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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莱蒙特:福地-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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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晨,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大火的力气耗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工厂石墙,没有屋顶,没有梯板,没有窗户;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熏黑的、还在坍倒的墙壁,只剩下了酷似满是窟窿、洞洞冒烟的大箱子一样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烧剩下的余火还在蠕动,象水螅虫那样,用血红的舌头吸吮着工厂尸骸中残存的一点力量。
在灰暗、阴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罗维耶茨基赶到了现场。
从马车上跳下来后,他径直奔赴厂院。
他在瓦砾堆和浇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梁中间站住了,眼睛缓慢环顾着那破损得象烧毁的破衣服样的房架,他的辛劳和理想的名副其实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烧后的灰烬。他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瞅着这些地方。
他连一根神经也不为痛楚牵动。惊惶、恐惧和惴惴不安,在火车上曾叫他发疯,由于他亲眼目睹了现实,忧烦反而化为乌有。他越看越冷静,脸上盖上一层严峻肃穆的表情,而心里则涌现出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带着一大群各种各样的人来见他,他跟他们见面很冷淡,很平静,听了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火灾的始末。
他什么也没问,径直到办公室去了。办公室和几乎是空无一物的几间成品仓房倒是幸免了火葬。
这些低矮平房只是屋顶受到了一点损坏。
老亚斯库尔斯基被火烫了,正在办事室呻吟。维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罗维耶茨基透过破烂的窗口又望了望还在冒烟的瓦砾堆,然后用虽然低沉,却很坚强的声音对莫雷茨说:
“有什么办法!又得从头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呢!我都病了,为自己担心……真是不幸,不幸……我进城了,唉,看守来了,来得倒好,还不如慢点来呢。忽然有人说,博罗维耶茨基厂里着火了……我赶了回来的时候,整个纺纱车间都是大火!当时我多心痛、多心痛啊!”
他又悲悲切切诉苦,装出绝望和痛不欲生的样子,却又急急忙忙闪了闪眼珠子,暗地里对着卡罗尔察颜观色。
博罗维耶茨基听了半天,最后,实在听腻了他的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便轻轻俯下身子,冲他耳边轻轻地说:
“别东拉西扯了,这是你干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开始吼叫:
“你是疯子!你胡涂了,你!……”
“我说的是正经话。”
他又转向马泰乌什;马泰乌什满面泪痕,浑身泥垢,亲吻他的双手,还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句。
卡罗尔明白:有人死了。
“谁死了,说清楚!”他不耐烦地嚷了一句。
“老太爷!唉,上帝,我们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爷已经没气儿了,小姐晕在地上……”
“你听着,糊涂虫,别胡说八道,留神我把你脑袋在门框上撞碎!”卡罗尔嚷着向他逼近一步。
“阿达姆先生是得了心脏动脉瘤死的。大概是因为猛的受了惊吓,当时我不在场……你快去瞧瞧安卡小姐吧,她晕过去了。”维索茨基告诉他。
博罗维耶茨基非常爱父亲,这条消息吓得他魂不附体。他好象不相信医生的话,跑回了家。
在门口,他遇到几个人,他们正把安卡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
“卡罗尔先生!卡罗尔先生!”姑娘喃喃低语,拉住了他的手,泪水顺着她憔悴的脸上流下来。
“安静点!别哭……我要把工厂再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父亲……”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泣。
“下午我去看你!”他赶忙说了一句,冲工人点了一下头,让他们把她抬走;一提起父亲,他的心就象刀割一样。
他到了父亲身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人善良的、高雅的面孔。这张脸因为人死变得太厉害,僵了,似乎有句要说的话没吐出来,忍受了扭曲着他的面容的痛苦。博罗维耶茨基吓得浑身发抖了。
在父亲遗体旁边,他经受了平生最为痛苦的时刻。
他极为专心地静坐了几个小时,解开了生活中的全部难结,自己解剖着自己,观察着自己赤裸裸的灵魂。这样,他完全清醒了下来,可是心里却泛起一股奇特的悲哀,这悲哀是早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的。
他去睡觉,睡了很长时间。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十分清醒了,他下定决心要和命运搏斗,要起来奋斗。可是他马上就碰到了第一个障碍。
莫雷茨一面天花乱坠地侈谈友谊,一面又宣告要收回投资和资本,还说,他已经跟保险公司谈妥。
“你的脾气,我摸透了。为了把我搞垮,你安排得多阴险。你是不是以为,你能成功,而我呢,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你现在心烦。你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话,你怀疑我的那些话,太冤枉我了。我退股,因为我不能把钱放在一个受损伤的工厂里。没有我,你照样有办法。我得活下去,跟我岳父办厂,马上就需要现金!”
他开始口若悬河地说他的买卖事;由于要作买卖,他不得不退股;他竭力为自己辩解,最后甚至搂住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脖子。
“卡罗尔,你别这么瞧着我,我爱你,把你当成亲兄弟。一想到你的损失,我这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因为难受,我挺想帮你点忙,也多帮不了什么,是不是可以把工厂地皮和剩下的东西卖给我。你知道,我对朋友是一片真心。我可以付给你现金,可以借你钱,马上付给你。你重整旗鼓,总得有点本钱嘛。”
这个提议把卡罗尔气得火冒三丈,他拉开了屋门:
“等我回答你!买卖事到办公室谈……”
“什么!什么!回答我?……我这分友谊,这分真心!”莫雷茨嚷道。
“滚出去,不走我就叫人拉你出去!”博罗维耶茨基厉声喊道,按铃叫马泰乌什。
莫雷茨走后,他坐下来算帐,算了很久。
算完帐后,他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因为保险费只够偿还大笔的债务,还有一大堆小笔债务得清,这样就得把地皮也拿去还债,结果他就得倾家荡产了。
他又得去为别人效劳,又得对别人俯首贴耳,又得变成某一个大机体中的一架机器,又得埋头苦干许多年,忍受没有资金的痛苦,作白日梦般地盼望自由;又要被捆在铁链子上仰人鼻息,透过笼子格,从下面眼巴巴地瞧着人家盖工厂,作大买卖,一百万一百万地赚大钱,过一呼百应、豪华阔绰、欢畅痛快的生活!
“不行……不行……不行……”他咬牙切齿地说,又蔑视又愤恨地驱散了这些阴暗的前景。
迄今的生活他已过腻,图的是什么!再不能过那种日子了。
他开始急促想着跳出这个陷坑的办法,一秒钟也没有打算就此善罢甘休。
第二天,马克斯来了,脸色苍白,双眼已经哭肿,连站也站不稳,可是他却直截了当地宣布他也要退股,要把钱去投入保险。
这下子,博罗维耶茨基实在忍无可忍了。
“连你也把我一脚踢开,马克斯?”他痛苦地低声说道。眼泪,平生第一次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又在他的心里充满了极浓重的苦涩味。
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开始冲马克斯展示新的建厂宏图。他的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已经克服了困难,觉得没有什么障碍了。只不过是,为了同命运进行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他需要的不是马克斯的资本,而是需要他本人,需要他的真挚情谊和能力。他赌咒发誓地请求他留下来。
“我办不到。你也别生我的气,别抱怨我,我实在是办不到。你瞧,我把整个心思都使在这个工厂上了;我喜爱它,就跟爱我的孩子一样,我就靠它活着。可是,一场大火,灰飞烟灭。我差不多已经没有力量、没有信心再一次干这样的工作了。请你理解我的处境,请你原谅我。保重吧,卡罗尔,我永远是你的朋友,以后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指望我;可是,买卖,我还是得自己作,以后干什么,我自己也没主意呢。保重,卡罗尔。”
“再见,马克斯。”
分手时候,他们互相真挚地亲吻。
博罗维耶茨基对他毫无怨言,因为体察到了他的处境。何况,工人们已经告诉他,在工厂毫无办法抢救的时候,马克斯一个人关在事务所里,对着工厂废墟象小孩一样痛哭流涕。
“我算输得精光了!好啊,好!”他好象对整个世界发出了挑战。
他吩咐料理父亲后事,自己到工厂去了,因为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那儿工作。
可是马泰乌什马上来通报说老米勒正在等候见他。
他刚一进门,老厂主就抱住他,急不可捺地说:
“我到索斯诺维茨去了,他们今天才把电报给我,所以来迟了。我心里挺难过。真可惜啊,我亲眼见过你是怎么苦干过来的。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呢。”
“全完了?”他马上问道。
“全完了。”他说了实话。
“你说胡话呢。我帮助你,按普通办法给我分成儿就行,你要盖一个更大的工厂;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怎么样?”
卡罗尔奇怪地坚持陈述着资本可能没有着落,又用特别灰冷的色调描述了一番自己的物质状况。可是老厂主听到他的论点后,哈哈地笑了。
“没有①说的!你有聪明才智,这就是最大的资本,今天你赔了,过两年就全部能赚回来。我过去是纺纱厂师傅,没什么文化,可是我现在有一个工厂,有几百万。你娶我女儿玛达吧,要什么有什么;这话,我早就想着要跟你说了。这姑娘满不错呢!就是你不娶她,我也要把钱借给你。我儿子威尔不愿意当厂长,我得给他在乡下买个庄子,他满脑子想当老爷。我呢,我就想要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婿。哎,怎么样呀?”他说话快,用袖子擦了擦直出汗的油光光的脸,又放心不下地注视着卡罗尔。“你快说话嘛,我得走啦……”
①原文是德文。
“好吧!”卡罗尔冷淡地回答。他当初就料到了必有今天这个收场。
米勒高兴得拥抱了他一番,直拍他的后背,接着就跑回家去了。
第二十二章
火灾和阿达姆先生的葬礼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安卡没有参加葬礼。她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了,在那儿养病。
现在她觉得好多了,可是还没有上街,因为才到三月,天气很糟糕,老是下雨,外面泥泞满地,又潮又冷。
她觉得健康已经完全复元,可是精神的平衡却恢复得很慢。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最后阿达姆先生的猝然死亡,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有时候她整天整天地呆坐着,凝望着某一个角落,朦胧觉得从这个角落里也冲着她发出了模模糊糊的呼啸声,夹杂着血红色的光亮,人们的嘈杂呼叫,叫她不寒而栗,她常给吓得晕过去,或象发疯一样地跳起来要逃走。
所以总得有人看守着她,让她逍遣,好不至于想起过去的事。
陪她最多的是尼娜。尼娜象母亲那样无微不至地看护着她,维索茨卡每天也来,而卡玛则整晚整晚地呆在她身旁。
她一天到晚在一间宽敞的侧房里坐着,这间房子现在象一间花房,里面到处是鸟儿的鸣啭歌唱,小喷泉水声潺潺,花香荡漾,十几株高大的山茶树已经开满了白花和红花。
安卡常坐在又矮又大的安乐椅里,情意绵绵地说:
“你知道,谁也没有象你们这么真心实意地待我。”
“你过去不需要嘛。我陪着你,觉得也挺有意思;你是我的模特儿,我当然应该关怀罗。”尼娜高兴地回答。
她正在给她画像,就取她半卧在铺着虎皮的椅子里的虚弱倦怠的姿势,背景是盛开的茶花。
这儿又暖和又安静,喷泉潺潺,水声催人入睡,象宝石碎屑流一样跳荡着喷起,然后落在白色大理石槽中;槽里有许多正在取暖的翠绿色小蜥蜴。
“今天卡罗尔来过吗?”尼娜又问。
“来过……”
“说啦?……”
“还没有,老是没这个勇气,不过,这几天我就把戒指退还给他,就算完了。心里沉甸甸的,沉甸甸的……”
她不说了,眼睛闪出湿润的光泽。
她们不谈这件事了。日子一天一天单调地拖着,只有一点变化:一天傍晚,斯塔赫·维尔切克来看望她。
她在花房里接待了他;她什么也没说,却久久地望着他。
维尔切克满面红光,浑身上下洒了香水,信心十足,说他已经跟马克斯·巴乌姆订了合同,到春天在老巴乌姆的地皮上和马克斯一起盖一个大工厂,生产羊毛混纺头巾,准备跟格林斯潘竞争。
“马克斯先生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难说啊,只能说他完全疯了。锅炉爆炸,又是大火,把本来就乾脆是空空荡荡的工厂全给毁了;所以老头子把整个地皮都让给了马克斯,把仓库里剩下的全部成品也拿了出来,甚至把保存下来的车间也卖了,把什么都分给了几个孩子,只求到死别再有人毁坏工厂的石头墙:那是他的一份特殊财产。他自己就关在里头,在那儿过日子。彻底疯了。我劝马克斯好歹把他爸爸送到一家医院去;那厂房的石头墙我跟他用,还满合适呢。可是他不听。”
“他有他的道理。请转告马克斯到我这儿来,行吗?”
“好呀。我知道,他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您完全恢复健康呢。”
他又坐了一会儿,大肆吹嘘了一阵,走的时候安卡也没怎么理睬他,因为她讨厌他。她赶紧搓了搓手,因为跟他握了手;他那双大手掌又冷又湿。
“我觉得他象一条爬虫。”她对尼娜说。
“是爬虫和野兽的混合物。这样的人有空就钻;非死在监狱里不肯罢休。”特拉文斯基插了一句,接着就冲安卡如数说起维尔切克跟格林斯潘的买卖事,和他钻营取利的种种伎俩。
“话是这么说,您不是也要接纳他吗?”安卡气愤地说。
“他已经来看过您了。以后我也得跟他打交道,因为在这儿不能纯粹把人分成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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