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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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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写过几封?”“记不清了……”“我们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吗?干吗
要写信?”“您说呢?”……
  正在这时,钱大钧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脸尴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书,你出去一
下,我和老谭说几句话。”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谭功达朝她使了个眼色。佩佩只得从椅背上拎过她的
包,出去了。
  她听见钱大钧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见姑妈满脸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脸,笑得她心里发怵。随后
姑妈捉住她的一只手,神神叨叨地将她拉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拍着她的手背,说:“闺女,这么大的
事,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姚佩佩满脑子都是谭功达被撤职的事,满腹焦忧,心神不定,见姑
妈这一问,便吃了一惊,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让姑妈这么高兴?”她姑妈假装生气地把她手一推,
嗔怒道:“死丫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政府派来的两个做外调的同志已经向我透了底了。”姚佩佩一
听说“外调”两个字,头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带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
那两个陌生人。她起先还以为是姑父单位的同事呢,原来是为自己的事而来。
  “今天下午,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找来了。一进门就掏出本子来,问这问那。我问他们到底想了
解什么事,他们就说,只要与姚佩佩同志有关,所有的事都不应该向组织隐瞒。我当时就是一愣,还以
为你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再看了看那两人的脸色,慈眉善目,态度也还和蔼可亲。我一边用一些不相
干的事来搪塞,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没弄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我什么话都不会跟
他们说的。那位年轻一点的,毕竟历练不深,经不住我再三盘问,便道:”是省里要调姚佩佩同志去工
作。“我一听说你要去省里工作,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我把你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闭着眼睛瞎
吹呗!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那两人可真傻!我的话他们还真信!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
我又问他们,我们佩佩若是到了省城,会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那年纪稍长一点的倒是口风很紧,他说他
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材料。你这个丫头,虽说摊上了那么一个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
你是哪里修来的这个福分?天上掉下一块金子来,怎么偏偏就砸在你的脑袋顶上?”她正这么眉飞色舞
地说着,姑父也下班回来了。姑妈立即就丢开她,围着姑父,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姑父也挺高兴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边,以长辈的口吻勉励教训了她一通。末了,姑妈又将她拽到
一边,低声对她说:“不过,那两人倒是问起了你的家庭历史。详细地盘问你爹被镇压、你妈上吊的事,
我起先还想替你瞒天过海。可那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紧……”姑父满不在乎地插
话道:“这个你不懂!不碍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
个人表现……”“你少跟我”我们我们“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妈笑道:“不过你这话倒是不
错。做外调的那两个同志也是那么说的。”说完,姑妈喜孜孜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吃饭的时候,姑妈嘱咐她,待会到楼下唐拐子的裁缝铺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从箱子里翻出几块布
料来,要给佩佩做几件衣裳。
  “这么急?你这个人呀,见了风就是雨的,现在才刚刚做外调,离正式调动还早着呢!哪里就耽误
了你给她做衣裳!”“话是这么说,还是早一点预备的好,佩佩你说是不是?”姚佩佩说她这会儿头痛
得厉害。而且她还要写一个入党申请书,是昨天杨福妹特意嘱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妈听说她要
入党,又见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没再坚持。姑父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对佩佩道:
“怎么,佩佩要入党啦?”姚佩佩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哎,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啊,哪有什么
资格入党!还不是他们给逼的。”姑父一听她这么说,当即脸色陡变,放下报纸,正色道:“新鲜!入
党还有人逼你?”姚佩佩便把杨福妹如何让她写入党申请书,她如何不愿意写,杨福妹如何跟她说,这
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而且明天一早就让她交上去等等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姑父气得浑身乱抖,直
着脖子喊道:“还有这样的事!入党是内心的一种纯洁自然的要求,怎么能强迫命令!我劝你不要写,
不仅不要写,还要把这一情况及时地向上级党组织反映,这是严重的违背党章的行为!”“放你娘的臭
狗屁!”姑父正说得得意,不料姑妈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人家领导让她入党,管你屁事!还不是
指望她进步!你他娘的吃硬饭、拉硬屎,却不会说人话!这些年,入党申请书我看你至少写了十七、八
封了,可是顶个屌用!你别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党,那个副校长也不会给
人家撸下来了。”姑妈一旦骂起人来,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美。不知为什么,佩佩听了,虽说满嘴脏话,
总觉得心里痛快无比!
  姑父立刻吓得不敢吱声了。他把饭碗一推,抓起一只蒲扇,呼啦呼拉地乱扇一气,一个人下楼散步
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看着桌上的一叠信纸发愣。她的姑妈兴奋劲还没过,
不时推门进来,跟她说话。一会问她入党申请书难不难写,一会又趴在她肩上柔声道:“佩佩,你到了
省城,当了干部,会不会就不认我这个姑妈了?我以前对你狠了一点,言语上或许有个山高水低,可心
里待你比嫡亲的女儿还要亲,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没能弄出一儿半女,日后就全指望你了……”说完
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笔,回过身来劝她。
  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姑父还没回来。姑妈却笑嘻嘻地抱着一大摞材料往佩佩的梳妆台前一放,悄
悄地对她说:“这都是我从你姑父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你姑父什么事都不会做,就会写这个入党申请书,
你找找看,有没有他写过的申请书,若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费那么大劲干什么!”说完,就踮
着脚出去了。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佩佩嘱咐道:“要抄你就快点抄,你姑父一会恐怕就要散
步回来了。”姚佩佩心里只得苦笑。她摇了摇头,顺手拿过那堆材料,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可翻了没几
页,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惊!这哪是什么入党申请书!一共六份材料,全是姑父写的悔过书!材
料中写的是他和学校的一名化学女教师之间的腐化丑闻。她刚开始还不知道搞腐化是什么意思,可看了
两页,脸就红了。
  姑父在信中交代说,这名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师,如何向自己进行猖狂进攻;自己如何坐
怀不乱、威武不屈;对方又如何穷追猛打。这是一条隐藏在革命教师队伍中的资产阶级美女蛇,因为她
长得像电影演员王丹凤,自己一时把持不住,竟做出了那样一件“禽兽不如”的勾当……
  虽说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这份材料,姚佩佩周身一阵冰凉。平常老实巴交、令人尊敬的姑父,
竟然是这么一个人!尤其是事发之后,他竟然将全部的脏水都泼到那个长得像王丹凤的可怜女教师头上!
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汤雅莉来。脑子里盘旋着“人心隔肚皮”这
句俗话,看着窗外迷茫的夜色,一时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3谭功达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去县里上班了。他知道他眼下的任务就是做梦。
  没日没夜的昏睡,很快让他对时间的感觉变得迟钝。夏日的夜晚皓月当空,露水浓重。蟋蟀和金铃
子叫个不停。多少个晚上,他摇着扇子,躺在院中的竹椅上,看着天空中金粉一样的星斗,昏昏睡去,
直到黎明啾鸣的鸟将他惊醒。
  他忽然记起十多天前,也就是他被解除职务停职检查后的第二天,家中来了一位道士模样的算命先
生。这个人牙齿漆黑,面色焦黄,看上去就像一个鸦片烟鬼。一进门就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在县长
的位置上给人撸下来了吗?这屋子里有鬼,冯寡妇阴魂不散。”随后他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圆镜来,说是
要替他降妖捉怪。那天中午,骤雨初歇,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两道绚丽的彩虹。道士说,这样奇异的天象
一百年才会出现一次。
  “这么说,是吉兆啰?”谭功达厌恶而讥讽地问他道。
  “倒也不尽然。两道彩虹分别是通往未来的跳板,左边那条是吉兆,右边的那一条,却也难说。”
道士说。
  谭功达又问他,将来自己会不会结婚。
  道士想了想,道:“会的,会的。还会有孩子。是个男孩。”“跟谁结婚?”“那要看。现在,一
切都很难说。因为毕竟,洗澡水还没有泼到你身上。同样的道理,时光可以倒流。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
的阴影,也可以重新被阳光驱散……你能不能先给钱?”谭功达见他满口胡言乱语,也没怎么搭理他。
他按了按自己的下腹部,问道:“这几天,我的左肾老是疼。我是得过肾炎的,还开过刀。近来伤口隐
隐作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身体不好,你应当去医院。”道士狡黠一笑,接着道:“不过,你的
问题不在左边,而在右边。记住,永远是右边……”“右边?右边是肝啊,我的肝可没什么毛病……”
那道士冷笑着,向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暗示他先给钱。
  谭功达终于失去了耐心,连推带骂,将他轰走了。
  那道士倒也不生气,嘴里只是道:“惨了,惨了!你惨了!你惨透了!用不了几天,洗澡水就要泼
到你头上了……”洗澡水?他娘的,哪来的洗澡水?
  在他书房的桌上,摊着一张梅城规划图。这张图是他请一个刚刚分来的学美术的大学生绘制的:技
法精湛,出神入化。图上不仅精确地标明了梅城县每一座村庄的具体位置,而且还画出了山峦,河流,
湖泊,峡谷的大致形貌。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倘若稍加修饰,完全可以送去参加中国美术协会的年
度画展。他画的是未来梅城春天的景象。甚至还用颜料点染出缤纷的鲜花、路上的行人和汽车。
  “这是紫云英吗?”他指着画上的花丛问道。
  “不,是桃花。”大学生说。
  他还给这幅地图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桃源行春图。谭功达问他能不能在图上画上一道长廊,将梅城
县的每一个村庄都连接起来。
  “为什么?”大学生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要画长廊?”“这样,全县的人不论走到哪里,既不用
担心日晒,也挨不了雨淋。”“人家都叫我疯子,原来县长您比我还要疯。”大学生笑着对他说:“不
过,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谭功达问他。
  “没有为什么。”大学生神秘地扬了扬眉,“艺术,你不懂的!”可惜的是,谭功达还没有来得及
将这幅新地图拿到常委会上去讨论,就被免了职。到了晚上,地图上的山川、河流一起进入他的梦中,
他甚至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听到花朵在夜间绽放的声响。
  一个星期前,县里派来了几个工人,扛着梯子,把他屋里的电话给拆走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就此中
断。没过两天,又来了另一拨人,他们是一些木匠和泥瓦匠。手里拿着皮尺,一进门就指手画脚,把他
家转了个遍,随后拉开皮尺量这量那,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谭功达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工头说:“这
房子要大修了。”谭功达忙问,是谁让他们来修房子的?
  工头说:“你别紧张,这房子要拆,起码还得等一个月。是县委办公室让我们来的。”“房子拆了,
我住哪?”“这个我们哪里管得了!”工头道。
  由于心里记挂着沼气池的试验,谭功达还抽空去了一趟红旗养猪场。他特地起了个大早,从梅城县
汽车站坐车到城郊的造甲村,然后步行五华里的山路,才赶到养猪场。一名饲养员告诉他,在这试验沼
气的几个人早就卷铺盖离开了。用来试验的几个大池,也早已出了粪……
  “你不是不当县长了吗?”饲养员不解地看着他,“还管这些鸟事做什么?”这天晚上,谭功达在
西津渡一家小饭馆中喝了点白酒,一直到店主人再三催促打烊,才怏怏不乐地离开。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风一吹,酒食翻滚,涌向喉口。他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他走到家门口,隔着浓浓的雾水,忽然看见自家屋里竟然亮起了灯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心里明明记得一大早出门的时候是锁上门的,这会儿,家里怎么会亮灯呢?他再次摸了摸门上的铁锁,
湿漉漉的,并未打开。这时候家中怎么会有灯光呢?
  谭功达看见厨房中灯影憧憧,似有人影晃动。难道果然像道士所说,冯寡妇的冤魂不散?心中不免
也有几分疑心。他打开院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边,正想探头朝里边看个究竟,冷不防闪出一个黑影
来,“哗”地从里面泼出一盆水来,浇得他浑身透湿。谭功达怪叫了一声,把那人也吓得吱哇乱叫。
  “怎么这么巧?”那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把洗澡水泼了你一脸。”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谭功
达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把,凑到厨房的灯光下,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冯寡妇的冤魂!原来是上次在老徐
办公室见过的那个农妇张金芳。
  她刚刚洗过澡,穿一条花短裤,上身只穿一件对襟小马夹,两个乳房鼓鼓囊囊,像是要把马夹撑破
似的。她倚在门边,笑嘻嘻地看着谭功达,嘴里甜甜地道:“谭县长,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已经不
是什么县长了,你别乱叫!”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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