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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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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相约在称做岚电的京福电车北野站汇合。当天幸好是5月份罕见的阴郁的天气。
  鹤川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请一周的假回东京去了。使川决不是个好摊弄是非的人。过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学,现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须隐瞒我途中行踪的尴尬。
  是啊。对我来说,这次游山的回忆是苦楚的。不管怎样,我们游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轻人,可是青春年华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虚无感,给游山这一天无处不涂上了彩色。无疑,柏木是估计到这一切,才选择那种阴郁天气的日子。
  这天刮西南风,风势墓地猛烈起来,又冥然而止。飘来了阵阵不安的微风。天空虽然昏暗,还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太阳的在处。一部分浮云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着多层衣服的领口处隐约可见白色的胸脯。诚然,白光是朦朦胧胧,人们都知道太阳躲藏在其朦胧的深处,而它却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样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证是真实的。他真的在两个年轻女子购保护下出现在检票口。
  其中一人确实是那女子。她长着冷漠的高鼻子、轻佻的嘴角,身穿舶来布料西装,肩挂一个水壶,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前面是那个略胖的公寓房东的姑娘,无论是穿戴还是容貌都相形见细,只有那小小的下巴颏儿和紧闭的嘴唇显示了少女的娇媚。
  在游览车车厢内就失去了游山所应有的快活气氛。因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争论--听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只见小姐有时像是要强忍住眼泪似地紧咬着嘴唇。公寓房东的姑娘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顾低声地哼着流行歌曲。她拍冷子冲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家附近有位特别标致的插花师傅,前些日子给我讲了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战争期间,这位师傅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个陆军军官,眼看他即将开拔,两人便在南禅寺利用短暂的时间做临别前的会面。这对情侣没得到父母的承认,别离前女方却怀了孕,可怜的是胎儿死产。这位军官非常悲伤,哀叹之余说:哪怕是一丁点儿,我也想喝喝作为母亲的你的奶汁。据说因为时间紧迫,女方当场把奶汁挤在淡茶里让他喝了。一个月后,她的情人战死了。从此师傅一直坚持守寡,过着单身生活。尽管她还很年轻,长得又很艳美,可……”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战争末期,鹤川和我两人从南禅寺的山门所望见的、令人难以立信的情景又复苏了。我有意不告诉她我当时的回忆,因为我觉得倘使和盘托出,刚才听她这番话时所受到的感动,就有可能完全辜负当时的那种神秘的感动。正因为没有和盘托出,刚才她的这番话,不仅没有解开那神秘的谈,毋宁说还使神秘的结构变成二重性,从而更进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这时,电车从鸣泷附近的大竹林边上驶了过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节,竹叶呈现一片枯黄。风微微摇曳着竹梢,枯叶落在密密麻麻的竹丛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与民毫无关系,粗大的报节盘根错节地延伸到竹林的深处,平平静静的。只有靠近铁路的竹子,在电车疾驰而过的时候,才猛烈地摇曳着。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娇出,它残留在我的眼里。这株猛烈摇曳的竹子的袅娜姿态,以娇艳而奇异的运动印象,留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渐渐远去乃至消逝……
  我们一行抵达岚山,来到波月桥畔,瞻仰了迄今不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视的小督局□之墓。
  □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源仲国奉敕命寻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着隐约传来的琴声,找到了局的隐居住所。这首琴曲名叫《念夫恋》,谣曲□《小督》里有这样一段唱词:“明月当空夜,拜谒法轮寺,忽闻悠扬的琴声,疑是山上暴风雨或松涛声,却原来是被寻人的琴鸣,想听听是什么乐曲,是思念配偶的恋曲,名叫念夫恋,不胜欣喜。”后来,局依然留在庵中,为高仓帝的亡灵祈祷冥福,度过了她的后半生。
  □谣曲,即日本能乐的词曲。
  她的坟墓坐落在小径的深处,只不过是一座小石堆,夹在一株巨大的枫树和一株老朽的梅树之间。我和柏木为了表示对死者的钦佩,献上了短小的经文。柏木那非常认真的、冒渎式的诵经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里的学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诵读了。这小小的渎圣行为却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觉,使我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所谓优雅的坟墓,竟是这样寒碜啊!”柏木说,“拥有政治权力和财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丽堂皇的墓。这帮人生前简直没有一点想像力,他们的墓自然也是没有一点想像力的启才来建造的。而优雅的人则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们的墓也只能是运用想像力而留下来的。我觉得这种墓很是凄凉。因为死后仍然要继续乞讨他人的想像力啊。”
  “优雅只能在想像力里才有吗?”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说的实像,优雅的实像,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嘛。”柏木说着用巴掌连续敲打了几下长满青苔的石塔顶,“石头或白骨,都是人死后囹下的无机的部分。”
  “你简直是个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与佛教有什么相干呢。优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的实像,都是无结果的无机的东西。不是龙安寺,只是石头而且。哲学,这也是石头。艺术,这也是石头。至于谈到人的有机的关心,不是挺可悲的吗,因为只有政治啊!人实在是自我冒渎的生物啊!”
  “性欲是属哪方面的呢?”
  “性欲吗?大概是介于中间吧。是在人和石头之间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对于他这种想像的美,我想当即加以反驳,然而女子对我们的议论都听腻了,她们已从小径折回去,我们只好尾随其后赶上去。从小径上遥望保津川,那里是波月桥北,宛如堤坝的一部分。河流对岸的岚山,树木栽获,郁郁葱葱。只有河流这部分,其生机勃发的水珠子飞溅成一道白线,流水声哗啦啦地响彻了这一带。
  河面上漂浮着不少的小船。我们一行人沿着浪河路而行。我们走进道路尽头的龟山公园的门口,看见满地都是纸屑,就知道今年公园的游客稀少了。
  在公园门口,我们回头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岚山的嫩绿景色。对岸的小瀑布倾泻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狱啊!”柏水又说了一句。
  我总觉得柏木的这种说法是乱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试图把这美的景色当做地狱来观赏。这种努力并非徒劳。因为在眼前一片翠绿、寂静、漫不经心的风景中,地狱确是在摇曳着。地狱似乎是不分昼夜、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现的。好像我们随意呼唤,它都会立刻出现在那里似的。
  据说13世纪开始就将吉野山的樱移植到岚山。岚山的樱花现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叶来。花期一过,在这片土地上,花只不过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样被人叫唤罢了。
  龟山公园里数松树最多,所以看不见季节色彩的变化。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园,松树树干停停而立,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无计其数不规则地交错着。人们眺望公园的远近,便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一条宽阔而迂回的路--刚觉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环绕着公园,到处都是树墩子、灌木和小松,还有一块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竞相怒放着紫红杜鹃花。这颜色在阴沉的天空映衬下,似是带有几分的恶意。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架设在洼地里的秋千上。我们从他们的旁边攀上小丘,在小丘顶端的一爿伞形顶的亭村歇息。从这里向东眺望,可以饱览公园全貌;向西眺望,则可以鸟瞰林木葱翠的保津川的流水。
  荡秋千声像不断的咬牙声咯吱咯吱地传到了亭榭里来。
  小姐把小包裹摊开了。柏木说过不用备盒饭,果然不假。摊开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难以弄到手的舶来点心,还有只供占领军用的。靠黑市才能买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据说,京都是京饭神地方的黑市买卖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会喝酒。但是,会掌之后,我还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递过来的酒杯。两女子则喝水壶里的红茶。
  我对小姐和柏木的关系如此的亲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这个难以取悦的女子,为什么对柏木这样一个长着一双X型的腿的穷书生这般殷勤。两三杯酒下肚以后,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问似地说道:
  “刚才我们在电车上争吵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她家逼她同一个她讨厌的男人结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胁地说,我要坚决阻挠这桩婚事!”
  这种话本来不应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来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边没有小姐的存在,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小姐听了这番话后,表情毫无变化。她那柔嫩的脖颈上挂着由陶片串成的蓝色项链,以阴沉的天空为背景,她的鬈曲秀发的轮廓使她那过分鲜明的容貌变得朦胧了。正因为眼睛过度湿润,惟有她的眼睛才给人留下一种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带轻化的嘴角像平时一样微微地张开,两片薄唇之间露出了一挑细尖、晶亮而洁白的牙齿。它给人小动物牙齿一般的感觉。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弯腰按着小腿呻吟起来。我慌忙蹲下来照料他,他却用手把我推开,给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冷笑的暗示。
  我把手抽了回来。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声调呻吟起来。我不由得绝了望身旁的小姐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明显的变化,眼神失去了平静,焦躁得嘴巴颤动不已,谁有冷漠的高鼻子无动于衷,形成了奇异的对照,打破了脸部的协调和平衡。
  “忍着点儿!忍着点儿!马上给你治!马上!”她扬声说。我头一回听见她这种分若无人的高亢的声音。地伸长脖子,仰起头来环视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脸颊摩挲,最后终于亲吻起来。
  我心头再次袭上了一股当时的恐惧感。我望了望房东姑娘。她正在望着别的方向哼着歌曲。
  这时候,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隙流泻下来似的,也许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寂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产生了不谐调,包围着我们的汪明的画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闪光、远方的群山、洁白的岩石、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这些充满了画面的各个角落,令人感到细细的龟裂走遍了整个画面。
  实际上应该发生的奇迹发生了。柏木渐渐不呻吟了。他抬起脸,抬起的瞬间,又朝我投来了一个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开始痛的时候,你这么一治,病就马上止住了*
  于是,他用双手提住女子的秀发举起来。被攥住秀发的女子带着一副忠实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着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线灰蒙蒙,这瞬间,美丽小姐的容颜在我的眼帘里竟变成某因柏木所说的67岁老太婆的容颜了。
  完成了奇迹之后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纵声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亲吻起来。他的笑声在洼地里的无计其数的松树梢上旋荡、久久地旋荡。
  “怎么不说话呀?”柏木冲着默不作声的我说道,“特地为你带来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担心她会耻笑你的结巴吗?结巴!给巴!说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结巴呢?”
  “他结巴?”公寓姑娘这才察觉似地说,“这么说,‘三个残疾人’□巴齐了两个学。
  □《三个残疾人》,是日本狂言剧目之一。描写三个人化装为瞎子、哑巴和瘫子,趁财主不在家,打开酒仓纵值痛饮,待财主回来后,三个慌得乱作一团,竟弄错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这句话猛烈地刺伤了我,我羞得无地自容。然而,我对姑娘感到的憎恶,却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转变为一种突然的欲望,这是非常奇异的。
  “咱们分两组上哪儿藏藏身吧。两小时后再回到这亭榭来。”柏木一边俯视着一直在纵情地荡秋千的情侣一边说。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后,就与房东姑娘一起从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侧,尔后又往东迁回,爬上了缓坡。
  “他把小姐捧为‘圣女’呢,总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在无所谓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气啊。”
  “当然无所谓华。那种残疾,又奈何呢?”
  她的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这回我的反间竟流畅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的X型的腿吗?”
  “别提了,那双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觉得他那双眼睛倒很漂亮。”
  这样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样的想法,女子爱上了柏木没有察觉到的美,可我觉得女子对于我的傲慢劲儿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傲慢劲儿,只有使我自己拒绝了那种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经爬到坡道的尽头,来到了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方的山。竹林子覆盖着从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镇的斜坡地。竹林尽头屹立着一株迟开花的樱树,花儿尚未凋谢。那确实是迟开的花儿,大概是结结巴巴地开,也就迟迟尚未凋谢吧。
  我心头一阵郁闷,胃部沉甸甸的。这不是由于喝酒的关系,而是因为一到紧急关头,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种从我的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结构就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简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铁制的机床。
  正如我多次叙述过的,我十分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把高班同学的短剑鞘弄坏了,那时我已经清楚看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却第一次教给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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