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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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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与棺木一起行走很难为情,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异的。
  柏术使我清楚地了解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潜在的感情,所有邪恶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语言的陶冶,变成一种新鲜的东西。也许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踏着碎石路,走出了用红砖砌的正门,迎面看到的比睿山承受着春日的滋润,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觉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围的许多事物一样,以崭新的意义再现了。睿山山峰突兀,山麓却很开阔,无限地伸展,恰似一个主题的余韵,总是在空间旋荡。在低矮房顶绵延不断的远方,睿山的皱襞的阴影,只挡住山麓的皱壁部分,山腰则春意盎然、色彩浓淡有致,笼罩在一片暗蓝色中。只有这里,显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鲜明。
  大谷大学门前行人稀疏,车辆也甚少,只偶尔传来行驶在京都站前至乌龙车库前的市营电车路轨上的电车的呐声。马路对面的大学生体育场的古老门柱,与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边延伸着嫩叶成费的银杏街树。
  “到体育场那边溜达溜达好吗?”柏木说。
  柏木先我一步穿过了电车道。他猛烈地扭动全身,像水车似地从几乎无车通过的车道上狂奔而过。
  体育场面积广大,或是逃课或是停课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练习投球,另五六个学生则在近处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刚两年,青年们又在企图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着寺庙的粗茶淡饭。
  我们坐在一根开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着精图形路道上有近有远的练习马拉松的人。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吹拂草木的摇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种对逃学时间的感觉,就好像刚缝制好的衬衫触及肌肤一样的感觉。成队的体育比赛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渐渐逼近,随着疲劳的增加,将凌乱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埃一起残留下来,尔后远去了。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气,不让人听清楚似地说,“那种丑态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那帮家伙难道健康吗?既然如此,在别人面前炫耀健康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仿佛做梦似地继续说:
  “体育运动到处都是公开的啊。这是世纪末的象征。应该公开的东西,却一点儿也没有公开。所谓应该公开的东西……也就是死刑。
  为什么不公开死刑呢?你不觉得战争期间的安宁秩序是由于人的死于非命的公开而保持下来的吗?死刑所以不能公开执行,据说是因为考虑到公开执行会使人心充满杀气。这是台活。在空袭中收拾尸体的人,都是做出一副优雅而快活的样子。
  “观察人的苦闷、鲜血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明朗、温和。可是,我们所以变得残暴,充满杀气,决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突然变得残暴,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吗?--譬如就在这样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吗?
  “世界上所有的噩梦,历史上所有的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是血的苦闷而死的人的影子,会给噩梦勾勒出清楚的轮廓,使噩梦完全物质化。噩梦并不是我们的苦恼,只不过是他人的肉体的一种强烈的痛苦罢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们是感受不到的。这是一种什么拯救呢!”
  但是,此时此刻,比起听他这种充满血腥味儿的独自论断(当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来,我更想听他讲述他自己失去重贞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一味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插话提出了这样暗示性的问题。
  “女人的问题吗?嗯,最近我可以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女人当中是有这种类型的人的。所谓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说不定这是她一生的隐私,她会把它一起带到坟墓去呢。尽管那是这种类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梦。
  “对啊。有办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X型腿哩。这种女人多半是无与伦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边却露出几分轻佻……”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第五章
  这女子不是从体育场内,而是从体育场外的一条路走过来的。这条路与住宅区毗连,比体育场的地面约莫低二尺。
  这女子是从一幢宏伟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门走出来的。这幢宅邸有两个烟囱,有斜格子玻璃窗,还有宽阔的温室玻璃屋顶,的确给人一种容易破损的印象。隔着马路的体育场一侧,耸立着一面铁丝网,当然这无疑是由于宅邸的主人的抗议而架设起来的。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边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这女子的容颜,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那张高雅的脸,与柏木向我说明的“喜欢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这份惊愕未免太愚蠢了,因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这张脸,也许这是他的梦想。
  我们有目的地等候着这女子。春光洒满了大地,对面雄峙着深蓝色的比睿山的山峰,这边出现了渐渐走过来的女子。我还没有从方才柏木讲述的那番话所引起的感动中苏醒过来。这是一番奇怪的话: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两颗星星,彼此不相接触,散在实像的世界里,他本人则无限地埋没在虚像的世界,以逐步实现他的欲望。这时,浮云遮挡了太阳,我和柏木笼罩在淡薄的阴影之下,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仿佛顿时露出了虚像的姿影。一切都变成灰色,捉摸不定,连自我的存在也变成不可捉摸了,惟有远方比睿山的紫蓝色山峰和缓慢走过来的高雅女子在实像的世界里闪烁,似乎谁有这两样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确是走过来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子越来越靠近,似是越来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时,她那陌生的验也就逐渐清晰起来了。
  柏木站起来,咬着我的耳朵,压低嗓门深沉地说:
  “走!照我说的办。”
  我只好迈步走了。我与女子平行,沿着距女人所走的路约莫二尺的石墙,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
  “在那儿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我便跨过低矮的石墙,纵身跳到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么。但是,紧接着,生就一双X型的腿的棺木发出了可怕的叫声,摔倒在我的身旁。当然,他是没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着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势不像是个人,一瞬间倒像是一个无意义的黑色的大污点,像是雨后路面上的一汪混浊的积水。
  柏木颓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紧前方。女子顿时呆立不动。我想把柏木搀扶起来,好不容易蹲了下来,霎时间我从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带有几分轻优的嘴角、那水灵的眼睛等所有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为子的面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后企图擦身而过。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觉到她的这个意图。他叫出声来了。这可怕的叫声,在白昼阅无人影的住宅区旋荡。
  “薄情人!你忍心抛下我不管吗?为了你,我才落得这样狼狈的啊!”
  女子回过头来,浑身颤抖。她用干枯的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自己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勉勉强强地问了我一句:
  “我怎么做才好呢?”
  已经仰起头来的柏木正面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准确地说:
  “你家里有药吗?”
  她沉默良久才转过身去,背向我们前走来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搀扶了起来。扶起之前,他的身子显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可是,扶着我的肩膀行走时,他的身体却意外地轻盈了…………我跑到乌丸车库前的车站,跳上了电车。电车启动驶往金阁寺时,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掌心渗满了汗珠子。
  我们让那女子先行,我搀扶着柏木随后,刚要钻进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门,一阵恐怖感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扔下了柏木,连头也不回就逃回来了。连顺道回学校的时间也没有,径直在幽静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经过药铺、点心铺、电器行等店铺。这时在我的眼前闪烁着紫色和红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会的前面跑过去时,看到了黑土墙挂着成排绘有梅花家微的灯笠门口目卜了缓步同样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缘故吧。
  我急于奔向什么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电车快将行至紫野时,我这才明白自己仓促赶路的心,是志在奔何金阁啊!
  尽管是平日,但时值观光季节,当天金阁的游客甚众,简直是人山人海。导游老人惊异地望着穿过人群急匆匆地跑到全阁前的我。
  这样,我就站在为飞扬的尘土和丑陋的人群所包围的春天的金阁前。在导游大声介绍的回响中,全阁总是佯装不知道似的,半隐藏着它的美,惟有在地面上的投影是汉明的,但乍看,恍如《众圣来迎图》上被众菩萨包围的来迎阿陀,尘埃的云却活像环绕着众菩萨的金色的云,金阁在飞扬的尘土中呈现出朦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旧颜料和磨破了的图案。这种混杂和喧嚣,渗入仁立着的细长的柱子后面,吸进了由小小的究竟须及其项上的凤凰渐渐变细耸立而连接着的发白的天空,这是不足为奇的。建筑物只在这里存在,起着管制和限制内作用。周围的躁动越来越厉害,西边面临漱清池,头顶顶着二层上突然变小的究竟顶的金阁,这座不匀整的纤细的建筑物就越发起着不断地把浊水变为清水的过滤器似的作用。人们私语中的稽戏,也没有遭到金阁的拒绝,它们却被吸进了立着的优美柱子之间,不久就会被过德成一种寂静,一种澄明。于是,金阁不觉间也在地面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动摇的地面上的投影一样的东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来,恐怖感也渐渐地减退了。对于我来说的所谓美,必须就是这样的东西。它从人生中这隔我,又从人生中保护我。
  我几乎是在祈祷: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样,我就委实难以忍受。请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灭只具有同样的意义。在这种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阁那样的结构美。
  可以说,它只是一种痛苦的痉挛。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这里认准了自己的方向,这也是事实。不过,首先可怕的是,不得不用充满荆棘的生的碎片,让自己的手沾满鲜血。柏木以同样的程度轻蔑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本身,犹如形状怪异的球,到处碰撞,企图冲破现实的墙。这算不上是一种行为。总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伪装蒙骗着我们的现实,为清扫出一个不再蕴含丝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出危险的丑剧。
  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在他的公寓里看到了如下一幅招贴画。
  这是日本旅行协会印刷的一幅美丽的石版画,画面是日本阿尔卑斯山□,在蔚蓝的天空下浮现的白色山顶上,印着横写的“召唤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几个字。柏木在这排校写的文字和山顶,用红笔使劲打了个斜十字,试图一笔涂抹掉,并且在旁边潦草地写上:“所谓未知的人生,委实令人难以忍受。”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马上让人联想到他那双X型的腿走路的模样。
  □日本阿尔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飞(马单)、木曾、赤石山脉的总称。
  翌日,我到学校去了,但还惦挂着柏木的身体。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时候把他扔下逃跑回来,也是以友情为重的一种行为,并不感到负有什么责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里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涌起一股不安的心绪。快上课的时间,我看到柏木完全像往常一样,不自然地耸起肩膀,走进教室里来了。
  课间,我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对我来说,这种快活的动作已是属于罕见的行为了。他歪了歪嘴角笑着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什么伤势?”……柏木望着我时带着一种怜悯的笑,“我什么时候受伤了?嗯?你说什么,是梦见我受伤了吗?”
  我续不上话茬。在我焦灼之余,柏木这才揭开秘密说:
  “那是在演戏。我不知在那条路上练了多少回这样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实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装成摔得很厉害的样子。那女子视而不见,企图擦身而过。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着好了,她已经开始恋上我了。不,应该说她已经开始恋上我这双X型的腿了。那家伙还亲自给我的腿涂上碘酒呢。”
  说着他把裤管招了上去,让我看了着涂上了淡黄色的小腿。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术。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样子摔倒在路上,当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装受伤可能是企图掩饰他的X型的腿?但是,这一疑团并不构成我对他的轻蔑,毋宁说反而成为增加亲切感的缘由。我只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觉,我觉得他的哲学越是充满诈术,似乎就越能证明他对人生的诚实。
  鹤川并没有用高兴的眼光来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满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却感到厌烦。不仅如此,还同他争辩,我说:鹤川你有可能获得好朋友,而对我来说,柏木与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称的。
  当时鹤川眼里浮现出无以名状的悲伤的神色。很久以后,每次我回忆起他的这种悲伤的神色,心头就涌上一股强烈的悔恨起。
  时值5月,柏木制定了一个游岚山的计划,他怕假日人多,选定了平日旷课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说要是晴天就不去,阴天就去。他计划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而给我带来一位他的房东的女儿。
  我们相约在称做岚电的京福电车北野站汇合。当天幸好是5月份罕见的阴郁的天气。
  鹤川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请一周的假回东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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