此,他却回避不了他那觉醒的良心对他的责备,压制不下那被他践踏过的信仰、被他出卖过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义所轻视的生活的声音;这些声音责备他只为了自己生活,责备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为了趾高气扬,为了几百万的金钱竟去践踏一切。
“是啊,我是个利己主义者,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飞黄腾达……”他一字字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好象用这几句话鞭笞自己;于是,那可怕的痛苦,羞耻和人格丧尽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没了。
他献出了一切,可现在有什么收获?一堆毫无用处的金钱。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静;既没有得到满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人不能够只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为自己会遭受不幸的威胁。”这个真理他懂得,可是只有到了现在他才体会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他因为回忆起安卡的话,得出了这个结论。同时,他也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他要为自己厂里工人孩子们设立一个保育园,请她不吝指教。
他又开始了思索,然而这种思索是为了寻求摆脱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个目标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将要来临的无聊,就又不寒而栗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得很慢,城市在睡着,可是它睡得不安宁,在作恶梦,因为透过包笼城市的点缀着灯光的夜雾,不时可以听到大地轻微的抖动,可以听到一种深沉的、拖得很长的痛苦的呻吟——这是疲劳的机器、遭遇谋杀的人、或者被毁坏的树木发出的呻吟。不时还可以听到某种呼叫声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发出,响了一阵后,又渐渐消匿了,还可听到那不知由来的战栗,包括神秘的闪光、话声、哭声、啜泣、笑声的战栗——往日生活或者未来生活的全部音响都在全城回荡,俨然是这些墙壁、包在黑暗中的树木、被虐杀的大地的梦中幻影……
间或出现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静,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沉睡的庞然大物脉搏的跳动;这个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稳,就象母亲怀中的婴儿一样。
只是在远方,在大墙之外,在田野里,在这块“福地”周围,在午夜的无法探测的深远之处,才有某种运动,才传来话语的絮聒声,轰隆声,欢笑、啜泣和咒骂的声音。
条条大路都象满涨春潮而闪闪发光的河流一样,从世界各地通向这块“福地”;条条小径都蜿蜒穿过碧绿如茵的田野、鲜花盛开的果园、荡漾着小白桦树花香和春天气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庄、不可通行的沼泽通向这里。在这些坦途和曲径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万的马车在吱纽作响,千万辆货车在风驰电掣般地飞奔,发出千万声叹息。人们以灼热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发现这块“福地”的面目。
人们排着不见头尾的队伍,从广阔的平原,从起伏的山峦,从荒僻的村庄,从各国首都和大小城镇,从茅屋下,从宫殿中,从高地,从沟渠走向这块“福地”。他们用自己的血液浇灌这块土地,对它抱以希望,对它提出需求,为它贡献出了力量、青春、健康、个人的自由、大脑和双手、信仰和理想。
为了这块“福地”,为了这个水螅,村庄荒芜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为献出宝藏而贫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而它,则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强而有力的牙齿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给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换来毫无裨益的百万金钱,给万千大众带来饥饿和困苦。
卡罗尔思索着,走着,同时久久地凝望着城市和夜色。在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色。早霞在淡绿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开始在花屋檐下鸣啭,黎明凉爽清新的微风缓缓地摇曳着树木。天越来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处屋顶上那早已失去光泽的铁板闪出了白光,老巴乌姆工厂废墟越来越显得清晰,颓垣断壁、残门破窗、倒塌的烟囱,好象从地下钻了出来,又如残损的骷髅一般,悲哀地显出黑色的轮廓。
博罗维耶茨基心静如水,他已经找到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后生活的目标。他已经和过去的“我”决裂,把自己整个的过去踩在脚下,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人,虽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准备好去作斗争。
他很苍白,仅仅经过这一夜就苍老多了,深深的皱纹刻在前额,但是脸上却落上并固着了下定决心的表情——这是痛苦的认识过程的凿刀挖出来的决心。
“我丧失了自己的幸福!……现在为人创造幸福。”他一面慢慢地说着,一面以他强烈的、大丈夫的目光,象坚不可摧的臂膀那样,拥抱着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从幽暗夜色中渐渐露出面孔的辽阔广大的田野。
加维尔——巴黎
1897—98年
·附录·
莱蒙特自传①我于1868年5月6日出生在波兰沙俄占领区的大科别拉村。
①莱蒙特获1924年诺贝尔文学奖金。当时没有举行官方仪式,本书缺授奖词和受奖演说,只附录作者自传。
我的父亲是教堂琴师。我的舅父是乡村副牧师,受到很好的教育,是一位苦行者,酷爱孤独。我们家热诚地信奉天主教。我们过着一种艰苦的生活,几乎象是农民。我们家积极参加了1863年的反俄起义;其中一些成员遭到杀害;我的一个叔叔被判流放西伯利亚服劳役。我的母亲也贡献出她的一分力量往“害无所避,利无所争”的先民社会,崇尚“超世而绝群,,在各个武装支队之间传递消息。我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很久才好,因此我的体质一向很弱。当我的叔叔被遣送到大生产城镇罗兹附近的一个叫做图斯琴的小地方时,我还不满一岁。在那里,我的父亲获得几亩土地,但他没有放弃他的琴师职务。我家的财产由母亲经管,由一些仆人和她的几个大孩子协助她。
我六岁时,已经能读写波兰文,我的副牧师舅父教我拉丁文。因为没有合适的教科书,他就用祈祷书作为课本。课文是沉闷乏味的,这位副牧师的长长的烟斗柄,每天协助他教训我。那时,我在教区图书馆里发现了许多十分有趣的书。我沉湎于本国的历史和古典作品。阅读成了我的一种癖好。我把书藏在衣服里,一有机会就阅读。拉丁文学了整整一个冬天,到了春天,我就去当牧童了;象以前一样,我必须照管父亲的羊群,但我更加热烈地沉湎于十字军和华尔特·司各特。在阅读时,通过对照我的日常生活,引起我种种痛苦的迷惑不解。
渐渐,我准备上我哥哥上的学院。但不幸,我的副牧师舅父死了,我的父亲失去足够供我受高等教育的财源,决定让我成为一名琴师。他让我坐在钢琴前,学习圣乐;我的练习经常被迅猛的笞杖打断,因而我很快就厌恶练琴了。
除了练琴,我必须在教堂里协助我的父亲,在教区记录簿上登录洗礼、结婚、出生和死亡,协助日常的弥撒,协助牧师举行丧礼在人类世代的无限延续系列中,在实践基础上的人的认识能,等等。
我爱干这些杂活,因为没有人限制我的空余时间,我可以专心阅读。九岁时,我已经通晓当代波兰文学以及有波兰文译本的外国文学,开始写诗赞美一位三十岁的太太。自然,她没有看到这些诗。
在此期间,我的哥哥已经离开学院,他试图引导我进行一种有系统的正规学习。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无法从我的心中逐出诗歌。我那时着迷于我国大作家们的浪漫主义诗歌。我依照我个人的用途安排这个世界,用我所阅读的诗歌的眼光看待它。
我心中感觉到朦胧的魅惑、模糊的不安和飘忽的愿望。当我醒来时,我有种种幻觉。什么翅膀带我进入无名的世界!
呆在家里,我已经感到难受和憋气;日常生活是一种负担。我梦想伟大的行动,梦想航海——漫游自由和独立的生活海洋。
我有时整整几星期离开家,企图在树林里过野人的生活。我在笔记本和书籍边沿上涂满了潦草的速写;我不止一夜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喊。
这就是我在十二岁以前的生活。此后到二十岁这段时期,我就略去不谈了。
我生活在华沙,那时我二十岁,自然有一种疯狂的想象和一颗敏感的心。苦难是我的形影不离的同伴;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受迫害是必然的。俄国当局怀疑我参与罗兹城首次爆发的罢工,将我驱逐出华沙。考虑到我是一个不承担责任的年轻人,他们同意把我交给我的父亲看管,并由当地警察局监视。那时,我的父母在彼得库夫附近有一个水力磨坊和相当的土地,那儿靠近从华沙到维也纳的铁路。我既不能忍受父亲的专横,也不能忍受我们家里极端的保守主义和天主教信条。几星期后,我就逃跑了,跟随一个小剧团四处漫游。一年以后,我尝够了流浪艺人前景茫然的艰辛生活;此外,我实在缺乏演戏的才能。
我在铁路技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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