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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2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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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不多认识这个人。”女店员对钟楼说。那时他们已经坐在街对面的小酒馆里了。钟楼记得乔叶死前不到10分钟,还坐在女店员坐着的位置上,而此时,他已经长眠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我忍不住悲从中来。”他对我说。
女店员十分详细地向钟楼讲述了她所掌握的关于乔叶的情况。她显然把钟楼当成了调查凶杀案的警探了。“她长着一双西班牙人的眼 睛。”钟楼说。我不明白西班牙人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他也没解释。长着西班牙眼睛的女店员啜了一口钟楼给她叫的可乐,轻声细语地说起她遇到乔叶的经过。她说大概有—个星期时间,她每天都能碰到乔叶,地点是从延安路口拐到解放路的地下过道里。那个星期她上中班,也就是每天上午10点上班,一直到下午5点下班。来回两次经过那个过街地道,两次都能见到乔叶。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看上去有些害羞,棒球帽的鸭舌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双眼。“他的生意很糟糕。”女店员满怀同情地对钟楼说,因为他脚前的那只盒子里连一个钢锄儿也没有。女店员认为那是他还未开始演奏的缘故。他只是站在那儿,金光闪闪的萨克斯挂在脖子上。“依我看,这姑娘/\成是喜欢上那个倒霉蛋的头发了。”钟楼对我说。女店员不厌其烦地向钟楼描述了乔叶的长发。乔叶的长发的确十分迷人,许多女人就是因为他的头发跟他上床的。十几年前有一天,我表妹问我和我一起在大街上闲逛的那个长头发的男人是谁。我一听她的问法就知事情不妙,但—想到她的未婚夫,就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天在上,没人敢惹我表妹的未婚夫。于是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那是我顶要好的朋友乔叶。“改天介绍我们认识认识吧。”我表妹厚颜无耻地央求道。我本能地想拒绝,但又想到了我那未婚表妹夫。那样的人有谁敢给他戴绿帽子呢?于是满口答应了。我在乔叶火化以盾回杭州以前去看望了我的表妹,她的两眼红红的。我的表妹夫不在家,她说他又去执行枪决任务了。我表妹夫是市法院的法警队长,有人管这—行叫职业舒会手,可以说,本市的死刑犯人大多由他送上黄泉路。人们都说我表妹夫是这一行里的顶尖好手。表妹看着我,就好像又见到了乔叶。她说任何跟乔叶有关的事都让她砌起那个冤家。乔叶死去没多长时间,思念就像潮水一样把我的表妹淹没了。她给我端上一杯茶后立即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乔叶。她说自从我介绍他们认识后,他们一见如故。我表妹这个人,从小就冈骚,当然长得也漂亮。她的这两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让我的姨妈也就是她的母亲一辈子都忧心忡忡,直到她嫁给了那个衣着光鲜的法警队长。她与乔叶认识时,还没与法警队长结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她甚至还没有决定是否嫁给这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大个子。与乔叶的来往终于使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左右为难。我姨妈将这个难题当作一桩荣耀的事到处张扬,搞得所有的亲戚都对我表妹和乔叶以及法警队长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我表妹最终还是选择了法警队长,但她又与乔叶上了床。据我那没头脑的姨妈说,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其实从来也没有给乔叶带来过陕乐。那时乔叶还很年轻,他总在担心会不会把我表妹的肚子弄大,即使在第一次。也就是说,他头一次跟我表妹过夜后就开始满腹心事了,我表妹则跟没事人一样。几天后,我表妹见乔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说:“行了,没事了。”“为什么?”乔叶问。“那玩意儿来了。”我表妹口里嚼着刚买来的糖炒栗子,津津有味地说。“什么来了?”乔叶又问。我表妹不太有把握地看了看乔叶,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乔叶瞪着眼睛不明所以。我表妹叹了口气,说:“我月经来了。”乔叶呆了半晌,问:“那又怎样?”我表妹皱起了眉头,仔细地审视着乔叶,觉得他是真不懂,便好脾气地告诉他:“月经来了,就说明我没怀孕。”乔叶又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地“噢”了一声,看得出有一阵狂喜涌上他的心头。“真的?”他问。我表妹没好气,哼哼道:“看你平时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啊?”乔叶腼腆地笑了。关于这一点我倒可以证明,乔叶虽然看过许多书,包括那些世界名著,可碰巧他看的那些书里都没提到这个检测方法。除了我表妹夫,我的家族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不正当关系一直维持到我表妹结婚以后。我想我的表妹最终放弃了乔叶而选择法警队长,多半是由于后者说起话来就像个 解剖学教授。他对人体各个部位的熟稔程度简直匪夷所思。当我表妹皱着眉头说这儿酸那儿疼时——我姨妈说我表妹一天里有25叶叫、时都在抱怨自己的身体——他只消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就能精确地说出那是个什么器官、什么骨头、周围有哪些组织,然后果断地告诉她该喝一杯白开水或是吃一片地塞米松。我想这肯定跟他所从事的专业有关。而乔叶则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表妹,说—些诸如“我能做些什么”之类的废话,仿佛那个地方的疼痛是由他引起的。这让我表妹火冒三丈。久而久之,那种疼痛就真的是他一手炮制的了。他们的关系就此走到了尽头。乔叶有—次喝醉酒后对我说,他在最后一次与我表妹幽会时吓得不轻。那是个台风天气,我表妹夫到一个郊县去处死一名强悍的江洋大盗,我表妹—个人在家接待了来访的乔叶。乔叶说他看出来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她的家里,窗外的风雨声给他们平添了一种离愁别绪。他们的缠绵越来越浓。就在这时,乔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紧接着,他们听到了门外楼梯口传来我表妹夫那杀气腾腾的脚步声。按原来的时间表,他得到下午才能回来,但台风来了,他们取消了开公判大会这个程序,直接把那个强盗拉到刑场枪毙了。
我表妹夫虽然是个杀人好手,但他还是在各种场合多次强调杀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想看,你要杀死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而这个人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他总是这样对我们说。所以每次枪毙人后回到家里,他总是需要很多的温存。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看见我表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你不用起来了。”他这样对他的妻子说,然后脱衣上床。他是个大块头,上床的时候棕绷大床发出吱吱的声响。乔叶沮丧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臭名昭著的境地——躲在姘妇的床底下,吸着长年积攒下来的尘埃,聆听情人和她的丈夫虚与委蛇。
乔叶听到法警队长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讲述杀人的经过。“他有这个癖好,并乐此不疲。”乔叶对我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不屑。法警队长对他的妻子说那个无法无天的匪徒脑后有一个醒目的伤疤,圆圆的,刚好用来作五四式手枪的靶心。子弹射在那个圆形的疤上,“穿过窦汇、脑膜、胼胝体、垂体、脑干、颞叶、室间孔,然后从眉间穿出。”法警队长用了许多乔叶闻所未闻的专用名词,如数家珍,抑扬顿挫,中间还夹杂着我表妹的真假难辨的呻吟。“你猜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觉?”乔叶痛苦地望着我说,“好像被枪决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啊!”
许多人在回顾乔叶的历史时都提到了他的头发,因此当钟楼说最先吸引女店员的是他的头发时,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乔叶的头发在女店员的眼中比他脖子上结构复杂的乐器更漂亮。女店员很想听他吹一首,但那时他身旁有个瞎眼乞丐正在拉二胡。那是个没有腿的乞丐,坐在地上,一只肮脏的搪瓷碗就放在他的肚子前边,里面盛着小半碗毛票和硬币——看上去比乔叶的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骨灰盒体面多了。二胡的声音在地下通道里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我喜欢二胡,”她对钟楼说,“我更喜欢萨克斯,可他就是不吹。”他只是红着脸看着女店员从他面前走过,“天哪,我从未见过那么黑又那么亮又那么干净的眼睛!”女店员轻轻叹了 D气,对钟楼说。直到她快走出地下通道了,萨克斯响亮的乐曲才突然从背后传来。“那不是音乐,简直就是一道明亮的目光!”钟楼向我引用了女店员的这句评语。从那天开始,女店员每天两次从乔叶面前走过,乔叶每次看见她都要红一红脸。那个乞丐一直在乔叶的身边。“他们站得错落有致,”钟楼转述女店员的话,“关系显然一天比一天融洽。”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他们在合奏一曲《二 泉映月》。她还注意到乔叶和那个乞丐越来越像了,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头发长,另一个则胡子长;一个用腿站着,另一个没有腿就坐着。解放路和延安路是杭州最热闹的街道,走地下人行道的人自然也就多了。“除了女店员,每个人的脸都带着同样的冷漠。”钟楼愤世嫉俗地说。乔叶就这样每天为那些从他面前匆匆走过的冷漠的人演奏。第七天上午,女店员上班再一次准时走过地下通道时,意外地没有见到乔叶。便问乞丐。乞丐回答说乔叶让一个警察叫走了。
乐器和凶器是乔叶最喜欢的两件东西,这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作为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爱好,那就是漂亮女人。这是一句废话,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但乔叶对漂亮女人的喜欢,还是与众不同的。那就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这个爱好。那时我还没去杭州定居。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驱使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饮食,同样的腔调,让你无法逃避。还有更为糟糕的:同样的面孔。是的,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瞥见带着这个城市的烙印的熟悉的面孔。你就好像生活在一所巨大的监狱里,而犯人全都被判无期徒刑,永远也出不去。但这并不妨碍我怀念去杭州定居以前的生活,也就是单身汉的生活。那时候,我们总是一起喝酒。我指的是乔叶、徐良、姜鸿奇、李东文,还有我。每当我们中有人从外地回来,总要给另外几个人送些礼物;一般送给爱发脾气的徐良西洋参片,送给信奉佛教的姜鸿奇玉器,送给收藏家李东文的多半是泥塑或木雕,我最容易打发了,就送香烟,而送给乔叶的,则必定是刀子。我们当然也想送他件乐器,但我们都是穷光蛋,谁送得起乐器啊!手枪步枪之类的就更是想都不要想。后来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了枝气枪。这样一来,每次我们聚在一起喝酒,就总能听到他告诉我们,今天又在阳台上射楼下的行人了,只是没有射中。他说他每次采取行动前,都要在屋子里转上半天,为的是找一个能迅速藏妥气枪的地方。那样的话,假如有人察觉到子弹是从他家的阳台上射下,追踪而来时,就找不到罪证了。有一次我心情不好,到他住的龙会新村3幢1单元502室跟他聊天。我敲了好长时间门才打开。来开门的是他的新婚妻子。新娘子脸色苍白,见了我,明显地长舒一口气。我进屋后,乔叶从里屋探出头来,脸上全是汗。原来他们以为是警察来了。然后乔叶不顾他老婆的阻止,拉着我就上了阳台。他老婆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她摔门的声音大极了,以至于乔叶顿时没了兴致。他向我解释说他老婆发那么大的脾气并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因为他不听她的劝告,又在阳台上开枪射击了。他老婆每次见到他摆弄气枪就提心吊胆。她愤怒地将刚织了一半的毛线裤扔到乔叶的背上。乔叶毫不理会,聚精会神地将准星对准了停在人行道上的一辆贼亮贼亮的豪华轿车。这个目标太大了,瞄准起来毫不费力。他一枪接一枪地打着,暗暗发誓要在那辆车上留下他的印记。他老婆吓得都透不过气来了。“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她低声咆哮道。这时敲门声响起,我把他们吓得够呛。
一直以来我们都对乔叶的这个不良癖好不以为然。我们担心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好在他的准头极差,命中率为零。但谁知道呢,“也许那恰好说明他的枪法很好,怎么玩也出不了事。”我们的另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陈华艺分析道。他作出这个论断后不久,乔叶就出事了,他终于惨无人道地射中了一个目标。那天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说他可能闯祸了。他在向我叙述他闯祸的经过时,眼里一直含着泪水。“我买了一个瞄准 镜,”他说,他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光学仪器竟然那么管用。透过拇指粗细的取景孑L,楼下的人行道上的每块水泥方砖之间的接缝都一清二楚,一张张从坐标后面浮过的脸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他还看到了一个彪形大汉的后脑勺上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圆圆的疤痕,十分适合做他的靶心。他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却没有击中。他忘了装铅弹了。等他手忙脚乱地装好子弹,那个圆圆的疤痕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发誓他在哪儿见过那个疤痕,他还十分厌恶这块深陷在头发中间的光滑的皮肉。它是往昔被枪毙的岁月突然间借尸还魂了。他依稀看到那颗子弹击中这个疤痕,穿越万里关山层峦叠嶂最后从眉间激射而出。时隔多年的死亡气息陈旧而又破烂,在干燥的空气中飘来荡去。他还听到身体倒在泥泞地上的巨大的声响。他揉了揉眼睛,借助瞄准镜努力向下望去,一只气球进入他的视线。气球是黄色的,十分醒目。他再次扣动扳机,然后他就听到一阵骤然响起的孩子的哭声。他从瞄准镜前抬起眼睛,发现人行道上一个少妇正在哄她抱在怀里的孩子。那还是个婴儿。那只氢气球用一根线系在婴儿的小衣服上,完好无损。说到这里,乔叶的泪水流得更急了,他几乎哽咽着说:
“我没打中气球,我打中了那个孩子!”
钟楼再次遇见乔叶是在一个星期后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那时乔叶正在地下通道里卖力地吹着。这天的生意格外好,他的前边围了一大圈人,那个乞丐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旁边,羡慕而又徒劳地仰望着他的现代化装备的同伙。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骨灰盒里已经攒下不少钱了。钟楼从人群的缝隙间向里望去,看到乔叶面带微笑,摇头晃脑,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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