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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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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热泪盈眶了。”又说:“我们老爷们到房里去说话。”我跟他到了房里,他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可是够朋友提醒了你。只当她是小菜一碟,找机会把她给推了。傻瓜,现在的姑娘谁认真呢,她要你负责?只可惜了我没这份运道!”我说:“老孙你开玩笑呢,又变成了说真的!我一个打工的,谁会用眼角朝这边扫一扫,漂亮的当然不扫,丑的也不扫!我用命拼来几个钱,拿去跟她敷衍吧!汽车也没一部,谁会跟你。”他摸出一包烟,往底下一弹,跳出来一支,让我抽去了,又弹出来一支,用两根指头捏起,点燃了深吸一口,过瘾似的抬头吐着烟圈,说:“下个月准备买部车,没钱也要买,二手货吧。到北美来一趟车也不开一辆,起码有一半是白来了。老孟你也买部破车玩玩,别死守几个钱守上甘岭似的,发不了财的!钱来得辛苦,更要用它那辛苦才没白辛苦。到那天吃也吃不动了,做爱也做不动了,钱有了也没有用了。”我说:“你看我房里三件东西,床、桌子、椅子,买了车不相配嘛。”他说:“有了车,找女朋友就方便了。起码的面子都没有,谁跟你呢!女人的虚荣心是她的衣服,你要理解理解。”我说:“有人说没吃洋肉白来一趟,你又说没车白来一趟,任务这么艰巨!”他吸着烟说:“当然最终还是房子,这是最大的目标。到这里失去的太多了,最大的弥补就是哪一天圆了房子的梦。一幢别墅式的洋楼,前后草坪,人生也只能如此了,还要怎么样呢,活这几十年的!”我说:“失去的东西房子车子也弥补不了。”他说:“老孟,咱们哥们,来点现实的,你是文人,我也算个文人,文人心里那酸点东西我知道!有什么用?在这样的世界上都发臭了。几千几万年我也想过,关你什么事呢?就算关了你的事,你又能怎样?还是一个无可奈何!这么大的天下!自己这几十年是真的。自己这几十年,古往今来一切真理都在这句话里面了,老实人说老实话,谁也别哄着谁。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我说:“你都说了还容得我说什么!你真要我说呢,我就说。”他把凑近一点说:“你说。”我说:“闪开点,好大烟气,也不知袁小圆怎么就让你亲她的嘴。真要我说呢,我说你都是胡说,放屁!”他说:“怎么就是放屁了,你说!”这时厨房里的人叫:“孟浪,菜都备好了,叫老孙过来。”孙则虎说:“下次再教育你。” 

  一溜就去了。我站在门口,看见隔壁门缝透出灯光,有人影子在晃动,心想:“她在家里,这么久也不出来,也不要解个手吗?” 

  孙则虎用清水去煮螃蟹,又抱怨说:“孟浪还是在餐馆里捞饭吃的人,螃蟹出也不会买,都是公的,没有蟹黄。”又说起在国内时,有次招待一个香港朋友吃螃蟹,买了两斤怕不够吃,爸爸妈妈装作有人请客出去了。袁小圆说:“还好意思说!”老孙说:“几十百把块钱一斤,没有办法啦!我不想做个孝子?可囊中好羞涩,讲不得志气。这是辛酸史,别提它了。” 

  吃了喝了,把东西收了打扑克。孙则虎说:“来点刺激。”我说:“打十三张,谁会?”他们都不会。有人说:“还是来三打一。”说好了七十分起叫,七角钱一次,每叫高五分加两角钱。一个博士没怎么打过,出牌的时候手只发抖,大家都笑。玩到十二点多钟,我赢了几块钱。孙则虎输了想翻本,牌不好也敢叫高分抢了庄打,输得最多。袁小圆带了孩子睡在房里,这时出来叫孙则虎回去。孙则虎说:“刚开始打又要回去。”袁小圆说:“再不走地铁就收了。”又问谁输了。我们一起说:“老孙赢了我们三个。”孙则虎说:“再打两盘。”叫得更猛,两盘都抢庄打,可都输了。袁小圆在一旁看了脸色不好看。孙则虎不情愿地站起来说:“下次到我家去玩,大家都骑车来,打到天亮再回去。”走到门口他说:“你们单身汉好自由,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呢。”一时都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睡,忽然听见隔壁的门一声轻响,楼道里有了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听得分明,又转到水房里去了,门闩一响。一会脚步声又转到厨房去了。我想起张小禾还没吃晚饭呢,她被我们封在屋子里有七八个小时。我想起觉得好笑。其实她做她的吃的,谁又碍着她呢?就那么羞答答的怕见人!又不是个真没见过世面的。我熄了灯,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却特别灵,象全身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来了,厨房里的声响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声音,我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切菜,怎么淘米,活灵活现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关你个屁的事呢,要你竖起耳朵听。”直到她做好饭,端到房子里去。我又细听了一会,没有动静。似乎放了心,只觉得夜沉沉地压了下来。 

六十一



  第二天上午,我在厨房里煮方便面吃,听见张小禾走到楼道里来了。我以为她要出去了,谁知脚步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似乎比平时沉重些,象是在提醒着什么。奇怪!平时我在厨房里时,她从不进来,一定等我走了她才来做吃的。有时我就故意慢慢的做,慢慢的吃,慢慢的洗碗,让她久等。谁叫她那么傲着呢!感觉到她离我近了,我忍不住偏了头望了一下,她从冰箱边侧过头来,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这更奇怪!我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只杯子里倒牛奶,又侧脸望着我微笑一下,头也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点。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报了一个微笑,把头轻轻一点。她端了牛奶回屋子里去了。我知道刚才这一幕已经消除了我和她之间的那一层潜在的敌意,她那一笑一定有一笑含意。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有了这种转机呢? 

  以后我们碰了面就点点头,有时也“嗨”地招呼一声。有几次我觉得她脚步放慢神色迟疑着想说什么,又怕自己领会错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过去并不停下来,心里又不踏实象失去了点什么。她在厨房里哼着什么歌儿,我就吹着口哨接上去,她也并不停下,继续哼着。她最喜欢哼的一首歌是“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我吹着口哨应和着,心想:“回忆什么,又挂念着那个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厨房里吃饭,她进来了,我“哈罗”一声招呼她。她说:“吃饭呢!”她居然开口说话,奇迹!我说:“吃饭,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说:“我吃了早饭没吃中饭,你这时候算早饭算中饭呢?”我说:“按时间呢,可以算中饭了,但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饭。我晚饭吃得晚,餐馆里做事都是这样。”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点紧张,也有点羞愧,看她并没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着可能房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对面坐下慢慢的喝。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问道:“你喝冷牛奶?会生病的!”她说:“都习惯了。”我试探着说:“听房东说你在多大读书?”她“嗯”一声,似乎不愿多说。我还想找些话来说,问她从哪里来,读什么专业,来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讳,都不敢问,好象动一动脚就会踩响地雷,只好站着不动。沉默一会,我想找个借口离开了,她忽然“喂”了一声。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声,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想:“会脸红的人总是老实人。”我又轻轻哼起“我们在回忆……”来掩饰那种紧张的气氛。她再“喂”一声,说:“问你。”我说:“问什么,你只管问,我这个人问什么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点羞涩地说:“前几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吗?”我说:“是的。”她说:“房东又说你姓高。”我说:“有时候写点什么就叫孟浪,朋友也这样叫了。”我不好意思说“笔名”这两个字,觉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么说,我算什么呢。她说:“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那个孟浪吗?”我说:“也不知道还有人用孟浪这个名字在写不?如果没有呢,那就是我。”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这样一说,我身上都燥热起来,说:“可不敢这样说!说得我心里一冲一冲的,说不定心就冲出口来了。我是活得无聊了,写着玩,顺便也骗几个稿费。”她说:“你的文章我看过,有一篇是《消极思想的意义》,我喜欢,不是谁想往前冲就冲得上去的,人要有点消极思想才能在这世上活着。还一篇评那些画的,我也喜欢。”我说:“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说:“别谦虚,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我说:“过分的谦虚等于虚伪。”她笑了说:“说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乱说,可别在心里笑我。”我说:“到了这里,别人不笑我呢,我在心里就向他致敬了,我还敢笑别人?” 

  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夹克,又是坐着,看不出那么明显的曲线。说了一阵子话,她变得神态自若起来,问:“怎么你不去读书呢?”我说:“读过,在纽芬兰,读了半年就不读了,赚钱去了。”她摇头叹息一声,又记起什么似的说:“有个人也去过纽芬兰,林思文,你认识不认识?”我说:“是个女的吧?”她说:“她现在在多大读档案专业。”我说:“是吗?这专业听起来不错,毕业了找得到工作。”她说:“她先生你见过没有?”我说:“那当然见过,我们还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挡了脸,低了头装着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说:“林思文很能干的。”我说:“能干有什么好呢,能干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说:“我不能干,也没见怎么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还不如能干点,不受人欺负。”我几乎就要问:“谁欺负过你呢?”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说:“能干有能干的幸福,不能干有不能干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时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没打算给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远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说一遍,我又说了,她说:“有点道理。”我心里想:“索性再镇她一镇。”于是说:“世界上的事,你仔细去体会,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坏事,长处的延伸是短处,一定是这样的。”她点头说:“有时候我也这样想,就是口里说不出来。”又说:“跟你说话还有意思。”我右手敬个军礼说:“谢谢你的表扬,帮你解解寂寞吧。问你,怎么不见有人找你玩?姑娘长得那个点,总有人找她,何况你呢!”她堆起一脸的笑说:“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见了人就烦。”我双手蒙了脸说:“以后我戴个面罩在楼道里走。”她笑得拍了桌子说:“不包括你!”我说:“给我好大的面子,那我这张脸也有资格露在外面了,我这就写封感谢信给你。”她笑弯了腰指着我说:“看你这个人说话!”笑完了又说:“你应该去读书,你怎么不去读书?你只有去读书。你到餐馆里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说:“能赚钱就好。再说我的发音有问题,你听我说连普通话也不准。”她说:“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说“在加拿大我没有长久之计”,心里转了一下没说出来。她又问我在哪里读的大学,学什么专业,来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馆工作辛苦不辛苦,现在在写什么东西等等。这样我也不客气,问:“你什么时候到加拿大?”她说:“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读教育学硕士。”我说:“毕业了工作好找吗?”她说:“根本没希望。”我说:“没希望读它干什么?”她说:“家里人知道你在念书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来信催你,觉得你在北美打流不务正业。不读书家里人跟亲戚朋友也不好说话。”我说:“那你读个能找到工作的专业。”她说:“谁不想呢,可申请不上,好难的哟!”我说:“你女孩子一个人在这里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说了去观察她的脸色。她有点不自然地笑笑,不做声。我马上把话岔开说:“说说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饭?”她站起来说:“啊呀,我下午还有课呢!”说着去做饭。我洗着碗问:“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不相信!”她说:“还有晚上的,一次煮了带到学校去。今晚要上机呢,不回来吃饭了。”我说:“你挺会算计,他们有的人就在图书馆前面买快餐。”她说:“他们学理科的有钱些。”我说:“再睡一觉上班去,我没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头什么东西一样。” 

  她嗤嗤地笑。我走到门口她叫住我,说:“说真的,你还是应该去读书。”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干活回来正在水房洗澡,听见有电话铃声传来。我想着是张小禾的,从没有人这么晚给我打电话。电话铃响了一阵,楼道里传来张小禾的声音:“孟浪,你的电话。”我想着她已经进去了,穿着短裤,赤膊着就跑了出去。张小禾正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我赶紧用毛巾挡在胸前。她见了我,马上把头一缩,头在门边碰了一下。我笑着进屋去了。接了电话,竟是周毅龙打来的。我说:“今天你舍得打个长途给我,有什么事?”他说:“我在多伦多,给你打电话有十次了,你总不在家。”我说:“你来多久了?”他说:“你现在睡了没有?没睡我们见个面。”我说:“我正好精神着呢。”我们约好二十分钟以后在央街和布禄街街口见面,他在帝国商业银行大厦门口等我。 

  我下楼跳上单车去了。(以下略去500字) 

  我想他这么晚约我出来总有点什么话说,可现在又懒洋洋的不打算说什么。我看他也并不掩饰自己的颓丧,想着干脆推他一推。我说:“老周,有点不高兴?”他说:“从哪里去高兴起?”我说:“天下的事再大也是个屁事,大不过要了这条命去。站在高山上一望,什么也都小了,你是历史博士,这个话其实不要我来讲。”他顺着我的话说过来:“话也是这么说,可望来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还在那里。老高,我陷在这里了!”我说:“哪里至于就到了这个份上,脚踏着北美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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