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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2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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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大树看似歇脚,实则是为了看那几个城里人,每一个城里人都会给她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每一个城里人都会是一个水分子,他们一个一个走过来就是一条城市的河。崔喜从没去过真正的城市,但从那条汩汩流动的河水里她看见了城市,看见了天堂一样的生活。
  城市生活对于一个连中学都没念过的乡下女孩来说是要多远有多远的,这个村子又偏僻又闭塞,连出去打工者都寥寥无几。通向城市的路也许只有一条,那就是嫁到城市去。崔喜望着邻家的院子,对二 丫头的羡慕像干柴遇火一样扑啦啦燃烧起来。
  现在,已经成功嫁到城市的崔喜已不单单是城里人的媳妇,还是城里人的母亲了。崔喜此时脸上的那层被乡野火辣辣的阳光晒成的红皮已经成功脱落,她的脸紧贴着儿子的脸,心里涌动着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宝东进村的当天下午,相亲的结果就出来了。宝东相中了二丫头,而二丫头没相中宝东,二丫头嫌宝东人生得不精神,太老相。这个消息依然像一群麻雀一样在村子里四散飞开,一只落在崔喜家院子里的麻雀起初并没有令崔喜感到有什么特别,她除了对二丫头的眼高有些不理解外,不会想到这件事会与自己有关。崔喜屋里屋外地走着,提水、扫院子、把搅拌好的猪食倒在猪舍的木槽子里。那个念头是在这日常的举止中不知不觉地升腾起来的,像一根火柴燃起的一朵小小火苗,温温绵绵地从鼻尖上浮起来。崔喜的眼神有些发直,动作也明显缓慢下来,时间不长这朵火苗就燃大了,它不可抵御的光芒一下子将崔喜的心房照得亮亮的,她如一个饥饿的人发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馒头,她跃跃欲试,同时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临近黄昏的时候,一辆机动三轮车轧着积雪开出村子,艳丽的夕阳照在宝东挂满失望的脸上,像照在雪地上一样发出一种惨白的光。车子在拐向一个岔路口的时候车前方突然炸起一声惨叫,车子戛然停住,被颠得站了起来的宝东看见一个姑娘倒在了车前面,他来不及思索,赶紧和三姨、司机一起跳下车去。
  这个倒在地上的姑娘就是崔喜,她从岔路口走出来时三轮车已经朝她开过来了,车子骤然刹闸,是车的惯性将她撞倒的,车头挨到她身上时车子已经停住了,她虽然倒下去,却并没有伤到身体。但她依然喊痛,腰痛腿痛肋骨痛哪里都痛。宝东和三姨商量了一下,然后将崔喜弄上车斗。车子又发动了,带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奔镇医院而去。
  崔喜在镇医院拍了x光片,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等片子的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崔喜低声问宝东的三姨,你们是来相亲的吧?三姨点了点头,崔喜又轻声说了一句,二丫头有什么好的,心还挺高!三姨一下子好像找到了知音,拉起崔喜的手说,就是嘛,宝东要不是二婚,能到她家相亲去!三姨说着说着突然像刚发现崔喜一样,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离开崔喜,凑近宝东悄声说,这丫头可比二丫头还俊呢!宝东点点头,他确实觉得崔喜比二丫头长得要好看一些。
  三姨再坐到崔喜身边时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她问崔喜定没定亲,崔喜说没有,她顺势就问,你看宝东怎么样?崔喜涨红了脸,低下头去笑而不语。崔喜的这种表情其实就是一种回答,三姨当然心领神会。当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崔喜的婚事其实已经定下来了。
  三个月后,崔喜顺理成章地嫁到了这座城市,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宝东的妻子。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崔喜除了惊奇还是惊奇,走在到处是车是人的街上,想着田野里的庄稼和院子里的鸡鸭、钉粑、锄头,崔喜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不断地问自己该不该这样,然后自己又不断地回答自己,就该这样,就该这样!我凭什么不该过一过城市人的生活呢?崔喜想到这下巴就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就和街上的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宝东虽然是二婚,却没有过孩子,前妻是得肾病死的,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她就得了肾病,是尿毒症,她整整被病魔折磨了三年才撒手而去。新婚之夜崔喜就怀上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产的时候,医生建议她剖腹产,宝东和婆婆姑姐都同意,说时下城里女人生孩子采取剖腹生产是时尚,这样生出来的孩子顺利、聪明。一家人只有崔喜一个人不同意剖腹,她说女人生孩子就像猪生猪娃,一使劲就下来了,我为什么还要挨上一刀?医生说根据我们的诊断,你有百分之五十难产的可能,你要坚持自然生产,出了事我们可不负责。崔喜说我不会难产的,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有能力把自己的孩子顺其自然地生下来。婆婆说为了孩子的安全你就剖腹吧,崔喜说不。姑姐说为了孩子以后聪明,能考上大学。你还是同意剖腹吧,崔喜还是说不。宝东说我说了算你就剖腹吧,崔喜和宝东急了,她说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剖腹就不剖腹。最后医生还是尊重了当事人的意愿,让她自然生产。产床上果然遇到了麻烦,崔喜折腾了四个小时,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将孩子生了下来。崔喜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来的时候,她被汗水泪水冲洗过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笑容。说心里话她并不是怕挨那么一刀,她之所以坚持自然生产完全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东西在作祟,那种东西叫做对抗,就像一棵迁移的庄稼对异地的土壤产生排斥反应一样,一切都源于本能。
   崔喜推着由大春修好的童车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正如大春所比喻的那样,腻虫似的在眼前蠕动着。在这些腻虫面前她老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她不断地眨巴眼睛,以此来提高自己的注意力。
  做完家务以后,崔喜总会推着孩子到大街走上几圈。说心里话她并不怎么喜欢逛街,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逛一逛,她能到这座城市来是不容易的,她有足够的理由来享受城市,她每日出来走上一圈既是对自己的珍惜也是对城市的珍惜。
  宝东的前妻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病魔在她的身上肆意作乱三年,耗尽了她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和脂肪,火化的时候其实烧着的只是一把骨头。当她的遗体被推进炼人炉时宝东哭得很厉害,他拼命地向前扑去,近乎疯狂地与撕扯着他的亲人们较劲,他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抓住前妻身上的几缕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在场的很多人曾被他的痴情所感动。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此时要抓回的不是前妻,而是自己婚后这三年来的痛苦日子,他要把它们扯住,撕碎,然后再扔进炼炉中去,以此作为一种生活结束的仪式。
  前妻在和宝东恋爱的时候人就很瘦,但毕竟瘦得可以令人接受。她是一家药厂化验室的负责人,具有本科学历,而宝东只是一家机械厂的工人。他们是经人介绍开始恋爱的,宝动一直不知道前妻喜欢他什么,在他们每一次接触中他总有一种前妻高他一头的感觉,这种感觉既令他别扭又影响了他的正常发挥,婚前他们每一次亲昵几乎都是前妻采取主动,而他不过是受宠若惊的接受和顺理成章的迎合。他们婚前的一段日子宝东是稀里糊涂过来的,他也说不出自己喜欢前妻什么,也许是她的身份吧,能娶一个读过大学的女人做妻子,他没有理由不感到自豪。
  婚前他们虽然有过无数次无微不至的亲热,但却从来没有真正上过一次床。宝东是在新婚之夜才真正见识了她的裸体,她的瘦给宝东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使他的性欲大打折扣。但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他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一个月,这个瘦弱的身体就发病了。宝东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悠悠地倒下去,在无数个陪护的日子里,他似乎听到了她身体内发出的断裂声、坍塌声,那是种撕裂人心的声音呀!这个过程漫长而又令他触目惊心。
  宝东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男人,蜜月刚过,他这个新郎就变成了患者家属,这种角色转换来得迅速而又自然,好像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肾衰病人的肠胃反应是相当严重的,前妻吃下的东西几乎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呕吐出来,呕吐物那种浓重的味道每天都在他的身边萦绕着。通常的情况是宝东先照顾她吃下饭去,然后便用一只手轻揉她的胃部,试图给她的消化增加一点帮助,然后是呕吐,他把一只瓷盆端在前妻的面前,撕裂人心的呕吐声便响彻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病人痛苦,宝东有理由比病人更痛苦,他一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无端地认定前妻和他的婚姻是一个阴谋,各方面条件都优于他的前妻嫁给他只是想找一个廉价的陪护。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这个想法和阴谋一样是见不得阳光的。
  前妻身上那点可怜的肌肉在一天一天减少,生病初期,他们偶尔还会有一些不咸不淡的性生活,但随着她病情的加重,他们之间的性事犹如她脸上的笑容一样永远在生活中消失了。在漫长的三年时光中,宝东实际上是充当着一个无性别的角色,他的性饥渴被前妻的病痛毫无保留地冲刷了,就连一些可爱的年轻女人的丰乳肥臀,也勾不起他的一点联想。
  有关这方面的欲念是在前妻死后一点一点在宝东的身上复苏的,再找妻子,他发誓要找一个健康偏胖一些的女人,并且社会地位要低于他。城里不好找,就到乡下去找。崔喜是个令他很满意的选择,崔喜各方面的条件几乎无一例外地符合他的要求和标准,尤其是崔喜的臀部令他非常满意。崔喜的身体并不胖,但非常结实,她的腰身很细,但一到胯部就陡然地后突起来,这种突臀很接近于黑人女性,对于一个黄种女性来说非常难得,应该算珍品了。他们第一次上床,本应算色中饿鬼的宝东一点也不急躁,他在崔喜的臀部上用了太多的时间,先是看,后是摸,欣赏几乎大于实用了。后来连头一次做这事的崔喜都忍不住催他了,他才真正地操作起来。到了兴奋处他开始喊崔喜的名字,崔喜崔喜崔喜……以前和前妻做爱他可是从来没有喊过呀。
  在乡下崔喜应该算作村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了,她椭圆形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连很好看的二丫头也没法和她相比,二丫头虽然眼睛也大,可她的脸过于宽圆了。村里的小伙子都愿意和崔喜套近乎,如果崔喜不是近乎狂热地向往城市,她在乡下一定会找一个最出色的小伙子做新郎的。
   嫁到城市以后,崔喜几乎是马上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和城里那些满街都是的瓷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们相比,自己的长相不仅一般了点,气质上也逊色了许多。认识到这种差距很重要,它为崔喜以后的城市生活提供了某种参照。
  宝东此时已不在机械厂上班了,他的工龄被买断,回家后他自己在接近市郊的公路边上开了一个修车部。早在前妻生病的时候他就开始修车了,只不过那时是在别人那里打工,宝东手巧,又爱钻研,修车不到两年就已经很有名了,当年前妻庞大的医疗费开支中,有绝大一部分来源于他的修车收入。现在自己单独干,他的手艺就是他的招牌,所以修理部从开张起就一直很红火。宝东早晨八点准时从家里出去,这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崔喜一个人了。城市家庭的日常劳动强度和乡村是没法比的,这点家务活对崔喜来说几乎算不上什么劳动,转几回身就把它干完了。这之后无事可做的崔喜便会坐到镜子前消磨时光,镜子里呈现出的村姑面孔当然无法令她满意,她知道自己需要打扮,需要修饰,需要融人。她把护肤霜厚厚地涂在脸上,可是仍然无法掩盖住她脸上的那层紫红色的皮,这使她时常烦躁不安。
  在婚后最初的一两个月里,宝东并没有指望崔喜出去工作的意思,崔喜自己也没有这一方面的考虑。刚从乡下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她还没有享受够令她自豪而又自在的清闲,她需要这样一种享受,甚至形式重于内容,她觉得自己此时需要做的是尽快改变自己,尽快蜕去自己身上的那层乡村的皮。
  搞好邻里关系,这在乡村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崔喜觉得城里也不例外。当崔喜在楼道里或楼外面遇见邻居的时候,她总会主动打招呼,用尽量甜美而又热情的口气和人家拉一些家常,见人家手里拎着过多的东西时,她还会伸出手去抢着帮人家提。若遇到老年人,她还会主动上前去搀扶。崔喜觉得这些随意性的举动远远不够,于是就主动出击,时常在寂静的上午或百无聊赖的下午敲开某个邻居的家门,去找和自己一样的闲在家里的妇女聊天。她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会赢得大家的欢迎和赞许,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她从人家不咸不淡的表情中看出了人家的喜恶。
  崔喜以牺牲自己的脸皮为代价,悟到了城市生活的一些基本原则。城市和乡村不同,城市人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一种神秘感,是对自己隐私的一种维护。乡下的亲如一家和毫无遮掩那一套在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认识到这一点是崔喜人生观的一次飞跃,打这以后她放弃了做在脸上的谦恭,再不和邻居多讲一句话。她退回家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对自己的改造上了。
  最先发现崔喜变化的当然是宝东了,有一天晚上宝东从修理部回来,他是自己拿钥匙开门的,崔喜闻声从厨房出来时他大吃了一惊,崔喜穿着一条花格的长裙,戴着仿白金大耳环,化着很浓的妆。宝东尽量睁大眼睛看她,然后拖着长腔说,崔喜你怎么变得这么古怪呀?
  我古怪什么?崔喜反问道。
  你看你梳的发式吧,辫子不是辫子,马尾不是马尾,说你时髦吧,你又不是真正的时髦,说你老土吧,你又有点洋气了。宝东说。
  你说我还像乡下人不?崔喜问。
  不像。宝东很肯定地回答。
  宝东的回答令崔喜十分满意,她甚至用了一种几乎没用过的忸怩动作来表达了自己的满意。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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