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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2期-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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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晃脑,仿佛已经适应了地下通道的环境并对周围的一切十分满意。嘹亮的乐声在地下通道里来回盘旋,效果几乎比在剧院里还好。过往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的停留下来,有的绕了过去。他们就像一高一低两块礁石懒懒散散地坐在水中,俨然地下通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觉得他活得比我好多了。”钟楼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然后意兴阑珊地向后一靠,环顾四周,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仿佛为这里不是地下通道仅仅是个酒吧而不满。我想钟楼发出这样的抱怨是正常的,因为他说那段时间里他正在跟老婆闹离婚。
  “他当时吹的好像就是这支曲子。”钟楼对我说。我回过头去,看见乐池那儿有几个扎着马尾巴的男人正在演奏爵士乐,一个络腮胡子吹奏的萨克斯曲子在其他乐器沉寂下去后缓缓地浮上来。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曲子,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曲名了。近几年来,萨克斯风靡了这个城市,而乔叶则是其中的佼佼者。就在乔叶出殡那天,城里所有的萨克斯手都自发地来给他送行。他们组成一个庞大的方阵,沿着繁华的中心大道缓缓前行。中心大道是不准行丧的,所以警察出面干涉,但领头的矢口否认他们在行丧。方阵中没有骨灰盒,没有花圈,没有披着黑纱的遗像。警察也没有办法。他们吹着那首著名的《Co Hom》。沿途观看的人全都泪水涟涟。
  值勤警官钟楼整了下警容,上前驱赶观众。钟楼告诉我,其实他完全可以对乔叶的卖艺营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个时期里,他总有一种找个人聊聊的欲望,哪怕对方是个像乔叶这样的人。但是,“我百分之百地撞了邪了!”他说,因为那些日子里他一个朋友也找不着,而在乔叶死去那天,他连一个电话也打不通,—不是占线的忙音,就是一个刻板的声音告诉他对方“因故停机”、“不在服务区”或者“已关机”。钟楼在大街上站着,感到无限的悲凉,还感到无端的恐惧。他不明白他 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这里,在这个他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了如指掌的城市里,竟然找不到一个熟人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怀疑一直贮存在大脑里的那三十几年生活经验的记忆,是不是错误的,或者只是拷贝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记忆。“那么,我自己的记忆到哪儿去了呢?”这个想法让他心惊肉跳。他掉头就走,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过街通道。在那条幽暗的长廊里,他见到了乔叶,“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啊!”他感慨地对我说,因为乔叶突然成了他准一的熟人。
  人群走散了,但乔叶的乐声并未因此而停顿,还一直吹着,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一边吹一边不解地望着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的钟楼。最后一个音符从亮闪闪的喇叭口里出来远远地消失在人行过道两端尽头。乔叶松开叼着笛头的双唇,问钟楼:
  “我的钱包找到了?”
  钟楼一下子觉得非常泄气,找个人聊聊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掉头就往回走。“离就离吧!我这样对自己说。”他从椅背上收回身子,厌倦地将胳膊肘靠在桌子上。乔叶从脖子上摘下萨克斯,交给乞丐,匆忙追了上来。“你干吗把他们赶跑?”他在后面冲钟楼嚷嚷道。钟楼停下脚步,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告示。那上面写着几条禁令,用来维持地下通道的畅通。其中一条是禁止各种形式的卖艺活动。乔:叶哑口无言。钟楼叹了口气,说:“瞧你的样子,也是个体面人,怎么在这儿卖起唱来了?”
    “我身无分文,你总得让我填饱肚子吧?”乔叶没好气地说。“几天工夫,他已经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钟楼对我说。他看着乔叶那身倒霉的装束,心想这家伙简直没治了,不可救药了。但是,“你居然从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愁容。”治安警官钟楼每天要看许多人的脸,特别是像乔叶这类盲流‘的脸。他从那些脸上看到的多半是千篇一律的呆滞和阴郁。但乔叶的脸上却流动着阳光般的从容与平静。尽管这阳光是苍白的,但依然是阳光。他叹了口气,掉头走了。“你说,不可救药的到底是他妈的谁啊?”他问我。他出了地下通道。地面上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但钟楼还是看到了一个女人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的胳膊,从路边的一家时装店里出来。“我的血一下子往头上涌。如果当时我手里有枪,我肯定会一枪崩了那两个人。”他对我说。他扔下乔叶,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扳过那女人的肩膀。然后他就呆住了。“她不是我老婆。但她们的背影真的太像了。”
  站在时装店外面直喘气的钟楼终于注意到身后有个人也站下不动了,好像陪着他喘气。他回过头去,见是乔叶。这个长发男人站在他身后盯着他,“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饿狼。”钟楼自嘲地笑着说。
  “你干吗老跟着我?”钟楼没好气地问。
  “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乔叶说,“信不信由你,他的口气里还有一丝得意呢!”钟楼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你请我吃饭?”
  “是的,我请你。”
  “你确定?是你请我?”
  乔叶笑了笑。“没错。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你请我吃的那碗面,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让我终生难忘。”
  “你有钱了?”
    “够请你吃一顿饭的,如果你不要求吃大餐的话。”
  延安路上人来人往。他们朝展览馆的方向走去。各种各样的车辆在他们身边急驰而过。“我猜,你遇上麻烦了,是不是?”乔叶问钟楼。钟楼横了他一眼。他看见乔叶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那双黑色的眼睛闪耀出洞察—切的光芒。“有时候他非常狡猾。”钟楼无可奈何地笑笑,评价道。“男人的麻烦总是女人惹的。”乔叶冒冒失 失地断言,钟楼一下子笑了起来,他根本没有想到,死亡正在向他身边的这个人逼近。
  “我们进了一家小酒馆。乔叶说这次他想吃西餐。而我,只想喝酒。”他们各自点了想吃的东西。乔叶一边吃一边教导愁眉苦脸的钟楼如何摆脱生活中的烦恼,好像他眼下的生活比钟楼好得多似的,而令人沮丧的是这顿饭恰恰是他乔叶请钟楼。钟楼越听心里越冒火。
  
  “依我看,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的麻烦事处理好吧。”他不客气地说。
  、
  “除了那个钱包还没找到,我基本上没有什么麻烦事。”乔叶说。钟楼以为这话是冲他来的,抬头看乔叶的脸色,挺平静的,没有讽刺谁的意思。
  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起来。钟楼有些心不在焉,“我满脑子都是关于离婚的事。”他对我说,所以,一开始他差不多没听清乔叶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到他的嘴一边飞快地嚼着一边不停地说着。“你到底到杭州来干什么?”钟楼突然问。乔叶停住嘴,皱起了眉头。我想,这是一直以来我们——我、我的那些朋友们、他老婆以及他的众多崇拜者想搞清的问题。但是,“他呆了半天,最后只是耸耸肩。接着又继续吃他的西餐。”钟楼说着不由自主地也耸了耸肩。“看得出,他仍然饿得厉害。”钟楼补充道。
  当钟楼快把一瓶啤酒喝完时,乔叶问他能不能帮忙替他找份差使。他说在地下通道卖艺当然是件好营生,但毕竟不怎么保险,随时都有被警察驱赶的可能,譬如今天上午。“我想再找/分JL兼职。”他这样大言不惭地对钟楼说。
  “我猜,这就是你请我吃饭的真正原因吧?’’
  “你误会了。你该相信我的诚意。”
  钟楼仔细地打量着乔叶的脸。那张脸上几乎没有半点杂质。
  “你就替我打工吧。”钟楼气哼哼地说。
  “可以啊,你需要我干什么活?我什么活都能干。”乔叶认真地说。
  “干什么都行?”
  “当然行。”
  “好吧,”钟楼漫不经心地抬头浏览窗外,看见了对面一家商店,“我突然产生了恶作剧的冲动。”他对我说,“你就替我,”他对乔叶说,“到对面那家商店买一打安全套。”
  “没问题……你说什么?买什么?”乔叶吃惊地抬头问。
  钟楼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
  “你付我多少钱?”乔叶迅速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问。
  “你想要多少?”钟楼有些愕然,他不相信乔叶真的会替他去干那事。
  “我想回家了,但我没路费。本来,这几天下来,我倒是攒下了不少钱;但我不能不请你吃饭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
  乔叶的话又让钟楼心里没底了。他抬眼看了看他,那脸上还是没有杂质。
  “呃,女蜾你给我80元,不,180元,我就去。反正我在这儿又没熟人。”乔叶自暴自弃地说。
  钟楼强忍着心中的惊讶跟他讨价还价。、他仍然不相信乔叶真的愿意替他干这件事。“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那纯粹是个恶作剧。”他急急忙忙地冲我解释,“我都快离婚了,要那玩意有啥用!”但他决意试试这个流浪艺术家的生存能力。他对乔叶说除非疯子才会出那么高的价钱。乔叶说如果不是钟楼捣乱,他今天上午肯定能赚 100多块钱,那180元包括了他一个上午的误工补贴。钟楼说他没有以扰乱社会秩序罪逮捕他,已经很宽容了。最后钟楼说:“好吧,就给你120元,但我要最好的那种。”于是他们就成交了。“你能保证我不会在那儿碰到熟人吗?”临出发前乔叶不安地对钟楼说。“尸你在杭州有熟人吗?”钟楼不耐烦地反 问。乔叶想了想,说没有。
  “我看着他穿过马路,朝对面那家商店走去。现在想起来,他是送死去的。”钟楼像讲述一个梦境那样对我说。
  回到杭州后,我像破烂王翻腾垃圾箱那样找遍了杭州市内所有的公共场所,终于在六公园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那个瞎眼乞丐。但他很有责任心,非要我提出足够的证据证明我就是乔叶,才同意我带走他的萨克斯。“你弯下腰来。”他命令道。我顺从地在他身边蹲下,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是你,”他点点头说,“只有你这样的男人才留那么长的头发。”说罢将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骨灰盒交给了我。我回到解放路和延安路交接的人行地下通道,脖子上挂着乔叶的萨克斯,脚边放着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骨灰盒。偶尔有路过的人往那盒子里扔个硬币。我不会吹这玩意儿,所以只好那样站着。我偶尔也会闭上眼睛,乔叶当时的心情便如疯长的青藤迅速爬遍我的全身。快11点时,那个女店员果然来了。她用诧异的目光瞧着我。我想,我让她想起乔叶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冲她微笑着,她也冲我微笑了。当天晚上,我们在我的公寓里尽情地做爱。第二天,当黎明的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过时,我发现了她的屁股上有一个小小的疤痕。“跟我说说这个伤疤的来历。”我对她说。她微微笑了起来。我闻到从她的口中散发出早晨特有的酸味。
  “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她说,“我母亲抱着我从街上走过。我突然哭了起来。我母亲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过了好久才发现我的屁股在流血。到医院检查,发现我中了气枪子弹。”
  “我们一直不知道那是谁干的。”她最后补充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接口说,“不是我干的。”
  她咭咭咕咕地笑了走来,“乔叶你真逗,那时你才多大啊!”她说。我吓了一跳。这时铃声响了,她一把抄起电话。
  “我敢打赌你打错了。你找谁?”她再一次按她习惯的那样冲着话筒说。
  我听到电话里的人报我的名字。
  “瞧,我没说错吧,你找的人不在这儿。”
  她很不耐烦地朝话筒嚷嚷。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这个世界上走动的都是白痴,而她对此无可奈何。
  “真奇怪,上回那个人打来电话,好像也是说找马炜。这个马炜是谁?”她嘀咕道。
  “谁知道?爱谁谁。”我说。然后,她便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她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朋友乔叶时的情形。她说当她听瞎眼乞丐说乔叶被一个警察叫走时,微微有些失望,另外还有些担心,毕竟乔叶看她的眼神里有许多令她感动的东西。让她意外的是,她刚来到她上班的那家药店不久,就看到乔叶推门进来了。开始她以为他是来找她的,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她看到乔叶有些紧张。、“他的头快低到肚子下面了。”他显然在找一些他需要的药品。他从柜台的那一头,一直找到她所在的这一头。“但他还是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戴着大口罩。”她说。按店里的规章制度,她们是得把自己的嘴脸捂得严严的。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红得要命,“一双眼睛像个无助的孩子。”她心疼地说。他还是没有认出她来。事实上他几乎不敢正眼瞧她。“请给我拿一打……”他这样说,但还没说完就住嘴了,因为“我摘下了口罩,好让他认出我来”。
  乔叶的脸刷地—下白了。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就像见了鬼一样!”“你想要什么?”她温柔地问。但乔叶只是那样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去,拔腿就跑,差 点把药店的玻璃门撞碎。“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他到底想买什么。”女店员泄气地说。,
  殡仪馆焚化室外的空地上聚集着来自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的萨克斯爱好者。他们自发地分成三个方阵,一个是高音方阵,一个是降E方阵,还有一个是降B方阵。那些金色的西洋乐器在早晨的阳光里跳跃着耀眼的光斑。当乔叶躺在担架车上,被几名仵作推过来时,那三个方阵开始奏起了曲子。还是那首 GoHome》。据说这是乔叶最拿手的节目。作为这个城市里的文化名人,他的萨克斯让所有15—50岁的公民为之倾倒。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不承认凯丽金,只知道乔叶。我的表妹中肯地分析说,男人喜欢他是因为他吹得棒,而女人喜欢他却多半因为他的头发。乔叶的头发是金色的,就像他的乐器。他们把他的金黄色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摊在胸前。我和钟楼站在一起。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焚化炉发出荡气回肠的声响。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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