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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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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说,他就是与别人的不同。我走了把他留在这里我心里难过,带他回去又怕他将来怨我,孩子聪明了,心就重。去年我来多伦多,出门的时候他抬头用那样的眼光打量我,是询问又是怜悯。上了飞机我就掉了泪。做父亲的,轮到儿子来可怜了。我多想争个出息啊,为了儿子!”我说:“那你在加拿大再用力拱一拱,说不定就拱起来了。天天抽烟叹气也不会就进展了。”他说:“往哪里拱!我面前是一缸的烂茄子,只有一双手不知按哪只下去才好。想赚钱吧,又发不了财;想去读书吧,又要考托福;想去纽芬兰偷了儿子回去吧,又怕他长大怨我;想干点什么吧,又没技术;想就这么混下去吧,又不甘心。在加拿大活都快活有三年了,还活在生存的层次上。心里苦啊!只好心里对自己说,知足常乐吧,这不是还有饭吃么?说了无数遍倒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了,到头来谁不死呢,到那一天大家都成为历史就公平了,历史是最公平的。最后的安慰就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得意了又怎么样,能活一万年吗?没有比想过一种舒适生活的愿望更浅薄的了。”我说:“也没有比想过一种舒适生活的愿望更深刻的了。老周,知足常乐,你骗你自己呢。你知足常乐有人最高兴,你常知足常乐,他常不知足常苦。你清清苦苦倒乐一辈子,他富富足足是倒苦了一辈子。到底是谁好好过了这一辈子,活得值,到阴间大家公平了也就不去说了,也说不清了。”他说:“就算是骗吧,该骗还得骗,不骗又怎么办,发疯去吗?捡起石头打天去吗?”我说:“老周你就这样悲观?”他说:“有脑筋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办法不悲观。”我说:“在历史精神上悲观主义是深刻的,可更深刻的是人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能被悲观的感情打倒了,你得去挣扎奋斗,这样想去悲观主义又是肤浅的。”他说:“有时候想,活着干什么呢,看世界!可世界也是看不完的。这样一想,也就不可怕了。”我笑了说:“老周你的毛病又来了,读那么多书就是让自己想这些的吗?”他也笑一声说:“不想这些,好,想挣钱,哪里去挣?想学问,谁要你的?钱这东西我原来是不怎么瞧得起的,不就是纸印刷了一下嘛!后来发现不对了,迫不得已还得承认它,想不承认行吗?原来心里还有点反抗意识,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呢!觉得自己跟那些有钱的俗人还不同,有点精神优越。可这优越到这里也没了,还不如那些俗人呢。他们天天住着洋房开着车跑来跑去,到夏威夷度假,比起来自己恨不得把这头夹到胯里去!”他说着用力拍自己的头。我说:“加拿大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浴血奋战杀开一条血路。我没这勇气战,回去;你不回去,你得战。上帝不会因为你是你就特别照顾你了,他不认识你周毅龙。说不定几年几年就出息了。”他说:“赵洁,势利鬼,也不怪她势利,谁摊上我这么个鬼男人也会有点想法。一来她就逼我出息,她说我要是争口气,她洗脚水打到我面前,牙膏点在牙刷上,操软刀子杀人啊!可到今天我还是这个样子。世态炎凉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是人的世界嘛。说到底还是要自己争口气。”我说:“你还是去读书吧,别的事你也没优势,争不过别人。读了以后怎么着先别去想。”他说:“想是想了,再过几个星期,拿着失业金了,专门钻几个月托福看怎么样。花点钱进个补习班吧。”
夜凉起来,我和他分了手。到家里才想起那份稿子没送去。想起了周毅龙,忽然觉得要写得更激烈些才是。看着已经封好,也就算了。我也愿意把爱情写得特别纯真,执着,纯净如水,洁白如玉。那样别人愿意看,人们希望在书中实现生活中实现不了的理想。可那不是事实,我也没有义务去培养人们的幻觉。想起了莎士比亚和勃朗特,想起了梁祝,我不再惭愧。也许他们写出了十个一百个人的经验,但我写的是成千上万人的经验。我觉得自己写了一篇很诚实的文章。
九十七
厨房的墙上贴着一张年历画,是张小禾在去年圣诞节贴在那里的。九月十五日那个日期的下面被我涂了一个很显眼的红点,那是三个月限期的最后一天。几个月来我尽量不去理那张画,可这反而变成了一种提醒,使那一天在自己心中更加明确更加重要。那个日子一天天临近,我去厨房总忍不住要偷望一眼。那红色的圆点简直就像一只眼注视着我,望得我心中刺刺的痛。我明白事情就这么完了,既然过去不可能今天就更不可能,并不存在死灰复燃的理由。好几次我想把那张画揭下来,却怕反而给了自己一个更大的提醒,又似乎是怕自己就真的忘了这个日子。心中避不开我就干脆盯了那个红点久久地看,好像看透了就会发现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看了半天我把脚一跺,在心里说:“完了的事还去想它干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恨不得就咬你一口!”就猛一低头,一口咬了自己的胳膊,渐渐地用力,痛得“哎哟哎哟”的叫出声来,又用力咬了最后一下,才松了口。看着那深深的印痕,我似笑非笑地笑了一声,觉得争不了气的男人就只能这样对待,而不配有更好的待遇。
终于,九月十五还是到来了。
昨晚整夜的工作,回来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这天没有拔掉电话线,心里希望着有意外的电话打来。睡在床上心中总准备着电话铃突然就会响起来。我想起几个月前,思文告诉我她安了录音电话,怕凌志的电话打来落空了,我心里还暗暗笑她。说别人总是容易的。等到中午还没有电话来,我一股倔劲上来,把电话线拔了,轻声对自己说:“再不睡我今晚班也上不成了。”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了很充分的理由。到厨房里做饭吃了,吃完饭以英雄似的气概扭了头不望那张年历画一眼,又倒在床上去睡。我心中忍不住计算着,现在张小禾正在学校吃了饭,准备打电话过来了。我想象着她背着书包进了图书馆那张转动的玻璃门,乘电梯上了二楼,在公用电话机旁停了,摸出一枚硬币投进去,拨了我的号码。等了好一会也没人接,她失望地摇摇头,放下电话,按了退币键,硬币掉下来发出清脆的轻响。她走到电梯边抬了脚准备下去,又停住了,转回来到另一部电话机前把硬币投了进去。想到这里,我那种执拗完全屈服了,跳下床把电话线往接线孔里塞。右手哆嗦着塞不进去,用左手扶稳了右手才塞进去了。在那一瞬间,万分神奇地,电话“叮铃铃”响起来。不可能!但铃在响着。我一把抓起电话筒,问:“哪位?”没有声音。我用广东话问:“找谁?”没有声音。我又问:“Who d o you callfor?”还是没有声音。我仔细去听,听见了呼吸声。我说:“你是张小禾,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我等你的电话等一上午了。”那边还是沉默着。
我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也没长张嘴吗?”马上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温和地说:“你现在还好吧!问你一句话,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还是沉默。我用心去听,呼吸声也听不见了,接着听见了挂断的声音。我对着话筒连吼几声:“喂喂喂!”绝望地倒在床上,连声叹气。平静下来又想:“怎么就证明了是张小禾呢?”听别人说过,有些男人在电话簿上翻了号码乱打,男人接了呢,就一声不吭。如果是女人接了,就试着谈上,然后开了车接过去。这个电话,谁知道呢?
昏昏沉沉醒来,才四点多钟。恍惚记起了中午的事,觉得似真似假。在套上鞋子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就决定了要去找她。想到这一点我仿佛恍然大悟,穿了西装,到水房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跨上车往多大飞去。在教育学院门口停了车,也不再躲躲闪闪,就站在门口等,至少我得问一问电话是不是她打来的。不一会她远远地过来了,我挺了胸,站着不动,等她喊我。她隔那么远看见了我,脸上浮现着随意的笑。这轻松的神态使我心一沉,又沮丧起来,勇气也在一瞬间被吸摄了去。我站在这里来想说些什么呢?自己竟不明白,惊慌失措起来。她走近了说:“等谁?”没料到她竟这样问!我慌张说:“等……路过这里,忽然就想来看看,就来了。”她眉毛轻轻一挑:“看看?”我说:“看看!几个月不见了,你可还好?是否已经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她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糟也不怎么糟,凑合活在这世上吧。”我说:“看你脸上笑笑的挺高兴。”她说:“我笑了吗?”我们往央街那边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装着不经意地碰碰她的手,她似乎也是不经意似地闪开了。我终于下了决心说:“你现在住到哪里去了?那样走了像个泥牛入海似的。”她说:“住在北约克去了。”我说:“北约克?”她说:“北约克。”我说:“北约克那么大!”她说:“就住在一条街上。”我说:“我知道你住在一条街上,没有住在大街上。北约克那么大!”她说:“就住在那么一条街上。也是在二楼。”我说:“电话也舍不得装一部!”她望我一眼,笑而不语。我说:“一个人住?”她说:“那还跟谁呢?”我连忙说:“不是别的意思,我想总该跟个女伴住在一起,不然太寂寞了怎么过?”她说:“大家怎么过我也怎么过吧,也习惯了。不过我倒是跟个北京女孩住在一起。”我说:“说着就要毕业了。”她说:“年底。”我说:“工作呢,有个边吧?”她说:“边还没摸着,还在摸啊摸呢。不能去想,想想就一身冰凉。”我试着说:“在这里难混出来。”她说:“呆在人家的地方嘛。”我说:“人家的地方老呆着也没意思,一生一世也是个局外人。”她望了我笑,我说:“我说的不是?”她笑着说:“没有不是。”我说:“既然也知道,又何必呢?”她说:“我也问自己,又何必呢?”我说:“既然问了,就得给自己一个答复。说,又何必呢?”她说:“答案慢慢找吧。再说一件事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总有个出头之日吧。”我说:“说来说去你的思想还是没有进步。”她停下来望了我,说:“你进步了没呢,你的思想?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我说:“想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的思想错了什么,也就谈不上进步。你也这样想?”她说:“既然也知道,又何必呢?”我叹息着摇头:“真希望你走个好运。”沉默着走了一段,她说:“你呢,还住在老地方?”她这一问,我马上想到中午的电话不会是她打来的,幸亏自己还没问她,不然又自作多情了。我说:“老地方,老样子,没有起色。”她说:“也好,反正你也不会永远这样。”我说:“我这个人出息不了。”她说:“你是对的。”我说:“我一个人自己对也没多大的意思。我还是那么想和别人一起对,又办不到。”她说:“我也很想和别人一起对,也办不到。”我说:“有些人错了她一定想着自己是对的。”她说:“每个人对的方向也不一定就一样。”说着已经到了地铁口,她说:“那我就下去了。”我说:“好,你去。”又忽然想起似地问:“今天九月几号,我都不记得日期了。”说着盯了她的脸。她说:“十几号吧,我也活糊涂了。不是十三就是十四。”我说:“哦,十三,记起来了,十三。”她说:“那我去了。”声音有点异样。我正想看清她的脸色,她已经转身往下去了,步子越来越急。在转弯的地方,手举过头顶挥了挥,也不知是不是招呼我,没有回头。
我骑了车慢慢往回走,心中后悔来了这一趟,除了把自己的无能再一次展现外再没有其它意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高力伟你怎么回事,你是谁呢,自己也不想明白就去了。说不定人家已经倒到哪个阔佬怀里去了,就这么淡淡的对了你。”忽然又想起,刚才她问了一句,“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好像是自己中午在电话中说的那句话,难道这是巧合?认真去想中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却又记不真切了。蠕动着嘴唇试了试,竟说出十几种表达方式,不知哪种是中午说的。只有张小禾说的那句记得真切。回忆了很久却越想越想不清,干脆不再去想。不论那个电话是不是她打来的,只要我没有一句结结实实的话,结果也都是一样。而这句结结实实的话,我又怎么敢说?
到九点钟,我懒洋洋地吃了几口饭,把剩下的饭菜装到盒子里去。偶尔一抬头,我大吃一惊,窗外街道对面昏暗的路灯照着一个女人,她正在向这边张望,那身影竟有点像张小禾。我扑到窗前看了一下,看不真切。我打开窗,探头轻声喊了一声:“张小禾!”那人站着一动不动。我又喊了一声,招了招手,还是没有反应。只要她一走动,我就可以从步态上看出了。我盯了那身影看,生怕一眨眼就会化掉了。我马上跑下楼,没有人影!街道上静悄悄的。几秒钟人就走了吗?是个鬼魂飘去了吗?我低沉地喊一声:“张小禾!”没人回答。如果不是故意躲避,那人又能到哪里去呢?我急得全身出汗,又大声叫了几声:“张小禾!”喉咙里有一种撕裂的感觉。邻居在楼上打开窗子对着我嚷道:“Don't shout!”我不理他,又叫了两声,准备在附近找一找。这时二房东出现在门口说:“张小禾早就搬走了!”马上看出是我,迟疑地说:“是你?”我只觉得羞愧难当,也没解释一句就往车站跑。正好来了一辆电车,我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在电车上我又怀疑自己是想入了迷产生了幻觉,可那个人的影象又是如此清晰地印记在脑海中。我安慰自己说:“即使是她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不要填平了那点距离好。她不是也不愿告诉你电话和地址吗?”到了地铁站我非常后悔了,那样匆忙就跳上了车,也没在附近找一找。我几乎就要下决心打转回去,哪怕找不到人呢,也要站到那窗前去看看是不是还会出现那神秘的幻象。一看表,回去上班就来不及了,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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