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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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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亲戚。是姑妈,还是姨妈,我就说不准了。这孩子疯起来,没大没小;可一旦不高兴了,能几天不
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礼。没事的时候,常见她一个人缩在墙角发呆。我们经理老想套她话,可她什么
也不说。据说她在梅城的那个亲戚起先对她也挺好,后来不知怎的,那亲戚就嫌恶起她来了。这也难怪,
这些年粮食这么紧张,多个人口吃饭,搁在谁身上谁都不愿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妈姨妈的就渐渐不
愿意让她住了。说得好听是让她自食其力,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要扫地出门了。那姑娘年前就提着一个
包裹,从亲戚家出来,找到我们经理说,她能不能不要工资,只求浴室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经理因她
是个临时工,连户口也没落上,如何能让她落脚,就硬起心肠把她辞退了。”“那女孩后来回上海去了
吗?”谭功达问道。
  “不曾。”老头将嘴里的烟丝吐出来,又喝了口水,接着说:“她没走,还在梅城。我听说,她又
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红星旅社当清洁工。那个旅社,生意虽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
以管她住。”谭功达一听见“红星旅社”这几个字,心头猛的一紧。这西津渡一带,原来是梅城妓院的
集中之地。大小妓馆二十多家,红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铺”之一的秀枕楼。虽
说解放后妓院的老板和为首的几个鸨母都被抓了起来,妓女们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头女、娘
姨、跟班、仆役地痞、流氓打手也蚁聚一处。暗娼出没,风化案时有所闻,秽腥肮脏之气尚未褪尽。前
不久,县保卫部还在那儿破获了一宗私贩烟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样一个龌龊之地,谭功
达不免有些替她担忧。心里这样想着,忽听得那老头道:“县长要不要先到池子里泡一泡?待会儿我就
来替你修脚搓背。”谭功达从梅城浴室出来,回到县委大院,就派人将县委办公室主任钱大钧叫了来。
谭功达将这个女孩的事对他约略说了说,吩咐他赶紧带几个人去西津渡的红星旅社查访一番。末了,又
特地嘱咐道:“这女孩是我的一个亲戚。你不一定要惊动他们,只需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我们再作计
较。”“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办。”钱大钧呵呵的笑着,领命而去,心里却道:这老谭,怎么忽然也怜
香惜玉起来了?正如老话所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天快黑的时候,钱大钧才从西津渡回来:“嗨,什么红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问
话,问了半天都说没这个人。我只能沿着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访,最后在一个卖绒线的铺子里找到了
她。”谭功达听说那女孩去了绒线铺,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她在那里怎样?”“我已经给你弄来了。
就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呢。不如,你直接去问她?”这个钱大钧,做起事情来就是容易过火,你交代他三
分事,他不做出十分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常常错误地理解领导的意图,还自以为得意。赵副县长为
此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过犹不及”,看来一点都不错。听他说已经把人给“弄”了来,谭功达
的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让他把人领进来。
  姚佩佩这一回脖子上换了一条红围巾。时令已是春末,她还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进了门,就满屋
子东瞅西看,手里还拎着一个花布包袱。谭功达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姚佩佩这才瞥了他一眼,道:
“行李呀!”“你,你怎么把行李都拿来了?”姚佩佩诧异道:“钱大哥叫我带上的呀,他让我收拾收
拾东西,跟他走,其余一概不要问。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绒线铺做了一个月的工,连工钱还没来得
及跟他们算呢。”谭功达怔怔地看着钱大钧。当着这女孩的面,又不便责怪他。那钱大钧正坐在办公桌
前,翘着二郎腿,用一把裁纸刀削着指甲,笑道:“谭县长,这姑娘大老远来到咱们梅城县,姑妈又不
愿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窝在西津渡那么一个烂地方,时间一长,也不是事儿,我就自作主张把
她给带来了,咱不妨替她在县里谋个出身,日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谭功达气得脸色发白,心中后
悔这事不该让钱大钧插手。不过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来和姚佩佩说话。谭功达照例问了问她的姓名,
年龄,乡籍,识不识字,对方出于礼貌,一一作答。话语简静,绝不多吐露半个字。谭功达又问起她父
母,姚佩佩紧抿双唇,一声不吭。末了,谭功达对钱大钧道:“大钧,今天晚上你打算将她安顿在哪儿?”
“这好办,就先住我家。”钱大钧满不在乎地说,“我家有一间屋子是空着,刚才已经托人给我老婆带
了信,让她收拾床铺去了。”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钱大钧满头大汗地跑来了。一进门就将谭功达的茶
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他摸了一下嘴唇,气喘吁吁地对谭功达道:“事情不太妙。”谭功达
知道他说话爱夸张,倒也不怎么着急,便问他什么事情不太妙。钱大钧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县里的
各个部门商量落实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多种经营办公室,工业办,妇联,学校、医院、幼
儿园、甚至是机关的食堂,可都推脱不缺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人是你带来的,这个我不管。”
谭功达气呼呼地站起来,收拾起桌上凌乱的文件,准备下班回家。
  “我倒有个主意……”谭功达正色道:“钱主任,谁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揽?”钱大钧道:
“我琢磨着,既然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不如干脆就让她跟您当秘书得了。”“我可不用她伺候!”
谭功达一听火就上来了,“你要是需要秘书,只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弯抹角。”钱大钧一看谭功达果然
生了气,立刻满脸带笑,劝道:“要说您公务繁忙,还真需要一个帮手。那么多的文件来不及看,平时
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我屋子里不是有个小杨吗?”“可小杨不是开刀住院去了吗?”钱大钧
道,“不妨你先让姚佩佩顶一阵,待小杨从医院回来,再另作安排。”“这秘书的事她能做得了么?”
“没问题,”钱大钧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这孩子要说还真不简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写、
能画、能掐会算。”“这么说她还会算命?”谭功达冷笑道。
  “你可别说,没准她还真……”“行了行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这么办吧,
你还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办公室,干一段时间再说。我这里小杨不在,倒也落得清静几天。”事情就这
样定下来了。
  姚佩佩来县里上班的第一天,见到谭功达,就亚叔、亚叔的叫个不停,那样子倒是怪亲热的,可叫
得谭功达脸上火烧火燎,浑身上下不自在。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都趴在桌上暗自窃笑。中午吃饭的
时候,钱大钧将她叫到一边,嘱咐说,“你不要成天亚叔长、亚叔短的,谭县长虽说四十多了,并不怎
么显老!何况还未成家呢。再说了,你张口亚叔闭口亚叔,人家还以为谭县长是开了什么后门把你安插
进来的呢。不要说他不是你的什么亚叔,他就算你嫡亲的亚叔,在公开场合你也不能乱叫,这是县机关,
不是绒线铺,凡事都得讲个规矩。”一席话,说得姚佩佩脖子一缩,舌头一吐,赶紧跑了。到了第二天,
姚佩佩果然不叫他亚叔,而改叫他老谭了。钱大钧白天听她老谭老谭的叫唤,强忍着没说什么,等到下
了班回到家里,这才训斥道:“你是怎么搞的?嗯?怎么能叫他老谭?老谭是你叫的吗?”“你不也叫
他老谭吗?”姚佩佩一脸不解。
  “嗨,我能叫,你却不能叫。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别说叫他老谭,就是直呼其名也没什
么不可以。你呢?你才多大年龄?给人家当女儿恐怕还只嫌小!这么简单的人情世故还要我一点点地教
你吗?”姚佩佩照例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
  大钧的老婆、在县农机公司当会计的田小凤在一旁冷笑了两声,兀自嗑着瓜子,故意扭过身去,不
看他们。自从钱大钧不跟她商量把这么一个小姑娘领到家里来之后,小凤还没有跟她说过话。钱大钧来
到厨房,见水缸里的水没了,锅灶都是冷的,就知道田小凤赌气故意没给自己做饭。他似乎已经预感到,
田小凤隐忍了这么些天,正准备全线反击,今夜说不定就会来个总爆发。正在这时,谭功达的电话就追
过来了。县长约他去朱雀桥边的一家酒馆吃饭。钱大钧夹起公文包,正待出门,田小凤“哎”的一声就
叫住了他:“哎,你可算有地方吃饭了,我怎么办?”她没有说“我们”怎么办,钱大钧就知道在她心
里,那个小丫头根本就不能算个人。
  谭功达叫了几个菜,正在饭馆等他。一看到他眉头紧锁,愁云密布的样子,钱大钧以为县长又在为
水库大坝的事发愁了。没想到是西裕乡出了事。
  在整个梅城县,西裕乡是最后一个建立合作社的乡镇。县里派去一个工作组,好不容易将初级社建
立起来,可没到两个月,那些村民一夜之间纷纷退了社。原先交给社里的农具、耕牛、猪羊、首饰和锡
器甚至还有棺材,都被一抢而空。有一个村子,农民担心县里再次强制他们入社,就将钢钉打入牛腿,
先把牛弄瘫痪了,然后杀牛吃肉。生产资料和公共物品卖的卖、藏的藏,就连棺材都劈了当柴火烧了。
为首的几个还煽动群众,到祠堂集合,张贴反动标语,呼喊反动口号,说毛主席是李闯王,自己进城当
了皇帝,立马就把农民给忘了。还说什么,毛主席从西裕乡赚去的粮食,早已用船连夜运到北京,堆在
中南海他们家的炕头,二十年也吃不完。工作组的干部出于一时的义愤,上前批评了他们几句,谁知他
们竟然把县干部抓了起来,关在村里的猪圈里。
  “你打算怎么办?”钱大钧问他。
  “还能怎么办?”谭功达道,“明天一早,我就派人下去,将那些带头闹事的统统抓起来。”“恐
怕抓不得。”钱大钧沉吟道:“那个西裕乡是个穷乡僻壤,山脚下的弹丸之地,与外界隔绝,民风自然
与别处不同。那里的人都不好对付,四七年我们打游击的时候,也曾想到在那儿建一个地下交通站,可
建一个坏一个,害得我差一点把性命丢在那里,你要直接派人下去弹压,我担心会闹出大事来。”“那
你说咋办?”“不急,”钱大钧道,“明天我亲自下去一趟,先摸摸情况再说。”接着他们就聊起了筹
建梅城县医院和种子站的事情来。随后又说起了农民夜校的推广,不知不觉夜就深了。临走前,谭功达
忽然问道:“大钧,那个叫姚佩佩的小丫头,户口给人家落下了吗?”钱大钧没有回答县长的话,犹豫
了半天,反过来问他:“老谭,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那个……”“怎么呢?”“有点缺心眼啊。”
钱大钧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她平时上班时没有一刻消停过,东瞅瞅,西看看。说话做事都
不知道个规矩、场合。那天赵副县长来找我谈事,无意中说错了一个字,这丫头就当面给人家纠正了过
来,弄得赵副县长闹了个大红脸。这事就不去说她了。她总是掐着嗓子说话,娇滴滴的,弄得人家浑身
上下不舒服。还有一点,她喜欢动手动脚,也不分上下级关系,见了谁都是拍拍打打,不过你还别说,
这姑娘人长得倒也没得说,可惜……”“可惜什么?”钱大钧暗暗朝谭功达瞥了一眼,挤了挤眼睛,嬉
皮笑脸地说:“可惜,年龄实在是小了点。”谭功达假装没有听出钱大钧的弦外之音,嘴里道:“这孩
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自小没受过管束。时间长了,没准那点小毛病能慢慢改过来。哎,她在
梅城不是有个什么亲戚吗?你查过没有?”“查了。”大钧说,“是她的姑妈。住在江边的大爸爸巷,
过去是个唱戏的。”“你抽空去走访走访,替他们调解一下。如有可能,还让她搬回去住。常年住在你
家里,也不是个事。”“这倒也是。”钱大钧道,“为她这件事,小凤已经一个多星期不答理我了。”
还没等到钱大钧去大爸爸巷走访,姚佩佩的姑妈自己就找到县里来了。这女人,五六十岁了,穿一件大
红的绸面夹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一进门就朝姚佩佩的办公桌猛扑过去,嘴里心肝心肝地叫个不停,
吓得姚佩佩四处躲闪。最后,那女人终于在墙角将她逮住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隔
壁科室的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看热闹。姑妈一边哭,一边将佩佩的头强按在自己的胸前道:“这个死丫
头,怎么招呼也不打就离家出走?我和你那可怜的姑爹一个月来找遍了梅城的大街小巷,你姑爹还差点
跳了江。这些日子,水米都不曾粘过嘴,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也都活不成啦。
这下好了,可算是找到你啦。你如今到了县里,高升了,也不知道前世里积了什么德……”钱大钧见状,
赶紧将她们让到隔壁的一间会议室里。姚佩佩的姑父在梅城中学当老师,看上去倒像是个读书人。脖子
上中山装的纽扣扣得严严的,两鬓斑白,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朝钱大钧颔首微笑而已。按照她姑妈
的意思,她让姚佩佩今晚就搬回去住。她说,如果佩佩嫌自己的卧室背阳阴湿,他们两口子可以将朝南
的大房间腾出来;考虑到侄女有晚上读书的习惯,他们已经请木匠特地给她打了一个书桌,并且给她买
了一个漂亮的台灯。钱大钧也在一旁帮劝,姚佩佩纵有一千个不情愿,事已至此,也只得应承下来。那
老婆子将姚佩佩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拍了拍,站起身来,就要钱大钧带她去面见县长。她要当面拜谢这
个大恩人。她特意带来了两只肥肥的大板鸭,外加一只熏火腿。钱大钧推说县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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