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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2期-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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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里的思想又像春天怒放的花,一层层一簇簇,一齐挤着向外怒放。庄子写不尽它们,手里钱少,买笔买墨都要算计。有个思想,只能几笔画个轮廓,细节就顾不上了。像采花的蝴蝶,它要去光顾下一朵花。所以,庄周的身后是狂草的墨迹,存在着大量的飞白。那是庄周的思想一路飞奔留下的空白。
庄周的燕子直到今天还活着,仍重复着庄周时代的伎俩,未被人类识破。人类是见着什么鸟都举枪便射,却对身边萦绕的燕子视而不见。燕子的叫声可谓婉转,却没一个人将燕子放到笼子里,以听它的叫声取乐。有许多珍禽异兽在人类的追杀中灭绝了,这也愿不得人类,实在是因为那些物种比人类还要愚蠢。
燕子智慧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距离。人类是一种你不能离他太远、又不能离它太近的动物。比如珍禽猛兽害怕人,躲得远远的,人便结伙去深山猎捕它们。这是因为离人类太远。家畜因完全被人豢养和左右,人便可随意杀戮,这是因为离人类太近,近得没有了自己的家园。只有燕子看懂了人类,摸透了人类的脾气,又亲近人又不受人控制,保持着自己精神的独立,于是人便像敬神一样敬着燕子。
说到底,燕子是最狡诈的动物,它控制人类的第一招就是信任。信任是对付多疑的人类的最尖锐的武器。因为人类不信任别 人,对来自别人的信任受宠若惊。燕子将自己最脆弱的那一环——巢及卵放到了人居住的屋檐上。你一抬手就可以捣坏,这是最彻底的信任。没有任何一种鸟敢于这样信任人类,于是人被感动,像从人海中找到一个相知的朋友一样对待燕子,就差不能同燕子握手拥抱。但燕子第一招奏效之后,马上智慧地拉开了同人类的距离。它马上把自己从同人类的亲密接触中抽身出来,落到了人类够不到的树枝上,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因为它知道,人类能容忍它把巢建在屋梁上,却未必容得了它在人类生活空间里长时间地没大没小。它绝不嬉皮笑脸地落到人家的饭桌上、手上、肩上做亲昵状。这样小心还不够,它在人类的私生活领域求生存,担心这样时间长了会出问题,于是,住上几个月,便举家搬迁。人类刚刚有些厌烦了燕子的飞进飞出,乳燕动不动声嘶力竭的大叫,正要发作,想不到燕子就在这时知趣地搬走了。于是人的所有怒火平息了,又念起燕子的好来。你看它们也不伤害小鸡,也不啄食园子里的菜。过了几个月,人类已经开始思念燕子了,燕子也就在这个时候又回来了。燕子巧妙地遁着人类情绪的起落而安排自己的生活节律。
还有一种敢于亲近人的鸟是麻雀。它也将巢建在人的屋檐下。但它们的蛋被玩童任意毁坏,成鸟被大量捕杀。原因何在,其一,麻雀鬼鬼祟祟,不信任人类,却又不远离人类,这不是找死吗?它进进出出很小心,怕被人发现,这种做法激怒了人类:小小的鸟,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花样,你以为我是瞎子?麻雀的这种做法,极大地伤害了人的自尊心。其二,即防着人,又不远离人,整天围着人聒噪,而且一旦住下,就再也不走了,惹得人烦不胜烦。
是有人将燕子比做剪刀的,这是就外形说的,可燕子从形到神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它一刀插入人类精神深处,游刃有余地在人的精神脉络中出神入化地游动,即不伤人类,也没让人类坚硬的骨骼碰伤自己,在不知疼痛的情况下,人类已被小小的燕子大卸了八块。
坐井观天
■ 颜炼军
池 塘
你或许认为这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一串串意象在你关注“池塘”时,像热气泉的水泡在你的思维里冒出,它们在“池塘”出现的其他时刻,也像鱼儿在游动:“池塘生春草”、“泉眼无声息细流”、想起故居在垂柳深处的女词人……然后入境了,进入冥想,此时你也许离这个世界很近,离上帝之城只有一步之遥。也许你离这个世界已经很远,你已经进入一个人的世界,忘记了那些曾经使你喜怒哀乐的人和事。
另一些关于“池塘”的记忆在其他地方存在。
一个美丽的池塘,这个地方在古代肯定会被想隐逸世外的高人选中,盖一个小茅屋,弄琴泛舟,登高感怀……在现代,它会是富贵游人的去处,在那里建一座别墅,或许可以忙里偷闲,寻找想象中的幸福……但是当听到就在不久前,这个池塘里曾经溺死过一个刚打柴下山的青年农夫,池塘的天气已经不如原来那么明媚,因为死亡的阴影涂抹到曾经透明清澈的意象上,它在诱导我们从另一个入口回到自身,认识自己。如果我们本身就是这个场景的目击者,看见那个农夫身体健壮,黝 黑的面容上略显沧桑,从他脸上的笑容和跳入水中的勃勃英姿,我们曾经猜测或者事后我们的猜测就是对的,这个年轻人肯定刚结婚不久,蜜月还没有完,天气闷热,诱惑他去凉快一下,这种去暑的方式在当地已经习以为常,我们不会想到他会在一个小时后就变成一具浮肿的尸体漂在让我们浮想联翩的池塘上。这是风景吗?
我曾经在深夜里去过一个池塘,那里的风景在白天很美,但是在夜里却是另一种景象。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是一块坟地,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星星微弱,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地上的鬼火在跳跃,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猫头鹰在又叫又笑,池塘水面像大海深处一样黑暗,猫头鹰就像海妖,而我并不是去欣赏池塘月色夜景,而是由于那时村里灌溉紧张而去那里寻水。至今提到池塘,我就会回到那晚的阴森黑暗。难道可以说我的“池塘”显得更加现实一些?当听到这个池塘里曾经是三年困难时期饿死者尸体的居所时,我曾经为我深夜独闯这片美丽的地方而感到毛骨悚然。
不久前我回到老家,陪着已经两鬓斑白的母亲散步去了昔日的池塘。它已经经历了一次具体而微的沧海桑田之变,油油的麦地,徐徐的清风。母亲说这里曾经是她和父亲最初认识的地方,当时他们都那么年轻勇敢,那时老家对歌的习俗还在高潮期,这个池塘就是他们对歌认识的地方。我猜想她来到这里时心中肯定是歌声一片,父亲当时放心我一个人在夜里去池塘,也许就是因为那里是他们心中最美丽的园地之一。
有关“池塘”一定还有许多。
如果一定要对它作一个命题判断的话,“池塘”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实体吗?可是它在我们生活中的出现许多时候不是实体,而是观念中的现实。它是记忆观念的组合吧,但是哪个记忆更加具有精确的说服力呢?把这些“是”都悬置起来,面对虚空,虚空也在注视着阁下。
有关池塘,一定还有许多。也许真可以认为,“池塘”是一道风景。那么风景是什么?世界的问号还是言语的问号?
石
塔
石塔已经是过去的事物,它们依旧逐级升向今日的天空,象征过去的事物对现在丝丝絮絮的怀念,它们对现在、将来的怀念比许多生命更加长久,体现了自明的不朽,与眼前迅速消逝之物一起构成了世界变动不居的两种情绪。两种情绪之间张力的节奏与石塔伸向天空扭曲的弧度一起演奏了这个世界某部分的诗意存在。那么人与石塔之间的亲和力怎样在进行呢?
曾辉煌一时的南诏国(宋时为大理国)如今留下的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崇圣寺三塔,大理国多地震水火之灾,据说建塔的初衷之一是镇妖除魔,所以如今塔上还刻有“永镇山川”四个大字,在蒙蒙的灰尘背后还深藏着某种莫名的力量。现在的人们以为这是大理古国留下的最重要的文明标志之一。但一个有趣的民间传说中还透露了三塔另外一些信息。我曾在一位已经去世的老艺人那里听说过,造塔之初曾经选了三个地方,另外两个地方是洱海另一端的两个小集镇,当局在选定造塔地址前命令这三个地方采取竞争的方式(如今叫项目夺标),哪个地方的匠人最先做出一个模型,就把塔的位置定在那里。他们分别用竹子编制、木雕、石刻完工,竹子编的模型又快又巧,于是就选定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塔址。而木塔模型在漫长历史中已经杳无痕迹,三个石塔的模型如今还倚靠在那个小镇附近的一座山上,与“正式”的三塔相比它们默默无闻。如果没有这 个传说的解释,你在远处已经辨认不出它们的身份。但它们曾经是塔,是某种仪式的遗物。今天的石塔除了一具尸首般的物质空壳还有少许相似之处,已经不是历史上的石塔。历史上的塔是人生活的日常部分,又具有某种神圣的意味,尽管在它依旧竖立的尸体上,我们今天的凡胎俗眼已经看不出蛛丝马迹,但这个当时庞大的建筑,曾经深藏着多少通向天国的欲望,这还是静穆的伟大吗?我们可以想象在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中它曾经热闹非凡,当今天的游人某日在自认为的一道风景下感叹时空变幻之无常时,历史的某一天可能在为建造这道风景费神不已。
历史之塔已经被删减,分化为消失的木塔、鲜为人知的石塔,和高高树立成为风景的三塔,或者还有更多。被留下的塔和被遗忘的塔之间的作用与反作用构成了人与石塔之间亲和力的两个向度,让世界和历史在记忆中沉浮是人类的习俗,是人与世界关系在某一方面的浓缩。
庙宇
喜欢追根究底,所以家乡往往成为起点,还要找家乡的某物作为谈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故乡。我的滇西老家大部分地方都是小盆地,每一个小盆地都是一个天圆地方的小世界。人们面对四面的高山想象着这个世界的模样。想像力像天风刮过,没有一个可溯的源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归宿,它们从来处来,去处去,在每一个心灵中泉水般哗哗流淌,在时间的触角之外。
庙宇却可以说是想像力的沉淀,它不断被时间夷为平地,被另一个方向的想像力“破旧”,也不断地被修复。它代表了除去人对来自同类权威的服从之外,还要服从于其他权威。就像造物主的一次劳累规定了星期日,一个天圆地方的世界也规定了在它的每十个尽头守卫的诸神。庙宇是诸神之家。东山脚下的万年青下有东山大庙,东方在四方中居于首要地位,南观音,北观音等次第相辅。
除了不断被刷新的塑像,人没有见过这些神的模样。但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与没有露面的他们具有一样的生命力,在生活的每个角落乱窜。当我们用“他们”来标识神的存在时,也无意中显现了这样的关系:“他们”在我们之外,在我们的传说中自由地生活,没有时间的外套,我的先辈那里美丽的仙姑到我坐在外婆膝盖上听故事时,貌美如初。无论是这样一个模糊的人称代词或者是更为具体的命名,其性质与我们为神树碑立庙的性质相似,在世界中,我们要一个神具体而微地与我们同在,在言语中,我们希望可以对神作适当的呼喊,听到自己呼喊的回声;来匹配这个热闹的世界。尽管这样可能使我们自身相形见绌。
对于生活的林林总总,庙宇里居住的神灵真的会让我们相形见绌吗?我居住了十几年的老家直到今天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在每个月固定的日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剌附近的某一个庙里烧香,他们祈求平安,祈求财运,有时候会将生活琐事比如家庭纠纷、邻里关系等等,也带到这个神圣的殿堂,隐而不现的东西在这里得到了光亮。那些只宇不识的老人能将我们望而却步的经文背诵得流水一般,在神的日子里,这些辛勤的老人放下经营了一生的活计,在庙里欢聚一堂,祈祷祝福的声音和外人无法听懂的经文与香雾一起,在那片平日里孤独安静的领域缭绕。作为那个地方出生的人,我由于外出读书而使那个迷人的地方变得陌生,如今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在很远的地方回响。古书上说,仓颉造字的那个夜晚风雨大作,表示上天压抑不住的喜悦。当那些经文在没有受 到文字束缚的老人那里音乐般流利地跳出,我就想是不是有一种更加圆满的方式通向神灵?语言文字这种既定的程式在哪里存在弯曲的局限?让我们的生活在其悖论中无法舒展开来?许多年前苍天的那次情绪波动是为他的子民找到一个表达自己和世界的通道而高兴,还是为我们进入一片预设的雷区而痛哭?
无论如何,庙宇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春节规定了农村的情绪是高兴的,高兴就是人与世界之间的距离被自身的光芒淹没,有人气的地方转移了个体的视线,人人与我一样,同甘共苦;而有神气的地方使人们整体地暂时忘记自己的孤独和无助,把我们的痛与苦诉诸你们这些无所不在而又神形皆隐的家伙们吧,在我这个家乡的背叛者看来,这是一种赌徒的语气,我的眼界狭窄,在我看到的世界里,物质和精神的苦楚曾经只是布满我生活的地盘。而在那些小山包围,诸神守卫的地方,充满劳绩的人们从这个祖先早已开始建造的小庙里祈求到了丰收、吉祥,还有更多的东西在这里无法道明,这里成为生活的一个不可或缺,与他们的饥饿、贫穷同在。在科技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的今天,我回家时仍然可以看到在大年初几日里,能走动的老人年轻的媳妇领着小孩,在小庙的泉水旁边聚餐,许多个不约而同的人家,在神灵的脚下开始另一种家庭沙龙。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由于我所在的地方路途遥远,几年才有一次机会与长辈和小辈们一道,去离家不远的小庙里聚上一回,我至少现在还是一个无神论者,由于我八十高龄的祖母和疼爱我的母亲的缘故,我在远离庙宇的地方爱屋及乌。
赌
徒
赌徒在农村是一个另类群体。有许多关于从前赌徒们的传说,年代地点已经语焉不详,无非就是早年富家子弟或者父母双亡,落草,发迹,有时会出现神助的情节,最后悲剧或喜剧的结尾,各个故事之间有许多交叉重复,没有章法,完全违反语言历来追求的精致或宏大的原则。但是赌徒们桀骜不驯,特立独行,义无反顾(只可能远远大于这样的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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