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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4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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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人仔细地瞅了瞅,看清了河道里的绿色植物是麦子,而不是什么染了漆的绿草或者因为营养过剩绿得发黑的水草,就拍了一巴掌说水草是拿漆漆过的那个人的胳膊,说:“你们两个人什么眼,都仔细看看,什么水草,那是麦子!”
尚连民在一棵杨树底下站着,手扶在树干上的一只树眼睛上。树是分成两排栽的,是那种老品种的杨树。一排栽在路的左边,一排在路的右边,样子像是把中间的路也夹成了一条河,那些树就顺理成章地纷纷扮成了河岸。其实树中间的路本身才是河岸。刚下了一场蔓延细密的清明雨,路面还没干透,颜色看上去就比平日里要深沉一些,在阳光里不动声色地冒着一缕一缕的湿气。
尚连民小时候一直没弄明白,这种杨树干上怎么会长满了眼睛,一只一只地,晴天不闭上,雨天不闭上,白天晚上都不闭上,把树伐倒了也不闭上,直到把树皮剥下来,晒干了,放到灶底下烧成了灰,那些眼睛才不见了。在小时候的某一个黄昏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树的眼睛时,就被这些眼睛吓哭了。他哭着跑到了奶奶身边,奶奶听清
楚他是被树上那些眼睛吓哭的后,就拍着他肉嘟嘟的屁股蛋子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尚连民停了哭。奶奶说那些树睁着眼睛不睡觉是给小鸟看家的。又问他看没看见树杈子上那些鸟窝,树睁着眼睛不睡觉,鸟窝里的鸟才能闭着眼睛睡觉。你睡觉的时候,你娘不是也睁着眼睛看着你?尚连民想想也是,他是没见他娘闭着眼睛睡过觉,他娘的眼睛,就像那些树的眼睛,从来也不闭,总是在一边看着他睡觉。听完奶奶的解释,尚连民才不害怕了,他想树的眼睛原来是那些小鸟的娘。他又想起了天天学着各种鸟叫逗他们玩的鸟人爷爷,觉得他肯定是小鸟的爹,要不,他怎么能够让飞来飞去的小鸟认认真真地站在树上,不停地和他说话呢?
三个议论麦子和水草的人走过去了,尚连民才转过身,拍了拍树干上的眼睛。就在拍树干上的眼睛时,他看见了健步行走的爷爷老邮差。看着爷爷的背影,就知道爷爷准又是到公墓里看墓地去。尚连民一直弄不明白,爷爷硬朗的身体,行动起来半点也不像八十岁的人,他怎么突然变得像那个喜欢到墓地里去学鸟叫的老鸟人似的,天天要到墓地里去?墓地在那里好好地长着草,长着树,用得着天天去看吗?不看别的,你单看他手里那根装饰一样的拐棍吧,在手里提着,眼熟得像老电影里那些上海阔佬们手中拿的文明棍,那就是做派用的。这样一副身板,再下去十年的工夫,大概也不会躺到坟墓里去的。但这一年里,他却像着了魔似的,天天去看墓地。墓地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大片树林子遮天蔽日,胆小的人进去,会觉得它阴森森的,凉透人的脊梁骨。
尚连民亮开嗓子喊了一声:“爷爷,您又到墓地去?”
一棵一棵乍放开了叶子的树木间,穿梭着猎猎的南风,风像旗子一样,在树木间眉飞色舞地展动着,就把尚连民喊出的声音给缠裹了起来,悄悄地留下了一些,绕在旗子间把玩着。不过,尚连民想就是逆风,老头子也准能听得见他的喊声。老头子的耳朵好使得晚上都能听见蚂蚁打架,听见老鼠给猫捋胡子,还能听不见他这么大的声音在喊他?
老邮差没有停下来理会尚连民。尚连民的声音只是像一阵微不足道的细风,从树叶子的边缘上擦过去就擦过去了,丝毫没有摇动那些沉浸在某种回忆里的叶子们。
第2章
老邮差心情好的时候,耳朵会像阳光穿透云层一样好使。但心情一不好,他就立即装作耳朵聋了,不去理会家里任何一个人。家里老老少少摸准了他的老孩子脾性,所以在他装耳朵聋的时候,家里人就故意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和他说话,有时候还故意把手势打得乱七八糟,想在老头子的眼里形成手舞足蹈的轰动效应,希望他看了后忍不住会开心地一笑。只要他咧开嘴巴笑了,耳朵马上就跟着好使了。
尚连民知道老头子还在生他那个叫尚进东的儿子的气,因为关键时刻,这个尚进东没从西安赶回来,老头子没能如愿以偿地修成龙凤宅。老头子已经生了好几天的气了。这回家里人怎么打手势,他的耳朵也没好使。
在阳光里看着爷爷轻捷的步子走远了,尚连民就转过身子,继续看着河道里的麦子。
老邮差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里,只有二儿子尚进国在城里工作,其他四个,都在锦官城,大儿子尚进荣是锦官城的一把手,三儿子尚进东是大东集团的老总,两个女儿呢,也都嫁在了锦官城。老邮差说城里的那个儿子是一条漏网的鱼,一眼没看住,就让他游到城里去了。城里有什么好呢,到处是坚硬的水泥地,人住在火柴盒子一样的楼里头,一点地气也接不上。喝的水里全是漂白粉的味道,灌进瓶子里连条鱼都养不活。在老邮差眼里,二儿子一直是最老实的一个,也最听话。但就是这个最老实、最听话的儿子,高中毕业时自己竟偷偷地报考了县里的一所卫校。后来看着儿子快毕业了,老邮差又一厢情愿地想着让儿子回锦官城来工作,并提前把锦官城的医院给联系好了。可惜儿子尚进国不听老子的安排,他说我女朋友的家在城里,我理所当然得把自己留在城里头,不然散了算谁的?老邮差骂了他一声没出息后,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说来说去,几个孩子里,老邮差还是最喜欢小儿子尚进东,觉得小儿子不肯低头服输的个性最像自己。因为没让这个儿子顶成班,老邮差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儿子。本来他是想到了退休的年龄,不管儿子闺女,哪个孩子赶上哪个顶班的,但二儿子一到城里去,闺女小雨还没定亲就睡在了人家的床上,这些都扰乱了老邮差的心,他当下就定准了让小儿子尚进东顶班。只是没想到政策一夜之间突然就变了,上头的一纸红头文件发下来,用杠杠一卡,尚进东就没顶替成。
老邮差的老伴到死都在埋怨他:“你要是提前一年退下来,小儿子吃上国库粮,小素做了尚家的媳妇,小儿子就吃不了这些苦了。”
老邮差说:“我怎么也得干到该卸套的年龄吧,谁知道上头政策会变得这么快,一阵风头说来就来了!”
老伴赌气地说:“你这头犟驴子,在外头挣扎奔跑了一辈子,摸了一辈子报纸,也等于是瞎混了。末了竟没安排出去一个吃国库粮的孩子。”
过春节时,老邮差趁着儿子们都在家里过春节,就把砌龙凤宅的事摆到了桌子上。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做梦,梦里老伴不停地叨叨着,让他快点去砌龙凤宅,说再不去占下一个,以后怕是就没地方了。老伴在梦里说的话,渐渐地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老邮差一开口,手下的儿孙们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扑克牌,接着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量着最好是在清明节那天弄。他们商量是商量了,但老邮差总觉得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古怪,好像他们一下子还没弄明白:大过年的,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砌龙凤宅?他想,他们一定认为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他没给他们说他做的那些梦,他不想告诉他们。这样,他们似乎就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拿不准他为什么突然要砌龙凤宅。
锦官城的习俗一直是这样,除了兵荒马乱,在太平年景里,人过了七十都要提前给自己砌好龙凤宅,省得去世后,子女们手忙脚乱地失了方寸,弄不出个方和圆来。锦官城的人一向不讲究吃喝拉撒,粗的细的,软的硬的,不饿肚皮不受冻,就是皇帝的日子。但是他们又非常讲究生和死的事,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事能比生和死大。在砌龙凤宅的事上,他们就认为阳世阴间一个道理,盖房砌屋都马虎不得。老邮差的老伴玉兰去世时,就是因为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手足无措,突然得他没来得及砌龙凤宅,就只能草草地先把她送走了。
“她是个没有福的人。”老邮差那时候给儿女们说,“一个人活不到七十岁,还没等砌起龙凤宅就走了,可不就是个没福的人。”
锦官城的人盖房砌墓都不找风水先生。锦官城过去是座皇家庙地,又是凤凰落过的地方。河里还有过蛟龙,角角落落就都是风水宝地。正因为这样,锦官城的人才一直把预砌的墓穴叫做龙凤宅。谁家老人准备砌龙凤宅了,都会被当做一个很隆重的话题,在街巷里传播来传播去。然后锦官城的老人就成群结队地前去墓地里观看,然后再私下里比,谁家老人的龙凤宅砌得排场、气派、有势,谁家儿女的孝心大。
现在是太平盛世,砌龙凤宅在锦官城一些老人眼里,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虽然没有人家再去请戏班子了,但雕龙刻风,描荷绘花,燃花放炮,设席开宴还是一样的热闹。
清明前一天,老邮差一直忧虑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儿子尚进东果然没从西安赶回来。
大儿子尚进荣一传达完尚进东电话里的意思,老邮差就执意不去砌龙凤宅了,谁劝也没劝动。他闷头坐在那里,一直想西安有多远,不是说现在一张飞机票还飞不了两个钟头吗?又不是早些年间的一封信,上了牛车上马车,上了汽车爬火车,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到达锦官城。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家里人,他忽然觉得在儿孙们的眼里,他这个老东西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已经没有钱重要了。他们都在忙着挣钱,都不在乎他了。
锦官城的历史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单算村史,武清去查地方志,发现锦官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另一种算法完全是凭着辈辈流传的庙史算,但算到什么时候,又不好断定。二先生说应该算到唐朝,根据当然还是锦官城的那些传说,锦官城的能工巧匠们在一次修新庙里的大殿时,曾经有人在殿顶的一处暗格里,无意中翻出了最初建造这座庙时留下的一些文字记录。文字中有一处记录,说当时监工修建此庙宇的,是唐朝的宰相魏徵。
如果给锦官城绘张地图,那么落笔就应该先绘中间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纵穿锦官城的中心,中轴一样把锦官城从中间一劈两半,分成了左右对等的两片。比如官道的左边有一条街、两排房子,那么官道的右边就有一条街、两排茅屋。如果官道的右边住着一百户人家,那么官道的左边肯定也是这么个数。锦官城一直在遵循着崇光寺的布局,沿着中间这条官道的脊背,向两边展着翅翼。二先生分析说,崇光寺的这个布局,要么就是按着飞奔的马的样子建造的,要么就是按着凤凰展翅的形状建造的。不管它是白马的形,还是凤凰的像,其含义旨在说明锦官城是块风水宝地。不然的话,凤凰也不会真的飞来落在了锦官城,落在了崇光寺的白果树上。
过去的官道是砂土筑的,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了石子混着柏油铺的黑糊糊的柏油路,现在是白灿灿的水泥路。锦官城六十多年前唯一去省里上过洋学堂的二先生说,早先,这条官道就是穿大庙而过,是一条专门的驿道。但早到什么时候,二先生也说不上来。
锦官城一大半建筑都是建在旧庙址上的。
建筑指的是村里人居住的屋舍,还有猪的圈、牛的棚、鸡的窝。锦官城早年的老房子都是屋顶起龙脊的,上面普遍地苫着麦秸或者稻草,脊上扣一排灰不溜丢的弯月形小瓦子。稻草都是从十几里路以外的清水河买来的。锦官城人自己不种稻子,又花不起钱去远处的山里买上好的黄草,还嫌麦秸苫的屋顶不经年岁,大多数人家就到清水河去买稻草。现在不买稻草苫屋顶了,又一家学着一家,都用水泥钢筋和砖头弄成了平顶的房子。还用水泥封了院子。那些水泥房子也是白灿灿的,跟水泥马路一个颜色。夏天里毒日头一晒,屋子里就跟水泥路面一样,昼夜地热。盖了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直后悔。没盖的人家呢,却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早日盖。看得二先生直和老邮差叨叨.说锦官城的人现在都乱了心性,就知道相互攀比,根本没有讲求实用的了。
村里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见识过大庙残败后剩余的辉煌景象。他们中有登过泰山的人,说崇光寺当年的气势一点也不亚于泰山上那些庙宇。要不是五十年前把庙拆了,现在光门票和香火钱就赚老鼻子了,你看泰山上那香火旺得,满山都是缭绕的青烟。
早年的崇光寺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眼下的锦官城,只有很少数的人,还知道庙的名字崇光寺,说得出崇光寺的规模和大致的布局。在锦官城的传说里,大庙南北长是三十六里,东西宽是十八里,一条驿道纵穿大庙南北大门而过。这里指的当然还是华里数,锦官城的人一直没有使用公里的习惯。
每年一开春,地里的残雪还没彻底融化干净,早萌芽的草刚鼓出鹅黄的嫩芽尖,那些从南方来,到泰山上去朝拜的香客,就走到了这里。不论早晚、晴雨,这些南方人到了这里,都必然会在此逗留上几日。南方人到了这里,一开始并没有招庙地周围的那些佃户讨厌。这些南方人在庙里上完香,喜欢到庙地四周去走动,还会站在田地的头上,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些给庙里种地的人,都猜测不出来这些南方人为什么会这么清闲,甩着两只手来这么远的地方上香。众人都怀疑:难道南方就没有庙,没有菩萨能拜?他们说的一嘴鸟语里,净是些锦官城人琢磨不透的话。一直到他们盗走了庙里的白果树,锦官城人才发现这些四处朝拜的南方人不仅善风水,而且还会巫术。他们四处当香客朝拜神灵是假的,到处破风水、盗宝物才是真的。于是再看见南方人,人们就都厌恶地把他们叫做南蛮子,轻易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南蛮子在崇光寺里盗走青铜鼎旁边的白果树之前,锦官城的人和庙里的和尚,都不知道那棵白果树上曾经落过凤凰。
二先生每次讲到南蛮子偷白果树这一节,都要先评判一番南蛮子,说你大材做生意精,他们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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