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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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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村头的时候,高麻子也许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便拍了拍谭功达的肩,笑道:“你的那个从上海
来的秘书,她叫什么来着?”“姚佩佩。”“对对对,姚佩佩,”高麻子道,“这个姚佩佩,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对你倒是一往情深呢。”谭功达一愣,急道:“你不要瞎说,不要瞎
说,哪有这事?”“怎么是瞎说?”高麻子不依不饶,“那天中午你们刚到的时候,在酒桌上,我提起
白小娴,你瞧瞧她那反应!虽然善于掩饰,可在我的眼中,她倒是一览无余。”“人家哪有这意思,你
不要胡说。”谭功达虽然假作恼怒,可咧开的嘴却怎么也合不拢。
“万无一失。”高麻子道,“我没别的本事,可是看人还是有一套的。论长相,她倒是一点也不比
白小娴差,若说聪慧灵秀之气,更是小娴不及。要是在旧社会,我就要劝你两个人一起收了。”说完高
麻子哈哈大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谭功达笑道,“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就不搭茬,说起这些没边的事来,倒是
浑身是劲,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放着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妙人在身边,整天在一个办公室同进
同出,你敢说你就没动过半点心思?你若对她没有一点心思,怎么会好端端得记得在集市上买个泥人送
给她?鬼才相信呢!只怕是妖桃秾李,一时难以取舍吧。功达兄,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说说怕
什么呀,我又没逼着你去娶她。”一番话,说得谭功达心里七上八下,满腔的熔岩铁水似乎就要喷薄而
出。
7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里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实在无聊,又懒懒地到县里去上班。
县里的干部们下乡去还没回来,整座办公楼仍然空空荡荡。姚佩佩到四楼杨福妹的办公桌前晃了一晃,
好让对方知道她来上班了。随后,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闷坐了一个上午,又觉得百无聊赖,心中不免
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赌傻气跑回梅城来。谭功达从夏庄回来,一见自己不在,心里会怎么想?人家好
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你赌什么气呢?自己这一走,倒是很容易让对方看穿自己心里藏着的那点阴
暗的东西,说不定还会一个人偷偷地发笑,笑完了之后还会把它告诉白小娴。一想到谭功达和白小娴拍
拍打打地取笑自己的样子,佩佩不觉又怒火中烧。真是神经病!这么瞎折腾,何苦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羊杂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便锁上房门,到了楼下,沿
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朝多种经营办公室走去。
隔着玻璃窗,姚秘书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捏着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画图。汤雅莉曾
对自己报怨说,她的胖领导怎么看都像一只蛤蟆。姚佩佩细细一打量,还真有点像。而且这女人嘴角长
着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杂碎成天背地里叫她小胡子。她的确是太胖了,一说话,嘴里就泛出
蜂鸣声,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会剧烈地颤抖起来,经久不息。小胡子常常去佩佩的办公
室,给县长送材料和各种报表,对佩佩倒也挺客气。
她告诉姚佩佩,汤雅莉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班了。既没请过假,也没有提交什么辞职报告,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她还专门派人去汤雅莉家走访过一次,也没见到她本人:“她家里人叽里咕噜的跟我们派
去的同志胡乱比划了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还不回县里来上班,按规定
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时,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小胡子嗓门很大,脸上有几分凶悍,但说起话来倒
也通情达理,并不像汤雅莉描述的那样蛮横。姚佩佩问她能不能抄一下汤雅莉家的地址,小胡子就从满
桌的图纸底下翻出一个通讯簿来,随手扯下一页日历,在反面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她,又说:“你要是
没什么事,就坐下来喝杯茶,我这里有上好的梅家坞龙井。”姚佩佩见对方已经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茶
叶罐子,只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茶泡出来,泛出焦叶粗梗,色泽像酱油汤一般浑浊,
尝了一口,又苦又涩。这哪是什么梅家坞龙井,分明是陈年的树叶子!可嘴里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
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说得小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面色也变得慈祥起来。她把手里的
那个茶叶罐子往佩佩的手里一塞,道:“你要喜欢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么喝茶。这么好的东西,
搁在我这儿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让了半天,拗不过她,只得收了,一迭声地道了谢,告辞而去。
汤雅莉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乱葬岗一带。过去一直是处决犯人的法场,最近县政府正打算在那儿
修建一座火葬场和一个看守所。长江屡经改道,形成了一堎堎的沙丘,河汊密布,杂树阴森。姚佩佩按
着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个大水闸的边上找到了汤雅莉的家。
一进屋,姚佩佩就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竹香。早听雅莉说她父亲是个篾匠,手比女人还巧。她曾送给
佩佩一只精致的蝈蝈笼子。屋子里光线阴暗,墙边堆满了竹器,篮子、筛子、匾子、笼屉,什么都有。
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腰间围着一块白布围裙,手执一把竹刀,赤着双脚,正蹲在地上破篾编席子呢。
一根长长的青竹到了他的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儿就变出了无数条细匀柔软的篾条来。他的十个
手指上都缠着橡皮膏,连看都不看佩佩一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从外面进来。姚佩佩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汤雅莉的爸爸”,连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她说是来找雅莉的,那男人头也不抬,
半天才说:“她不在家。”佩佩又问他:“雅莉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一个多月不去单位上班?”“她
不在家。”还是这句话。
随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那把竹刀,拖上鞋,揭开门帘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里面传来
了唰唰的磨刀声。
姚佩佩从雅莉家出来,沿着河岸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叫她“宝宝”。她回过头,
看见雅莉的父亲正在门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赶紧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领着她进了屋,踮着脚,绕开地上
的那张快要编好的竹席,走进里屋。那男人什么话也没说,指了指墙边搁着的一张梯子,然后带上门出
去了。
原来上面还有一层木板搭成的阁楼!姚佩佩顺着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见楼板上搁着一架纺
车,墙洞里点着一盏美孚灯。汤雅莉身上裹着一条薄被,头上扎着一块白布,正半靠在墙边,冲着她笑。
“该死的羊杂碎,你搞什么鬼!”姚佩佩骂道。话没说完,就“哎哟”一声,脑袋早已重重地撞在
了房顶的梁上。
汤雅莉连喊“小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汤雅莉往里挪了挪身子,让佩佩和自己并排坐下来。她撸起佩佩的头发凑在灯前看了看,笑道:
“还好,没给撞破。”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将她推开,叫道:“你发什么神经?这么长时间不去上班,
一个人躲在阁上,坐月子呢?”汤雅莉只是笑。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桔子来,剥去皮,递给姚佩佩。佩
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里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刚才我在外面盘问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阁楼上怎
么会听不见?你爹也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害得我差一点白跑一趟。”“我爹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你
别见怪,他是谁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经说句话,也不太容易。”“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么知道?”“他刚才叫我宝宝。”“那地方人就是见到毛主席,也是要叫他宝宝的。”汤雅莉说,
她父亲十多岁就从洲上出来,在梅城开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关门了,这些年就连
摆个小摊政府也不允许,她父亲只好偷偷地在家里编些篮、筛、笼、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时候,天不亮
就挑出去卖。有时碰到县里的巡防大队,就把他的竹器担子整个抛到江中……
“哎,你先别扯那么远。这么长时间你窝在家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觉已经把
那只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里。
“刚才你不都说了吗?”汤雅莉道,“坐月子呗。”“你别跟我胡说八道了,你病了吗?生的是什
么病?”“我没病,”汤雅莉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骗你,我真的有孩子了。”姚佩佩转过身去,吃惊
地睁大了眼睛。起初还以为她在逗自己开心,因为雅莉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雅莉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
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似乎不像是在说谎。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吓了一大跳。
“怎么搞的?你在说什么呀?你,你有男人了吗?孩子呢?你,遇到了坏人?”佩佩紧紧地拽住雅
莉的一只胳膊,着急地问道。
汤雅莉半天不吭气,一个人静静地流着眼泪。过了很久才囔着鼻子道:“你这个人呀,我最烦了。
什么事情都要问!刚才我听见你在隔壁跟我爹说话,心里就犹豫着要不要喊你一声。可咱俩一见面,你
免不了要刨根问底,问这问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没作声,可等到你出去了,心里又想着跟你见一面,
就让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来。”说着把姚佩佩抱着的那只手抽了出来,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无声地哭泣。
佩佩这时也没了主意,也不敢追着问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着她一块流泪:“我这么急着来找你,
也不为别的,你们主任说,到月底再不去县里上班,他们就要给你除名了。”“不要紧,我已经想好了,
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汤雅莉说,“我们两个人姐妹一场,贴心贴肺的,按理说我有个什么事,也不该
瞒着你,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保证吓你一跟头。你这个人比不得我,没事的时候就疑神疑鬼的,白
白的让你跟着担心,何苦来呢。”正在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汤
雅莉起身理了理额角的头发,对佩佩道:“没关系,是我娘回来了。刚才我让她去供销社替我买纸去了。”
“什么纸?”“我下面还有点淋漓不断,要垫纸。不过今天已经好多了。”不一会的工夫,雅莉的娘端
着一碗红枣汤,到阁楼上来了。她微笑地望着佩佩,将碗递到佩佩的手中,红枣里还有一只剥好的鸡蛋。
姚佩佩推托了半天,最后又把碗递给汤雅莉。
“这是我娘特意给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这段时间,闻到枣汤的味儿就忍不住要呕吐。”佩佩只
喝了两口汤,就把碗搁下了,对汤雅莉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走?你着什么急?好不容易
见个面,咱俩好好坐着说说话吧。”姚佩佩知道,汤雅莉是个直性子,最憋不住话。你若是向她打听一
件事,她总是拿腔拿调,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不肯吐露半个字的,可你若是
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自己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你不听她说还不行呢。
果然,汤雅莉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抖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凑近美孚灯的玻璃灯罩,
点着了火,一连吸了好几口,这才道:“佩佩,你得赔我们家一百斤山芋。”“山芋?什么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汤雅莉笑道。
“我什么时候欠你们家这么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的这件倒霉事,说到底还是因你而起。”“我?”“没错。”“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雅莉看了看手里夹着的香烟,道:“这烟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哎呀,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一会山芋,一会香烟,卖什么关子。”佩佩看起来可真是有点急了,
她一急,雅莉反而故作神秘,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这事要换作我,吓都吓死了。你还笑!还像男人一样抽烟!简直是个流氓。”“你还记
不记得,去年春天我们俩一起在四楼的大会议厅开会?”“记得呀。”“就是金玉来的那次。那天你迟
到了,进门的时候大家都在唱《国际歌》,等到唱完歌,谭县长请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个
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我当然记得,可那又怎么了呢?”姚佩佩一听到金玉的名字,总觉得这个
人有点阴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一个人站在那儿,鹤立鸡群,左顾右盼,可有人就在暗中盯上你了。这个人,还用得着我告诉
你他的名字吗?”汤雅莉看见姚佩佩浑身抖得厉害,就像打摆子似的,就把手里吸剩的烟屁股递给她,
姚佩佩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像模像样地吸了两口。
“我招呼你坐到我的边上来,事情就坏在那一刻。”汤雅莉道,“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大伙都在
鼓掌,目送省领导离开。会场上乱哄哄的,金秘书长就凑到钱大钧的耳边道:”那个长得很白的小妮子,
倒是满标致的,她叫什么名字?“你别生气,她当时的确就是这么说的。钱大钧,你想想,是个多么聪
明的人,可这会也不知道金秘书长指的是谁,便对金玉说:”首长,您指的是谁?“金玉就用手朝咱俩
坐着的方向胡乱那么一指,钱大钧就误以为是我。当天下午就找我谈话去了,你说这不是引火烧身是什
么?”姚佩佩满脸惊骇,脸气得通红,手脚冰冷,目光躲躲闪闪,连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根本不敢去
看雅莉的脸。
汤雅莉说,那天中午在食堂,吃完忆苦饭,她就把钱大钧约她谈话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中
午想起来这回事来,就赶紧来到钱大钧的办公室。他刚刚升了官,正忙着和杨福妹办交接呢,看到雅莉
进来,就向她挥挥手:“我这里正乱着呢,你下午五点半再来吧。”到了下午快六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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