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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4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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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树平被打得直发蒙。二梁说他拐走了柳叶,他要是真拐走了柳叶,还会和她回来吗。自己是喜欢柳叶,看得出来柳叶也喜欢自己,但喜欢是喜欢,自己心里却从来没想过要把柳叶拐跑。柳叶是什么人家的女子,家里有几十亩地,还开着饭铺子。这样的女子,你就是喜欢得要了命,也只能是在心里喜欢。你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可月亮就是月亮,永远高高地挂在天上,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于树平觉得柳叶就是天上的月亮。 
  于树平虽然常到后院来挂鸟,和柳叶说话的次数却极少。有一次,于树平从山里回来,又带了只画眉来。卖完了别的鸟,到饭铺子里吃饭时,他就像往常一样,提着笼子里的画眉,到后面的院子里去挂。在柳树下面,于树平又遇上了坐在柳树下绣花的柳叶。看见他走过去,柳叶远远地就低了头,红了脸站起来,站在一边看他挂鸟。他每次挂好了鸟,都是先站在那里逗着鸟叫上几声再走。那天,他也是同样先逗着那只画眉鸟叫了几声。逗着鸟,在画眉鸟清丽婉转的鸣唱声里,柳叶说了句:“山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声音又甜又润。” 
  听见柳叶和他说话,于树平学鸟叫的嘴巴就停住了,心里像开了花。他几天没来,再来,柳叶竟能猜出他是回了山里。他想,看来柳叶一直在留心着他。 
  于树平看着柳叶脸上的红晕,指了指柳叶手里绣的花说:“你绣的这些花怎么像是活的,都能让人闻到花瓣的香味了。” 
  柳叶手里绕着花花绿绿的丝线,没再吱声,只是在轻轻地咬着嘴唇笑。于树平看见柳叶手里绣的是一个烟荷包。 
  在锦官城,年轻女子绣烟荷包,除了给她家的长辈男人和兄弟,另外就只有和她定了亲的未婚夫,才能得到。 
  两个人站在柳树下说话,并不知道柳叶的爷爷尚大贵正站在木格子窗户里边,在看着他们。这天夜里,他给柳叶的奶奶说:“给柳叶说,以后别坐到柳树下去绣花了。要绣,到她婶子们房里绣去。” 
  以后于树平再提了鸟笼子到后院里去挂,就看不见柳叶了。 
  年前,一过了腊月二十,于树平买了些鞭炮和山里没有的稀罕物件,趁着那几天没下雪,天气晴朗,就回了山里的家。过完年,又过完十五,于树平把在山上捉的一些鸟装在两个大笼子里,找根扁担一挑,就上了路,他想回锦官城赶正月十九的放生节。这是锦官城一年里规模最大的放生日,那些信佛的,不论有病的有灾的,还是平平安安的,在这一日里都会拿了鸟去让和尚们超度。等庙里的和尚们在庙外设的道场里念完超度经,他们就纷纷跑到放生林子里去放生。据说这一日里放了生,再到庙里求一个平安的符子回家贴到床边上,就会一年里没病没灾,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所以这一天里,鸟的价钱卖得最高,是所有捉鸟人最盼望最欢喜的一个日子。 
  肩上挑着担子,于树平的脚下依然呼呼生风,他想早一点赶到锦官城,赶到尚家的饭铺子里,把新捉的一只凤头百灵挂到尚家的院子里,让百灵唱歌给柳叶听。从捉到这只百灵鸟开始,于树平就有些睡不着觉了,他想柳叶听了这只百灵鸟的声音,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锦官城的人都喜欢凤凰,这只凤头百灵,你看它的凤头,真的就像一只没长大的小凤凰。说不定喜欢它的不光是柳叶,尚家的老老少少都会喜欢。 
  一路想着锦官城,想着柳叶看见凤头百灵后的欢喜劲,七八十里的路就在于树平的脚下走过去了。太阳快落山时,于树平走到了锦官城的地界上。锦官城的四面都是丘陵,在锦官城的外围看,锦官城就像一艘小巧的元宝船,泊在那里,浑身透着宝气。远远地看到崇光寺时,于树平想自己干脆绕过崇光寺,穿过麦地走过去算了,然后沿着河边走小路,到尚家的饭铺子还不天黑,说不上到院子里挂凤头百灵的时候,还能碰见柳叶。这么想着,他就抬脚拐进了麦地。 
  麦地里铺着一层白白的雪,那些露在白雪外头的麦苗子就格外的青,青的都有些发黑。走过了一块麦地,于树平听着脚下踩踏的雪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忽然觉得有点内急。但看看从雪地上刮过去的裹着雪屑的北风,大概一泡尿还尿不完,尿水就会冻成直直的冰挂了。于树平学了声百灵鸟的叫声,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还是待会找到避风的地方再尿吧。正这么想着,往左边一转脸,看见不远处的一块麦地边上,谁家上年看瓜的秫秸棚子还没拆,于树平就急走了两步,奔到瓜棚子门口,撂下肩上的鸟笼子,面朝东站在瓜棚子门口撒完了一泡尿。撒完了尿,看着雪地上袅袅的热气,于树平听见棚子里好像有个细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就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弓了腰往棚子里瞅了一眼,觉得里边怎么好像躺着个人?他以为是讨饭的,就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想从褡裢里掏点东西施舍给他。这一眼,他就看见了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拖在棚子门口的地上。 
  于树平心里一慌,觉得地上的辫子怎么就像柳叶的呢,又粗又黑又长。心慌完了,他对自己嘲讽地一笑,心里说怎么会想到柳叶身上呢,柳叶怎么会在这里。肯定是讨饭的花子路过这里,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遇见这里有个瓜棚,就进来当做避风的窝了。一看是个女的,于树平就忙去担起鸟笼子准备走,怕惹了什么是非。迈开步子了,于树平又停下来,重新把鸟笼子放回地上。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是讨饭的花子,这冰天雪地的也不该躺在冰地上吧?地上没有铺的草,她顶多会坐着避避风。于是又弯了腰探了头去看。这回看清了,他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穿的衣裳也像是柳叶的。于树平大着胆子又看了看女子的脸,看见她满脸上都是血道子。再细瞅瞅,老天爷,这不是柳叶还能是谁! 
  柳叶怎么会躺在这里?于树平惊得牙帮骨都哆嗦了。哆嗦完了,他跪在地上,扶着柳叶的膀子把柳叶扶了起来。他把柳叶揽在胸前,嘴里喊着:“柳叶,你这是怎么了柳叶?” 
  他晃了半天,柳叶也没有动静。摸摸鼻子,鼻子里好像还有一丝缕气息。 
  于树平背起柳叶就朝尚家跑。 
  听完于树平的解释,三梁立即就出了门,去找于树平说的那块麦子地和那个瓜棚。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于树平的鸟笼子。一家人看着三梁担回来的鸟笼子,知道他们真是错怪了于树平。二梁忙着给于树平赔礼道歉。赔完了礼,又要去炒菜款待于树平。尚大贵用水烟袋的长嘴子在空中点着儿子说:“你也忒鲁莽了,不问青红皂白。就仗着树平这孩子不是外人,担待你,要是外人,我看你怎么收场。” 
  于树平木头木脑地摇了两下,说:“只要柳叶妹妹没有事,二叔打我两下子算什么。二叔也是找不到柳叶心里急焚了。” 
  说完,到院子里挑起鸟笼子就走了。 
  于树平走后,柳叶的奶奶慌乱地叫儿媳妇们去烧了水,给柳叶擦洗身子。擦洗完身子,奶奶叹着气看了一眼尚大贵,摇了摇头,那意思是柳叶的清白已经没有了。一家人猜测柳叶一准是在看戏回来的路上,被恶人给掳走的。 
  在冰地上躺了一天一夜,柳叶回来后一直没有苏醒,三天后就死去了。因此柳叶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是怎么走丢的,就彻底地成了一个谜,谁也不知道。 
  柳叶死后,于树平就不到尚家饭铺子里吃饭了。他每天只是提着从山里带来的那只凤头百灵,不停地在野外头转。一天,尚宗仁到坟地里去找一种能嚼出酸味的圆边三叶草吃,看见于树平提着鸟坐在柳叶的坟前,一会儿逗引着笼子里的鸟叫,一会儿又自己学着各样的鸟鸣声,叫个不停。叫完了,就问:“柳叶,我学的鸟叫好听吗?” 
  尚宗仁悄悄地跑出坟地,撒脚就往家里跑。跑回家,他一气两喘地对尚大贵说:“爷爷,你说那个捉鸟的人奇怪不奇怪,他提着个鸟笼子,在柳叶姐的坟子边不停地学鸟叫,叫完了,还问柳叶姐他学的鸟叫好听不。” 
  尚大贵说:“这话不许朝别人说了。这一定是你听讹了耳朵,他那是学着鸟叫,给鸟说着话,往笼子里引鸟呢。” 
  尚大贵知道这件事不久,就到了于树平的破屋子里,亲自去给他提亲。于树平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道:“我指望捉几只鸟卖,养活自己都难,哪里还有本事成家。” 
  尚大贵说:“你在锦官城也没有什么亲人,你要是不嫌弃,就给我当干孙子吧。这么的,你成家后,我给你两亩地。两亩地是不多,但料理好了,总够你养活一个家了。” 
  于树平苦笑着说:“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我,我给您当孙子行,但绝不会要您的地。我四处捉鸟闲散惯了,不愿种地了。” 
  于树平明白尚大贵的意思。尚大贵之所以要拿出二亩地来给他,一是因为他把柳叶给背了回来,虽然柳叶没活过来,但他也算柳叶的救命恩人;二是柳叶死后,他天天提着鸟到柳叶的坟边给柳叶听鸟叫,尚大贵肯定知道了。不过,天底下有什么能换回来柳叶那张好看的笑脸呢? 
  尚大贵往下没再说什么,他呼呼啦啦地抽完一袋水烟,站起来走出了于树平的破屋子。 
  于树平留在锦官城,一辈子没再回山里,也一辈子没娶亲,只是把捉鸟的工夫练得炉火纯青了。他把捉来的鸟提到柳叶的坟地里,和那些鸟一起叫给柳叶听,什么样的鸟鸣,他都学得惟妙惟肖,连鸟都辨不出真假来,慢慢地就得了一个鸟人的绰号。直到有一年,他用袖标一下子又射下了两只鸟,从此就再也不捉鸟了。他逢了人就说:“我明明看见是一只鸟,一标射下来,怎么就会是两只呢?” 
   
  第9章 
   
  在墓地的西北角,紧挨着柳叶坟墓的,就是鸟人的墓。柔和的日光穿过了树的缝隙,洒在了鸟人的墓上。墓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青草。栽绒似的覆盖在上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新鲜的绒草就像鸟人嘴里跑出来的那些鸟啼声一般鲜亮,清丽,水灵。老邮差在鸟人的墓地边坐下来,拍着鸟人坟墓上的绒草大声说:“鸟人,你现在见着柳叶了,是不是就比活着时叫得更欢了?” 
  拍着鸟人的坟墓,老邮差的心里忽然又涌上了那种莫名的悲凄。这种悲凄一泛上来,就让他两手抖个不停。他往前匍匐了一下,把两只手按在鸟人的坟墓上,阻止着手的颤抖。他已经发现, 
自己的手只要一摸到新鲜的泥土,颤抖就会立即停下来,一丝一毫也不再抖动。他猜不出来这里面的原因,但每次抖动的结果都是这样,一旦他的手摸到泥土上,手就会马上停止抖动,仿佛儿子给他弄的那台按摩脚的按摩器一下子断开了电。 
  怎么会这样呢?这件事情想得令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了,他也没想明白。有一天他走在街上。想到墓地,他的手又抖动起来,他赶紧蹲下来,想把手按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让它们停止抖动。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按了半天,手不但没有停止抖动,仿佛水泥地面都随着他的手在抖动了。那一刻,他绝望地看着水泥地面,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眼睛在路边的花坛里找到了泥土,他爬起来,把手伸进花坛的泥土里,手才终于停止了抖动。 
  星期天,二儿子尚进国从城里回来了,这个医生儿子一进门,老邮差就把这件事情说给他听。尚进国说:“不能吧?您刚查完体,身体各种机能都良好,一点病症的迹象都没有,手怎么会抖动呢,并且,还一按到泥土就好?” 
  老邮差来回地翻弄着手给儿子看着,说:“我也觉得古怪。我把手按在街上的水泥地上,它怎么就不能停呢?” 
  医生尚进国说:“那我再带您回去查查去。您感觉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老邮差想了想,说:“哪里都没有不舒服,就是手忽然就会发起抖来,跟通了电似的。抖起来后,只要一把它按到泥土里,它立即就不抖了。” 
  “这就有些奇怪了。”尚进国说,“我们小的时候跑路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哪里的,按着你们大人教的方子,抓一把干土捂在伤口上,你们说那样伤口就不会流血了,也不会发炎。但我至今还没听说过谁的手发抖,按到泥土里就能好的。说不上。您这还真是发现了一种治疗身体颤抖的新疗法.我得去给您申请医学发明专利去。” 
  老邮差不喜欢儿子现在这种说话的方式,什么正经话到末了都能拿过来开玩笑。城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人一到了城里,在那里混上几年,再回来,就好像是把泥土烧成砖块了,再也找不到原先那点能长草能开花的地方了。 
  老邮差不满地看着儿子说:“别跟那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似的,把城里那些恶习都带回了锦官城。我在给你说我的手呢。我问你它到底是怎么了,它发起抖来,怎么只有摸到土才会停下来?” 
  尚进国说:“您一辈子就这么板着,现在还是板着。我也回答不上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我再带您去查了,不就找到原因了。” 
  “现在离了那些机器,你们这些医生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望闻问切这些精髓的东西,你们还有几个人精练?”老邮差低头看着手,有些愤愤地说。 
  尚进国说:“不是我说您,您就是头脑顽固。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抱着老中医那一套东西不放。您要是当了卫生部长,那些先进的医疗设备还不都得推回仓库里睡觉去。” 
  老邮差给儿子倒了一杯水,推到儿子跟前,说:“什么设备都是人的助手。我是说你现在坐在副院长的位子上,业务上各方面更得高人一筹。人不能因为有了那些设备,就敷衍了事,把人该做的事情都推给了机器。” 
  尚进国笑了笑,借机端起了水杯佯装喝水,没再继续和父亲辩解下去。他今天有心事,实在没有心思和父亲探讨那些医生和设备问题,他回来,是想悄悄地处理一些事。 
  尚进国现在是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负责医药和医疗设备的采购。一直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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