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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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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说:
  “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


第二章
  有关爸爸妈妈的故事,年传亮是六岁时从爷爷奶奶的夸耀中觉出惊奋来的。那时年打雷已经当了五年海牛区区长兼区委书记,一年零三个月海牛岛第三农业合作社副社长,筱月月也当了四年区民政助理员和一年零三个月的妇女生产组长。
  六岁是个新奇神妙的年龄,海牛岛和爸爸妈妈恰巧有着说不尽的新奇神妙。
  就在听过爸爸妈妈的故事的第三天夜晚,年传亮正顶着雪花般的漫天飞絮,与一群孔雀似的海鸟追逐嬉闹时,一阵接着一阵的牛叫把他给惊醒了。爷爷喊:“起来起来!是雾号!”奶奶说:“不会吧,外面的天不是好好的吗!”年传亮两眼瞄向窗外,窗外确是星明月朗。爷爷又喊:“雾号是海牛叫你们不知道?还不赶快!”奶奶这才一声紧一声更紧地催,年传亮这才兔子似地爬着跳着,套上衣服鞋子,抓起一块小饼,一边向嘴里填一边朝向门外,朝向海牛顶上奔。
  海牛顶是凭海临风的一道山崖,论海拔不过二百公尺,但刀砍斧削,壁立千仞,傲世凌云;置身其上波涛滚滚匍于脚下,旭日冉冉悬于眉前。爷爷说那原是一只神牛,是奉了命令为秦始皇填海铺路、寻找长生不老药的。神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天山和昆仑山搬来数不清多少峰峦,在海上铺出一条伸向大洋的通道。可一直铺到海牛岛,也没见到长生不老药是什么样儿,倒是看到不少地险水恶,一遇大雾便船翻人亡的惨景。海牛于是化体为山,担起了为海上渔民和过往船只引路导航的重任。海牛顶从陆地上看是一座小山,从海上看则是一只威武的、拔海矗天的海牛;那海牛每逢浓云蔽日风狂浪恶就会通体明亮、如火如炬,并且伴之以“哞——哞——”的雾号。那使不知多少渔船渔民获得了解救。海牛岛的第一代祖先,四个靠着一只小帆船为生的渔民就是其中的幸存者。那时,他们在海上已经漂了八天九夜,漂进几千里之外的老洋深处;食物没有了淡水没有了,手脚麻木脑子麻木一心只等去喂鱼虾了,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座火炬般的海牛,耳边也突然响起神秘而又清晰的雾号。四个渔民循着海牛和雾号的指引,没命地摇着桨橹,终于在帆船被打碎撞烂的最后一刻,爬上了海牛顶下的那片荒坡,并且在荒坡上垒起了第一座遮风蔽雨的石屋——那就是海牛岛的童话了。
  让人叫绝的还是后来。后来,当筑起的石屋越来越多、越大,石屋里除了男人又增加了女人和孩子,一座小小的渔村有了几分模样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摧毁了一切。海牛岛唯一幸存的渔民三剩子哭干泪水之后,逃到几百里之外的一座小镇,重新娶了女人生了孩子。那年秋天,他拿出全部仅有的几吊银子,要为女人孩子盖起一座能够长久居住的新屋。开工前一晚上他刚刚阖眼,耳边就响起了“哞——哞——”的声响。开始他以为是谁家的牛叫,叫到半夜才觉出异常。他爬起跑到院里,叫声消失了;而一上床一闭眼,叫声又出现了。一连几次他明白了那是海牛在叫,是雾号在向他发出召唤。而一经明白,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顶出现了。三剩子的心被点燃了。能够长久居住的新屋终于没能盖成,三剩子带着女人孩子回到海牛岛,重新垒起了第一座石屋——那就是海牛岛的传奇了。
  三剩子迄今五百余年,海牛和雾号留下的传奇无可胜数。最近的一桩要数日本人进犯了。日本人最初的目标是从海牛岛登陆,而后向县城和内地推进。运送日本兵的军舰从旅顺港上路,刚刚看见海牛顶,海上就忽然响起雾号,接着大雾飞升弥天锁地,不一会儿就把军舰困在了海里。雾号时如惊雷爆炸、怒狮震吼;通体明亮的海牛顶也骤然燃起一片大火,熊熊烈烈直向日本军舰扑去。日本兵掉头就窜,雾号和大火犹自紧追不舍。以至于后来日军总部不得不发下一道密令,严禁侵华日军靠近海牛顶和发表惹起海牛震怒的言论,违者以军纪论处。
  海牛和雾号,从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一直传进年传亮心里,星月之夜骤然而至的雾号,也就不能不引起惊撼来了!
  海牛顶上站满了人。人都是海牛岛和周围村子的群众。年传亮偎在爷爷怀里,一手还搂着奶奶的脖子。海上浓笔重涂的墨色已经褪去,如银的亮色和淡淡的红色正在铺排扩展;天空越来越大越高,海面越来越远越阔。海上的确没有雾,没有遇险落难的渔船渔民,天知道……随着人们急切疑惑的目光,年传亮忽然发现海天交汇的远方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先是跳蚤似的约隐约显,不一会儿就清晰起来,并且由一个变成了几个,变成了一队,一群。
  “爷、奶!快看——”年传亮叫着。随着他的叫声和手指的方向,不少眼尖的孩子和大姑娘小伙子也叫起来指起来。又过了不一会儿,爷爷奶奶和海牛顶上许许多多的人们都叫起来指起来。可那会是什么呢?船队?移动的冰山?大队的军舰或者海市蜃楼?
  “是过龙兵!过龙兵啦!”爷爷忽然喊起来。
  “是过龙兵!过龙兵啦!”不少被提醒的老人们也喊起来。
  人群骚动了,聚集在海牛顶上的百姓们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地喊着跳着。龙兵,那是只有在几千、几万里之外的大洋里才可以见到的海中神灵;过龙兵,那更是只有在传说中才有的奇闻和佳话;爷爷奶奶活了七十几岁,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呢!
  龙兵越来越近。大队的龙兵,一个接着一个的龙兵;大群的龙兵,一队接着一队的龙兵;逶迤地、浩荡地、清晰地出现到人们面前了。那大的如山小的如船。那如山的跃上浪尖如船的钻进水底。那跃上浪尖的似虎钻进水底的似旗。那似虎的掀起巨浪似旗的唤来大波。那前呼后应的是高亢呼叫此起彼伏的是水柱冲天。那威壮磅礴的是阵列坚实豪迈的是节奏。那……龙兵并不靠近海岸,而是离开海牛顶一段距离,在海面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而后瞄准远处的方向滚滚而去。
  海牛顶上的人们看得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看得两眼发直眉毛也不知怎么眨了。看得手脚僵直脖子挺到头顶上去了。看得哭声没有了笑声没有了喘气的声音也没有了。看得如同一群群木刻石凿的雕塑了。看得……天空和海上雾号却嘹亮起来。“哞——哞——”先是徐徐的缓缓的,继而是高亢的和悠扬的。随着雾号,海面上升起一团团浓雾。浓雾翻跃着、弥漫着,变成了一道道雾幛。雾幛有如飘云飞絮,把龙兵罩进神秘无比、奇异无比的境地:一会儿消失和沉没,一会儿严整和峥嵘……
  龙兵排山倒海,一直过了两个小时,最后一批才在满天的霞光和金波银波里,在时停时续时浓时淡的雾号和雾幛里,在年传亮和爷爷奶奶,以及众多乡亲们的惊叹和陶醉里远去了,消失了。
  “海牛爷,大德呀!”一头午爷爷都在念叨着海牛的功业。他说龙兵是被海牛从大洋里请来的,古来过龙兵都是瑞象,海牛岛的老少爷儿们这一下福气大了、瑞气大了。奶奶没有说话,却应着爷爷的话点了一头午脑袋。但下午的海还是要赶的。没等太阳西坠奶奶便一手提着小篓子小镢头,一手领着年传亮向海边去。在经过码头时,奶奶发现码头的石阶下不知怎么长出一片礁丛,礁丛上横七竖八地长着不少海蛎子。海蛎子是海中珍品,做汤和炸蛎黄可鲜了。可海蛎子长在海水浸没的礁石上,码头上哪儿就会出现?奶奶顾不了那些,放下篓子,抡起小镢就刨起来。一块蛎子壳刨下,年传亮捡进篓里;又一块蛎子壳刨下,年传亮又捡进篓里。两人一直刨了大半篓子,忽然发现那丛礁石和蛎子壳会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码头边的水里靠着一只庞然大物,那礁石和蛎子壳都是长在那庞然大物的脊背上的。
  奶奶吓了一跳:这不是早晨刚刚见过的龙兵吗?龙兵已经过去了这儿怎么又会……年传亮也吓了一跳,却认出那正是从一本书上看到过的鲸鱼,便一边指着一边叫着:“鲸鱼!鲸鱼!”奶奶连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许乱叫!这是龙兵,龙兵懂吗!”年传亮心里说呀,这就是龙兵啊!早晨的龙兵是远远见的,何曾像现在这么近。他大着胆子朝向码头下面打量了几眼,见水里黑蒙蒙一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却平静得如同一片山地,这才放下心来。奶奶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说:“龙兵爷龙兵爷,我实在不知道是你老人家,你还是快走吧!”念叨了几遍不见动静,奶奶便认定那海蛎子是龙兵爷特意送给她的,便又抡起了小镢头。她刨下一块见龙兵没有生气的表示,便放手刨起来。年传亮也连忙帮着捡起来。眼看篓子装满了,龙兵这才一抖一甩,朝向海里游去。游去的一霎那,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把奶奶和年传亮罩进一重铺天盖地的水雾中了。
  两天后爸爸妈妈从姥姥家回到村里,年传亮搂着爸爸妈妈的脖子,把故事讲到了两人面前。妈妈瞪着好看的眼睛,不停地啧啧着啊啊着,说不出的惊喜感动。爸爸天不怕地不怕,把全世界的反动派都说成是纸老虎,对海牛和龙兵却要多敬畏有多敬畏。他喊一声:“好!过龙兵好哇!”拉着儿子和老婆来到海边。他让儿子和老婆站在一棵老松树下,自己找来一身鱼衣鱼裤穿上,又在鱼衣鱼裤外面套了一层旧鱼网和伪装袋;然后下到海里,一动不动地坐到被潮水淹没的一方礁石上。妈妈说爸爸是在等鲨鱼来蹭痒儿。传亮吸了一口冷气:鲨鱼不是很凶吗,爸爸干么要让鲨鱼来蹭痒儿啊?要是鲨鱼……他大气不敢出一口,一直等到喝得下两碗棒面粥时,爸爸才突然胳膊一伸,把一条不下四尺长的鲨鱼生生地给挟住了,挟到了岸上。接下的情形就让妈妈也瞠目结舌了:爸爸只休息了片刻,就把衣服一扒跳进海里。海里正是鲨鱼横行的时节,奶奶说过多少次是千万千万下不得水的,爸爸怎么可以……果然没过两分钟,一只大鲨鱼便盯住了爸爸。“不好!快上来!”妈妈没命地喊着。“不好!快上来!”年传亮没命地喊着。爸爸却只管盯住大鲨鱼,眼看大鲨鱼冲到面前,两手一伸就与大鲨鱼抱到了一起。大鲨鱼带着爸爸从水面钻进水底,从水底跃上水面,跃上天空;又从天空訇——訇——地砸向水面:那场景比马戏表演不知要精彩出多少倍!年传亮死死地盯着才算看清了:爸爸的两手卡在鲨鱼的双鳃上,鲨鱼痛疼难忍只得拼命挣扎摆脱,爸爸两脚缠住鲨鱼的脖子,任随它水上空中翻腾。直到鲨鱼翻腾得垮了、晕了,在水面上翻起白肚皮来了,爸爸才松开手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它向岸边拖来……那把年传亮的嘴唇吓得青紫一片,爸爸却抿着嘴说:“你爷爷不是说龙兵带了福气来吗?这两条鲨鱼可够咱们吃上几天的了!”
  海牛、雾号、过龙兵、福气……六岁的年传亮一手搂住妈妈的脖子一手抓着爸爸的肩膀,恨不能把整个大海都拥进到怀里。
  海上捕捞讲的是一个鱼汛。鱼汛如山,鱼汛如火。偏偏鲭鱼上岸的时刻,老书记要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表明态度。
  年传亮的根是从生下来就扎在村里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爸爸的“右倾”甄别,到县里当了水产局长,妈妈也当了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他也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初中毕业当了团支部书记。去年冬天老书记出海冻伤双脚,党支部的工作也落到他的肩上。论年龄刚满二十,还是一个没经霜打的青萝卜;论身材,比年打雷矮一点笔挺一点;论皮肤和长相却随筱月月,一副白净的面庞上除了几根柔弱稀疏的胡髭,透出的全是端正和清秀。这样的人在渔村按说派不上用场,老书记偏是情有独钟。但团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大孩子头儿,没有谁当成一回事儿;党支部书记是村里的老大,没有谁不当成一回事儿。而那时年打雷的“老右倾”和筱月月的“小老婆”已经被人翻出,有人便发难说:党支部书记的任务是抓阶级斗争,一个“老右倾”和“小老婆”的儿子挑得起这副担子吗?海牛岛的阶级敌人主要是卓家那伙人,卓立群小老婆的儿子,能对那伙人狠得下手吗?为了增加说服力,有人还翻箱倒柜,把卓守则的祖爷爷当年怎么从海边的绝壁上冒死救下年传亮的爷爷,两家人怎么世结金兰同生共命,年传亮的爷爷怎么给卓守则的祖爷爷养的老送的终,以及卓立群死在年打雷的枪口下之后,年传亮的爷爷怎么摆了香案、供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往事搬了出来。这一来不少人也跟着起了哄。老书记是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做出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在会上表个态的决定的。
  年传亮其时正在组织鲭鱼外运。鲭鱼汛年年有,今年的鲭鱼汛却让他吃惊。十天前他带着一只机帆船要出去探个究竟,没等进到渔区便见海上乌鸦鸦一片,把海水都染黑了。他把一支竹竿插进水里,竹竿在水里竟然立了十几分钟。年传亮骂一声:“我操他个鲭鱼的祖宗啦!”喝令下网。哪想鱼网落水,里面满满的全是鱼,想向船上拖都拖不动了。他只得拿出几瓶酒,让几个年强力壮的船员洒到肚子上肩膀上,然后跳进海里,把鱼和鱼网一点一点地向船上拖。舱里满了,舱上也满了,剩下的半网鱼只好拢到船边,一点一点地向岸边拖去。鱼汛大,打上的鱼就成了问题。一连几天年传亮都是动员老少爷儿们,向海滩、街道、场院、屋顶、马路上晒的。可即使如此,码头上的鲭鱼还是堆成了山。
  年传亮是眼看太阳下山才进到港屋,端起中午那碗粗面条的。粗面条啃了半碗,老书记便带着三十五名党员干部,大的七十一岁小的二十七岁,挨挨挤挤地进了港房。
  对于那个村支部书记年传亮原本没想那么多,见成了政治问题,把爸爸妈妈和祖宗也扯出来,心里才激起一股豪勇。老书记说明意思,面对三十五双眼睛,他脚跺了几跺嘴巴张了几张,一句话没等出口,先自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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