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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4月-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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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辽阔幽深。小老板带头唱了一首歌,又宣布了要给员工们发奖金。小老板有些豪情满怀了,他第一次对员工们说起了他的梦想,小老板说,等咱们生产品牌时装了,大家的工价要提高很多,也没有这么累了,但是对工艺的要求会更高,这就要求大家苦练技术。小老板在为自己描绘未来的蓝图,也在为工人们描绘未来的蓝图。快乐的小老板,并没有忘记李想。李想没有能和他一起分享快乐,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李想这两天的心情并不好。妻子那天晚上肚子痛,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送到医院住了一晚就出院了。休息了一个晚上,李想就睡不着了。睡在床上,细数了多年前小老板从治安员手中救出他到如今,天地良心,小老板待他不薄,如果说小老板这次对他言语上有些过分了,那么过去,小老板对他的好却是难以计数的。人总是这样的,别人对他九十九次的好,也抵不过一次的不好。李想把他的想法对刘梅说了。刘梅说,你呀你,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人。小老板对你的好,都是好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好在嘴皮子上,这些年来,也没给你拿多高的工资,赚了大钱也没说给你分一点,那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李想看着刘梅,觉得刘梅说得也有道理。做出的事,泼出的水,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现在跟着周城好好干吧。总不能一直窝在小老板那芝麻大的厂里。这些年来,周城在南方很是折腾出了一些名气,专门帮打工者打官司,和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打工者打交道,赢得了一个打工律师的称号。交了许多媒体的朋友,也得罪了不少的地方势力。打工者们把他奉为救星,老板们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周城新搬了一处地方,办公室比之从前要漂亮了许多。见到李想来了,周城迎到了门口。李想坐下就问有什么工作要他做的。周城笑笑,说,不忙不忙,饮杯茶先。我这里有上好的铁观音,你品品看。周城的办公室里新添了一套茶具。周城不无得意地说,你看看这茶几,原木镂雕的,这壶,宜兴制壶名家的手笔。李想笑笑,说他不懂得茶道,喝茶只是牛饮,只是解渴。周城说,你过去在工厂里,一天到晚忙得尿湿鞋,现在到我这里,就用不着这样忙了。
李想也觉得,周城这里,和过去有了很大的区别。周城过去办公的地方,是巷子里的两套民房,一套用来办公,里面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实在有些寒酸。另一套是他的委托人住的,里面放了六七张高低床,一群因工伤致残的打工者,天天围在那里打纸牌。这些人可以说是周城的衣食父母。周城帮他们打官司,都是自己先垫付律师费,有时还要垫生活费。不过官司打赢之后,他收取的代理费用,也就相对高一些。
怎么样,我这里有点新气象了吧。周城说。
周城很熟练地煮着茶,两个小巧的紫砂壶茶杯,在他的手指间转动,煮茶点茶的动作,娴熟专业。
你尝尝这茶,嗯,先含一小口,噙在舌根下面,对,就这样,在舌尖上打三个转,再慢慢喝下去,是不是很香?
李想学着品茶,果然,这茶品出了特殊的滋味。
周城说,同样是茶,看你怎么喝,会品的人,能品出独特的味道,不会品的人,就是你说的牛饮。
见李想一脸疑惑的样子,周城又给李想续上了茶,说,你是想问,我这里的那些打工仔都住哪里去了吧,呵呵,现在我不会胡乱接官司了。那些没良心的打工仔,说句缺德的话,断手断脚那是活该,我供他们吃供他们住,忙活了几个月,他们倒好,赢了官司拿了赔偿,立马人间蒸发。
李想说,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周城笑,说,那你就错了,这样的人是多数,这些年来,老老实实交费的,只有三分之一,要么一分不给,要么打一些折扣。不过现在好了,现在,咱不跟那些穷打工仔玩了,咱们挣美元。咱现在也不用什么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响的。听着周城在这里天花乱坠地吹,李想突然觉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干不长久的。在这之前,他对周城这人是很尊敬的,觉得周城的身上有点侠士的风范,以一己之力,在为打工者争取着权益。他也亲见过因周城的介入打赢了官司拿到了赔款的打工者,给周城下跪,感激涕零。
李想这微妙的心理活动,并未能逃脱周城的眼。周城说,律师这个行当,只对委托人负责,同样的一桩工伤案,我的委托人要是老板,那我就得为老板争取最大的利益。这里面无关道德,为委托人负责,就是律师的职业道德。两人闲聊了一上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带李想去见当事人,调查取证。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厂里断了四根手指,工伤认定也没有问题。周城说,按说现在我是不会接这样的小案子了,打出来也没有影响。但这个官司里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就是这个伤者是在我们B镇的××厂受的伤,这个工厂,只是××公司的一个部门,相当于一个车间。公司的总部在浙江,伤者也是和浙江的总部签下的劳务合同。如果按事发地的赔偿标准,也就是我们B镇的标准,四根手指,也就赔四万块钱。
李想说,一万块一根?
周城说,对,一万块一根。可是,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这个价了,一根手指,最少值这个数。周城伸出了五个手指,说,对,五万,四根手指,要赔二十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帮委托人要到二十万。有难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不过,周城说,正因为有难度,这个官司才有价值,才会成为社会的热点。
李想听周城这样一说,心里沉沉的,感觉周城说话看似有那么点玩世不恭,甚至他做事的出发点,也不那么纯洁,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因此增加了跟着周城干的决心。而小老板,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从海边回来之后,小老板去了一次阿蓝那里。小老板的到来,让阿蓝多少有些意外。那一天的温存与诀别,让阿蓝以为,小老板此去将不再回来,收一这些,她都习惯了。她只是有些恨自怎么就那么傻,怎么会对客人动了真情,怎么在小老板走后,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觉。小老板那天的神态,让她深感不安,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小老板会走一条傻路。她是害怕小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着小老板的企业破产。看到小老板笑盈盈的样子,阿蓝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她知道,小老板渡过了难关。果然,小老板对她说了他这几天命运发生的奇妙转变。小老板第一次像阿蓝其他的客人那样,在她的面前,描绘起了他未来事业的蓝图。阿蓝为小老板绝处逢生而高兴。阿监依然要去做小老板喜欢吃的菜,小老板却抓住了阿蓝的手,说我现在不想吃饭,我想吃你。小老板和阿蓝做爱,觉得体内有着无限的力量,看着阿蓝幸福尖叫的样子,他第一次有了长久的、独自拥有这美丽女人的冲动。他说,不许你再跟别人。阿蓝说,不跟。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阿蓝说,我早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工人的电话,是在小老板快要入睡时打来的。工人在电话里说,老板,张怀恩死了。
什么?张怀恩,死了?小老板略显吃惊,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是问怎么回事,是出车祸还是……
不清楚。他死在车间里。我们在打扫车间时发现的。都臭了……
小老板这才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张怀恩死了。小老板也是关心的,毕竟他是自己厂里的工人。可是张怀恩死在了车间里,那事态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小老板问了一声,报警了没有。工人说没有,发现了就给老板打电话了。小老板说先不要报警,等我回来了再说。
小老板回到厂里时,厂里已炸了窝。工人们凭自己的判断,给张怀恩的死定了性,累死的。工人们都这样说。张怀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板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但这差不多就是事实。他无可否认。好在,张怀恩不是死在车位上的,而是死在堆着一些碎布料的墙角。那么说他是加班加死的,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谁能保证他不是突然发了什么病呢?想是这么一想,小老板毕竟是心虚的。他一时也没有了对策。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现在,他要做的,是处理张怀恩的后事。通知张怀恩的家人,火化,当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抚恤金的。小老板有些后悔了,早知会出这样的事,当初听了李想的话,把这货匀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现在,他要果断处理好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这事的影响扩大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往小老板设想的方向发展。一条人命,可不是儿戏。何况厂里有那么多张怀恩的老乡,老乡们首先发难了,这事不能这样草率处理,张怀恩的死因,要弄个水落石出。警察很快就来到了厂里。随着警察而来的,是记者。第二天,小老板就上了报:黑工厂!不良老板!小老板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名字会和这样的词紧密相连。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五天五夜只休息了四个小时,这是铁的事实。张怀恩因加班而累死,也是事实。
张怀恩的未婚妻来了。她并没有大声哭嚎。毕竟,她现在还没有和张怀恩结婚。张怀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赶到南方的。小老板亲自去火车站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了厂里。张怀恩的父母亲年纪不大,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样子。这让小老板多少又放心了一点。一路上,他都没有敢对张怀恩的父母说,他就是那个黑心烂肺不把工人当人的老板。而张怀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板的意料之外。他们没有哭。不过从他们红肿的双眼,可以想见,他们的眼泪早已流干了。甚至,张怀恩的父亲,还对老板能派车派人来接他们,表示了感谢。这让小老板的心又放宽了许多。二位老人都是善良之人,想必不会漫天要价。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吃过午饭没有。张怀恩的父亲说,吃不下。
小老板说,勉强也得吃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二老要节哀。
小老板说,怀恩是个好孩子,工作负责,厂里刚升了他当主管。
张怀恩的父母只是听着,不说话。沉默得像两块石头。
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家里还有一些什么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张怀恩的父亲倒是一一回答了。
小老板问这些话,一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张怀恩,同时也在想着后事该如何处理。得知张怀恩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也没有什么背景,经济收入也很少,小老板对于将要支付的抚恤金,心里大小也有了一个数。
小老板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了早已为他们订好的宾馆。两位老人急着去厂里看儿子。小老板说,怀恩现在已不在厂里了,在殡仪馆。殡仪馆离这里还远,二老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再去看不迟。张怀恩的父母一切都听着小老板的指挥。中午饭很丰盛,小老板陪着。老人勉强吃了点,随小老板到殡仪馆,又看了张怀恩的遗体。老人还是没有哭,老人不哭,小老板的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也更没有底。从殡仪馆回到宾馆,张怀恩的未婚妻在门口候着,上前拉着张怀恩的母亲,叫了一声妈。张怀恩的母亲抱着张怀恩的未婚妻,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就瘫软在地上,哭得背过去了几次。这样又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两位老人终于是平静了下来。现在,小老板开始提抚恤金的事了。张怀恩的父母说,这事要和老板谈。小老板说他就是这厂里的老板。这让张怀恩的父母感到很意外,大约是小老板的样子,与他们想象中的老板相差甚远吧,他们想象中的老板,大约是大腹便便,穿西装打领带,一口港台腔的。哪里想得到,老板会穿得这样朴素,又这样年轻,又这样单薄,对他们说话有礼有节,一点架子都没有。小老板还说,怀恩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二老的亲儿子。这样的话,哪里是一个老板说得出口的?他们的意识里,儿子的死,固然与加班有关,但也不能全怪老板,全厂那么多的工人,为何偏偏就是他们的儿子张怀恩累死了呢,还是他们儿子的身体弱啊。于是二位老人提出了要求,一是帮忙把儿子火化了,他们在这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二是请老板帮他们买回家的火车票,至于抚恤金的事,请老板自己说给多少。小老板说出了一个让二位老人不曾想到的数额,七万元。对这二位农村老人来说,也算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二位老人觉得,老板提出了这个数字,多少是可以往上加一点的,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十万,小老板还了一万的价,给八万。张怀恩的父母没有什么异议。这事就算是这样了结了。小老板为自己又躲过了一劫而多少有些庆幸。当然,也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张怀恩。觉得自己当真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个黑心老板。
当然。价钱的事商量好了,小老板说还是要写个书面协议,白纸黑字写清楚才行。小老板让二位老人在宾馆里先住着,他回厂里去准备要签的合约。又问了二位老人,是要现金,还是帮他们办一张卡存着。小老板建议还是办一张卡,八万元的现金,不小的一堆,拿在手上不安全。两位老人觉得还是现金靠谱一点,小老板表示理解,答应拿现金来。
小老板前脚刚离开宾馆,李想和周城后脚就到,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张怀恩的老乡,也是小老板厂里的工人。还有某报的记者,这些天一直在跟踪着这个案子,写了不少的报道。听老乡介绍了李想、周城和记者,张怀恩的父母紧张了起来,说没有想到他儿子的事,还惊动了你们这么多的大人物,说你们这里的人可真好,都好,都是好人,刚走的那个老板,也是个好人,只怪咱儿子命不强,遇上了这样的好老板,又提他当了官,却没有命来享受。
老乡问,叔,老板答应赔多少钱?
张怀恩的父母不肯说。八万块,不是小数目,说出来了不安全。
老乡说,叔,你还不相信我?这个律师是来帮你的,还有这记者,你知道不,记者见官大一级,什么事都敢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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