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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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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远在空无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到处都很洁净,是那种根深蒂固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洁,街上自然没有水泥路和柏油路,无所不在的黄土构成了这座小城最显著的特色。靠近墙角军人靴鞋未及践踏之处,有笤帚清扫过的宛若梳齿般的印痕。它是那样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一帚覆压着一帚,绵无尽头。江唯远甚至可以区分出那把笤帚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缕特别长的扫帚苗,每隔不远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这绝不会是胡长官的士兵们扫的。江唯远大知道陆军弟兄们攻占一处城池之后的劣迹了。
江唯远想不通,大兵压境的危急时刻,延安人怎么能有这份安适的心情和闲暇的时间。想随便找个人问问,街上除了站岗的守军,别无他人。
墙上刷着标准隶书挥写的口号:敌军到前,埋藏粮食,掩盖水井,赶走牲畜。
不知为什么,他走到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没有事先打好格线的痕迹,字是一挥而就,却极有法度。写字的人个子比他高,看这些字他需微微仰视。最后叹号的那个圆点,有淋漓的墨迹下滑,透出轻微的急迫。
作为军人,江唯远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这里的主人是怀着必胜的信念离开的,而且坚信自己必将回来!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种强硬的饱满充填着,令江唯远感到无法排解的惊惧。
江唯远问一个持枪的士兵:“哪里有一座豪华绚丽的大厅?地板是桃花心木或是菲律宾红木?”各报众说纷坛,他也记不清地板的具体质地了,只记得很名贵。
士兵呆滞的眼珠子很缓慢地移动着:“桃花还没开哩!菲律宾在哪搭?哪有啥地板,不过是些白茬木柴禾条条。”
江唯远迷惘了。当他远离战区的时候,从报纸上,他什么都知道,真正到了战争腹地,从将军到士兵,一律使他糊涂。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这是一座同窑洞相比较为正规的房间。地上确实铺着地板。那个面容呆滞的陕甘籍士兵,这一点描绘得很准确,地板是陕北安塞山里烧木炭的那种树材所制,多疤疖,像柴禾。另一点说得不确实。地板并不是白茬木,而是曾经刷过某种劣质的红色颜料。年代久远,红色剥脱,只留下猪血般的点点痕迹,粗心的人便误为原木色。
江唯远在地板上转了两圈。很涩。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舞会上的王子,江唯远在拼嵌为 “人”字形的真正红木地板上跳过雄健的美国土风舞,旋转如飞……那是空军俱乐部,还是长官行辕?
江唯远在一块有着鱼眼一样疖疤的地板条上站定了,心里觉得很悲哀。共产党也是人,他们也跳舞,这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件平常的小事上造这种谣言呢?为了煽起仇恨,但结果却使人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
江唯远抬起头,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海蓝色为地,金丝线绣字,上书“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十个大字。字体并不是很有功底,仿佛出自偏远的私塾先生之手,绣工却是一丝不苟,满屋为之生辉。
江唯远感到被重物压抑的窘逼。海蓝色漫浸开来,无所不在地笼罩着整个房间,连看守房屋的大胡子士兵,面孔也蓝莹莹的。
“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胡长官为什么不下令除掉?”江唯远并非与共产党不共戴天,只是觉得如此完整地保存着对方的遗物,不可理解。
看守舞厅的大胡子士兵,嘟嘟囔囔地说:“胡长官哪里顾得上啊!空军长官,您给评评理!我们90师一直冲在头里,叫共军打死了多少弟兄!眼看快到宝塔山了,胡长官却叫我们去打杨家岭。叫一直躲在我们后头的第一师第一旅从正面攻延安。这不,头功成了他们的。胡长官早就悬了赏啦,谁先攻入延安,赏银1000万!1000万哪!第一旅是胡长官亲生,我们就是带的犊子了!”
争功一事,江唯远也早有耳闻,现在姑且放在一边:“胡长官顾不上,你们也可以把它毁了呀!这并不难。”他穷迫不舍地问,感到其中藏有蹊跷。
“是不难。”大胡子的两片薄嘴唇在胡子丛中翻动,“烧了也成。砍了也成。喏,这是枪,你对着它瞄准,想打哪个字就打哪个字。”他很信任地把枪递了过来。
江唯远没接枪。枪的准星也蓝莹莹的。
“看!草鸡了不是!”大胡子是个很老的兵油子了,把头凑过来神秘地说,“实话对你说吧,没人敢毁这匾。共产党没枪没炮没美援,愣是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年,这回又使了一个空城计,这事透着邪乎!当初李闯王也是先在陕北安营扎寨,后来还坐了金銮殿呢!共产党跟咱没冤没仇,听说只是对有钱人不饶。这匾也许还是个神物呢,得罪不得。”
原来是这样!但这道理说服不了江唯远。
“毛泽东的窖洞在哪?”江唯远向大胡子打听。
“往前,再拐弯就到了。”大胡子贪婪地抽着江唯远甩给他的香烟,含糊答道。
江唯远还是走错了。因为这一座窖洞与其它的窖洞太相似,而他则顽固地认为应有所不同。
有一个实枪荷弹的兵在附近转悠,江唯远恐不确凿,又打听了一遍。
“对!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官官住的地方。”
这句话像强有力的雕塑刀,将江唯远固定在原处。
无论你怀有多少偏见,只要你是一个承认事实的人,你都要在这种惊人的俭朴面前,感到震颤。毛泽东的窑洞,没有一丝奢华,没有一丝伪饰,温暖洁净地泊在陕北高原薄寒浅冷的黄土之上,给人以悠远的深沉之感。
江唯远轻轻走进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
首先是光,暖洋洋的干燥的阳光,毛茸茸地趴在他的身上。发酵于心底的记忆,冒着泡地翻滚而上。典型的北方农舍的气息拂面而来,一霎时竟恍惚使江唯远想起了童年时的家……
这是怎么回事?江唯远用手指抵住微微发晕的太阳穴,仔细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木桌木椅,几根蚊帐杆,地面很光滑,想必是被无数思索的脚步磨砺而成。墙上有几粒图钉楔过的圆斑,从相距的幅度推测,那里曾悬挂过硕大的图表……
这同江唯远那个墙上挂着马灯和桐油伞的家,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但家的感觉,始终像盘旋轰炸的机群,在他头顶萦绕。
也许是这里的气味吧!江唯远狠狠耸动了一下鼻翅,新鲜的黄土阴凉的气息,像小蛇似地钻进肺腑。有些像,所有的农舍都有这种属于土地的味道。但不完全是。江唯远家有更为浓烈的中药苦寒之气。
到底是什么,使他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在共产党最高首脑毛泽东的房间里,刻骨铭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家!
江唯远焦躁起来。
原来是它!
窗棂上糊着洁白的窗纸,很平整,像一面素洁的帆。阳光透照进来,纸便显出如致密的土布一般的纹路。
透过纸的阳光,依旧温暖柔和,带着乳汁样的朦胧。江唯远住过雪亮的玻璃窗屋,光线像透明荆棘般刺人。江唯远往过咖啡色果绿色宝石蓝色的玻璃窗屋,太阳被过滤为一个奇异的光斑,整个世界变得虚伪。
久违了,家乡的窗户纸!
想到被党国要人无数次切齿咒骂,调集数百万大军为之围追堵截,项上人头值几十万大洋的毛泽东,几天前就曾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这扇窗户之下,江唯远感到了轻微的恐惧。
这土纸是他们自己造的。
江唯远见过奢华。中国的奢华,日本国的奢华,美国的奢华……奢华从来没有震慑过他就像死亡不能震慑住他一样。但他被这惊人的俭朴震慑了。它那么坦荡,毫无遮拦,同这古老而贫瘠的黄色土地统一和谐地粘附在一起,便有了神话中安泰的力量。
江唯远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呼吸,仿佛这屋里端坐着一位巨人。是的,无论是90师还是第一师,都绝非主人,包括他自己。他们不过是偶然闯入的勿匆过客,虽说扛着枪,自由地出出进进,只是一团稀薄的影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人所不知的高远之巅,以睿智的目光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动着微笑。
江唯远不寒而栗,感觉自己如同白昼幽灵。他终于明白谁也不敢擅动延安的秘密了。这种无所不在的俭朴与清廉,产生了巨大的威严,有一股来自天意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里。在中午日见炽烈的阳光下,靠墙摆着一排小木凳。也是安塞山里烧炭的白木制成的,矮墩墩却很结实,像是笃厚的小象,挤靠在一起。
“这是干什么用的?”江唯远问。
“谁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守卫看了一眼,随口道,“坐的呗!”
于是江唯远知道了,这是属于毛泽东的财产。预备这么多,想必是与高级将领聚会时的坐席。那么周恩来、朱德、刘少奇……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都曾坐在这白茬木凳子上了。想到这里,江唯远也试着坐了上去。
小板凳很牢靠,稳稳当当地立在黄土地上,仿佛它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我想带一个小凳子走。”江唯远很坚决地对哨兵说。这个念头冒出来很突然,却牢不可破。江唯远知道党国的士兵信奉官大一级压死人,因此口气如命令。
哨兵脸上困惑不解。他甚至对自己的任务困惑不解。看守这座同别的土窖一模一样的土窑,有什么意义?是不让外面的人进去还是不让里面的人跑出来?当然里面没有人,共产党的东西也绝没有流传万代的道理。面前是个官,还是个空军,口气很横。不就是白茬木小凳子吗?那里有一大排,而且随便哪个老乡家,也都能翻出它三五只!他的头点得很爽快。
江唯远托着小凳子,登上了回程的飞机。
“这是什么?”严森然问。
“收获的土特产。”江唯远答道。他望着严森然因了胡长官的宴请而很有些容光焕发的脸说,”大队长,您看如果毛泽东投到委员长麾下,会给他一个多大的官?”
“怎么还不给他个行政院副院长干干!”严森然望着江唯远聚起纹路的额头说,“怎么样?不虚此行吧?共产党是一群草寇,亡命之徒!”
江唯远恭谨地垂下眼帘:“谢谢大队长带我到延安来。”
江唯远搂着小木凳,坐在机舱里。猪肉扇全已卸去,地上遗有粉色的血水。飞机空载,江唯远却觉雍塞异常。为解惑而来,却带着更多疑惑归去。
“快来看快来买!广岛炸过原子弹,我这儿卖原子笔!”
北平街头的小贩,耸人听闻地招徕顾客。
江唯远今日停飞,难得地在街上闲逛。他虽是行伍出身,却极爱文墨书籍,心想从未听说过原子笔这种物件,莫非是用原子弹爆炸残骸所制?不由停下脚步。
小贩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西服上衣,眼睛像用挖耳勺抠出来的,小而聚光,转得很欢。原子笔是高价进的新货色,销路不畅,要是放过这位空军教官,更难寻买主。他抖擞精神: “原子笔是为英国皇家空军特制的,能在水底下写字。”
说着,啪的把一旁的金鱼缸扳了过来。金鱼们正把脸贴在椭圆形的缸壁上养神,受了惊吓,鱼眼便出奇地大。小贩扯下悬挂的女式玻璃丝袜,剔下商标纸,反扣在鱼缸里。商标纸上的女人腿,在水中不屈地舞动,小贩用名震遐迩的原子笔尖,压住它们。隔着玻璃、水和金鱼,江唯远看到笔尖留下了一行清晰的字迹:
“空军武士”
这小贩很会做生意,四周围上了不少人,江唯远是个好面子的人,不买也得买了。
“多少钱?”江唯远问。
小贩说了一个令收入不低的空军军官也为之咋舌的数字:“在伦敦要卖3英镑一支!从大不列颠捣腾到皇城根,你就不让人赚个脚钱吗?”小贩挖耳勺大小的眼睛,作出无辜而可怜的神色。
江唯远见不得可怜,虽然有时明知是假。付钱,买下这只与原子弹同名的笔。
“欢迎您再来!我这儿什么都有。别看买卖不大,东西可全。”挖耳勺眼里盛满盈盈笑意,随手扯出一件国籍不明的吊带女胸衣,膨隆的前胸挂着日本军曹的护身神玺……
“江唯远,怎么有工夫在这下里巴人的地方走动?”一个厚而瓷的声音,在江唯远上方响起。
原来是林白驹。许久不见,两人分外亲热。都是长翅膀的人,今天都不飞,多难得!
“我早就想同你好好聊聊。从春等到夏,从夏等到秋,眼看要飘雪花了。”江唯远急切地说。他同林白驹在美国受训时同住一间宿舍,谈得十分投机。回国后,反倒相见时难。到处都是党国的政治细胞,人与人之间像隔着厚厚的机翼。再想交林白驹这样的朋友,不容易。
“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谈吧!”林白驹说。
两双美式皮靴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踏着记忆,铿锵走去。
江唯远退后半步。林白驹英姿勃发,光彩照人。像欧阳询的唐楷,锋棱突出而又高贵典雅。他有着岩石一般陡峭的额头和像婴儿一样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当他注意看你的时候,你有一种被深思熟虑的猎豹盯视的感觉。
难怪严大队长那时候不愿要我了。江唯远自嘲地想。
突然,从斜刺里横出一只筷子般细弱的胳膊,提着一根污浊的鸡毛掸子,就往他俩身上乱弹。蓬乱而肮脏的公鸡尾巴毛,把打鸣时的沙砾和都市的尘土,扑粉一样抖在了他们光洁如明镜般的美式飞行夹克上。两人呛得直咳嗽。
“老爷——行行好——我给您掸灰,您赏我几个饭钱,老爷——”一个苍蝇般细小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乞讨道。不知是何方的饥民,竟将老爷叫成“捞夜”。
这是一个瘦得像饼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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